郭烨十四岁了。少年正在长身体,体格结实,偏瘦,犹如与父亲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俊朗五官,只是稚气未脱,个子已经和高挑的母亲一般高,英气勃勃。
少年跪立在脚踏上,忧心忡忡,连声唤道:“娘,快醒醒。”
恍惚间,姜玉姝以为自己在做梦,诧异睁开眼睛,才发现是长子,霎时惊喜交加,“烨儿?你、你怎么来了?”
“娘!您终于醒了。”
郭烨趴在榻沿,“我专程来图宁,接您回家过年。没想到,您病得这么厉害。”
“无妨,小小风寒而已,喝几服药就好了。”姜玉姝动了动,长子忙搀她半坐起,“奇了,马上过年,老夫人居然允许你出远门?”
郭烨得意一笑,“祖母原本不答应,但我一个劲儿地请求,她就答应了。”
“请求?”姜玉姝深刻了解儿子,“闹腾耍赖皮了?”
“嘿嘿。”郭烨没接腔,扭头招手,“把药端来。娘,快喝。”
侍立榻前的丫鬟凑近,服侍病人喝药。
少顷,郭烨关切问:“这药如何?觉得好些了吗?”
姜玉姝忍俊不禁,“傻孩子,哪怕灵丹妙药,也不能立竿见影见效啊!不过,我休息了几天,觉得好多了。家里怎么样?没出什么事?”
“家里没事,您不用担心。”
“老夫人身体怎么样?”
“早已病愈了,只是经常思念家乡,唉声叹气,总说想回都城、害怕‘客死异乡’,诸如此类的话,老祖宗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遍,无论大家如何宽慰,统统不管用。”郭烨自然不会隐瞒母亲,据实相告。
姜玉姝无可奈何,“其实,你三叔顺利留馆,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一职,已经在都城立足,加上你四叔在都城经营药行和绸缎庄,完全有能力、也愿意奉养母亲。早在两年前,你爹上都城述职的时候,就提议顺路送老夫人回家乡居住,但她拒绝了,拖到现在……路途遥远,老人年迈体弱,更难以承受舟车劳顿的辛苦。”
“孩儿知道原因。”
“嗯?”她一愣。
郭烨犹豫数息,凑近,附耳说:“虽然老祖宗从不当着我们的面说,但我知道,她嫌三叔是庶出、与母亲不够贴心,嫌四叔太风流、左一个外室右一个私生子,所以,她暂时不想离开赫钦,一直盼望朝廷把您和父亲调回都城,到时,全家一起回去。”
确实是如此。
说白了,父母往往选择依靠最有出息的儿子生活,安安稳稳,自豪体面。
姜玉姝心知肚明,但作为母亲,却嘱咐:“哪里?都是儿子,手心手背皆是肉,老夫人是公正的。你若听见下人嚼舌根,不准轻信谣言!”
“孩儿明白。”郭烨并不傻,明智就此打住,“这些话,除了您,我谁也没告诉过。”
姜玉姝笑戳了儿子一指头,继续问:“炅儿和晓嫣怎么样?”
“弟弟妹妹很好,两个都想来图宁,但祖母不允许,哈哈哈。”
“那,家里其他人呢?”
郭烨挠头想了想,“都挺好的。哦,对了,听嬷嬷说,四婶快临盆了。”
“又快临盆啦?”姜玉姝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已经有四个儿子了。”
“是呀,老祖宗常常夸她。”
四个孩子,年龄要么相差两岁,甚至年头年尾,辛苦不说,身体吃得消吗?为了拢住风流丈夫的心,慧娘简直在拼命。
姜玉姝暗中感慨,面上丝毫未显露。
下一刻,虚掩的门被推开,郭弘磊大踏步走向床榻。
“醒了?好些了吗?”
郭烨看见父亲,立刻起身让开位置,“爹。”
姜玉姝循声扭头,眼睛一亮,“你、你是歇一天半天,还是开始休假了?”
郭弘磊落座榻沿,“年前的事儿忙完了,过两天启程——但你病着,不适合赶路。”
“不用管我咳、咳咳咳,”姜玉姝仓促别开脸,拿帕子捂着嘴,咳嗽几声,歉意说:“唉,我可能无法赶回赫钦了,你快带烨儿启程,三弟一家三口远在都城,家里冷清,你们最好尽早回去,多陪陪老夫人。”
“什么?”
郭弘磊挑眉,郭烨呆了呆,父子俩异口同声:“那你怎么办?”
事实上,姜玉姝病得不轻,却故作轻快,“我?留在图宁过年呗。你替我向老夫人道个歉,等明年有空,我再回家探望老人孩子。”
“这不妥。”郭弘磊剑眉拧起,“快过年了,我不能——”
姜玉姝靠着软枕,笑盈盈打断:“正因为快过年了,才不能让老人孩子失望。如果我不回家、你也不回家,家里该多么失望?”
郭弘磊眉头紧皱,稍一沉吟,无奈说:“这样,烨儿留下,陪你过年,我回家看望老人孩子。”
“好!”郭烨不假思索,“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跪立榻前,依赖仰视母亲,“娘,咱们一起,不会让您孤零零一个人的。”
母子对视,姜玉姝心暖而感动,“你愿意留下,那就留下。”
“岂有不愿意的?”
郭弘磊端坐,拍了长子尚单薄的背部一掌,威严吩咐:“用心照顾你母亲,不得有误!否则,年后自行领罚。”
“是!”第一次单独和母亲过年,少年莫名兴奋,走路带风,送别启程回赫钦的父亲后,兴冲冲开始忙活,像模像样地指挥下人,张罗年节事宜。
姜玉姝选择旁观,仅叮嘱一番,便放权给儿子,任由他安排,趁机培养其理事能力。
除夕过后,一晃眼,元宵花灯也撤下了。
风雪渐弱,天气逐渐回暖。
算算日子,郭弘磊该回营了,却迟迟没消息。
直到正月底,姜玉姝才听说,丈夫奉旨上都城述职去了。
“述职?”郭烨搁笔站起,伸了个懒腰,“为什么又要述职?为什么突然叫我爹去都城述职?”
“圣旨,必须遵从。”
“那,您为什么不需要述职?”
姜玉姝已病愈,喝茶的动作一顿,“谁说不需要?每年至少两次,年中年底,只不过,娘是去府衙向知府大人述职,无需上都城。”
“为什么不用上都城?”
姜玉姝耐性十足,“因为朝廷没命令我。官员众多,路途遥远,如果个个涌向都城,既麻烦,又容易耽误公务。”
“原来如此。”少年恍然大悟,须臾,继续发问:“娘,您已经任满六年了,会升官吗?”
话唠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玉姝深吸口气,“暂时不清楚,娘正在等消息。”
“等您升官升到需要上都城述职的时候,能不能带上孩儿?”郭烨兴致勃勃,“前两年,父亲述职时,带着我回家乡拜访亲戚,我发现,都城好玩的地方挺多的,可惜当时急匆匆,没玩够就离开了。”
——“等您升官升到需要上都城述职的时候”?儿子,估计你要失望了,为娘不一定……不太可能当大官。
事关仕途,姜知县忐忑且期待,悄悄叹气,靠近书桌,屈指敲了敲字帖,威严问:“玩玩玩,字练得怎么样啦?练了几篇啦?不专心用功,仔细你爹回来教训你。”
“练了啊,您看嘛。我害怕父亲生气,功课从不敢落下一天,他一生气,我又得挨罚。”
“知道就好!”
姜玉姝严肃检查儿子的字与文章,鼓励道:“嗯,不错。好孩子,千万要认真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明白吗?”
“明白!”
孩子天生喜欢亲近母亲,郭烨以照顾母亲为由,硬是在图宁住下了,母子难得团聚,少年天天乐呵呵:
母亲在前堂掌管公务时,他在后衙读书;母亲外出办事时,他十有八/九缠着尾随,大多以“春游踏青、练习骑术、散心透气”等理由。
转眼已是三月,郭弘磊仍未返回西北。
姜玉姝渐渐担心,连写几封信打探消息,父亲、丈夫以及亲友却均告知:平安无事,勿担忧。
这天傍晚,知县一行出城归来,骑马奔向城门。
“驾!”郭烨身穿天蓝劲装,腰悬佩剑,充当母亲的护卫,神采奕奕。
姜玉姝身穿官袍,骑术娴熟。她病了一场,清瘦了些,不笑的时候,愈发显得气度威严,令寻常百姓不敢直视。
粮食作坊和纺织作坊的兴起,令图宁一天比一天富裕繁华,傍晚时分,边陲城门即将关闭,许多人赶着进城,人潮涌动,守城官兵们带刀,挨个查验并放行。
知县一行经常出入城门,无需核查,径直策马向角门。
姜玉姝按辔徐行,目不斜视,当距离角门数丈时,旁边突然传来含笑呼唤声:
“郭夫人?”
谁?
“姜知县,对?”
她下意识扭头,发现一队车马,护卫众多,正随着人潮缓缓往前挪。其中,有两辆宽敞马车,后一辆马车的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名华服男子,略发福,圆脸圆眼睛,和善笑眯眯,正在打量自己。
姜玉姝也打量对方,疑惑皱眉。
“你不认识……我了?”华服男子好整以暇,玉质领扣,领口镶银丝云纹滚边,明显非富即贵。
姜玉姝目不转睛,端详片刻,迟疑答:“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果然忘了。”
华服男子叹气,目光一扫,发现了郭烨,立刻下令:“小子,过来!”
对方语气毫不客气,衙役正欲斥责以维护知县长子时,却被姜玉姝抬手阻止,她镇定道:“烨儿,过来。”
“啊?”郭烨策马靠近母亲,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奇打量马车内的人。
华服男子笃定问:“你是郭弘磊的儿子,对?”
郭烨点点头,顺势问:“原来您认识家父?”
“当然,认识二十年了。你是他的长子?”
郭烨又点点头。
“多大了?”
姜玉姝绞尽脑汁地回忆,“犬子郭烨,十四岁了。”
华服男子颔首,抬手拍拍窗台,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十四岁?上次来西北,竟然是十四年前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究竟有多久,没有日六了?掰着手指也数不清呐……
第277章 升迁喜信
“十四年前?”
“唔, 十四年了。”马车内的华服男子大发感慨,对郭烨说:“小子,你这张脸, 简直跟你父亲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熟悉的人, 一眼便能猜出你是郭弘磊的儿子。”
少年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脸,一边纳闷暗忖“你是谁呀?用这种语气直呼我爹姓名的, 全西北找不出五个人”,一边颔首道:“不少人这样说, 都说特别像。不过,我现在远远不如家父高大强壮。”
“哈哈哈。”陌生男子和善健谈,“小子, 多练练体格,过几年就壮实了。”
郭烨胸膛一挺,“从小就开始练了!”
马背上, 姜玉姝诧异皱眉,陷入回忆中, 心想:十四年前?真是久远,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当年, 全家正在服刑,充军屯田,我怀着烨儿的时候, 仍住在月湖镇刘村,东奔西走,忙于栽种土豆……思考间, 她亦感慨万千,抬眸,端详马车内雍容贵气的男人,须臾,猛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当年,我是种田的流犯,面朝黄土背朝天,与村民为伍,终日和庄稼打交道,犯人行动不自由,一年顶多奉命去两趟县城,向县太爷禀报收成情况。除了县衙官吏和卫所百户之外,压根不认识什么达官显贵。
但记忆中,曾经偶然遇见一位皇子,天潢贵胄!
姜玉姝蓦地一拍额头,吃惊睁大眼睛,打量略显富态的男子,费劲从记忆里翻出了他,脱口问:“十四年前,收复庸州前夕,朝廷调拨粮草供给西苍,那天,在月湖镇附近的官道上,您和您的兄长,负责押运粮草,对吗?”
马车内的男子意外一笑,威严答:“你盯着本王看了半晌,总算想起来了?本王还以为你彻底忘了呢。”
当今天下,有几个人能自称“本王”?
承广帝驾崩,太子登基,为永庆帝,以雷霆手段清除异己后,封赏了恭顺自己的弟弟们。其中,永庆帝的胞弟九皇子,封号为“安”,也只有安王,年龄才与马车内的男子对得上。
“下官、下官没忘。”姜玉姝尴尬之余,发觉自己一直坐在马上俯视亲王,倍感不妥,迅速下马,并挥手示意儿子和随从下马,勉强定定神,试探着,意欲下跪——
“免礼!”安王立刻阻止,“此处人多,不要惊扰老百姓。”
“是。”姜玉姝疾步靠近马车窗口,拱手躬身,小声致歉:“咳,下官眼拙愚笨,竟未能及时认出安王殿下,实在是不应该,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求殿下饶恕下官眼拙之罪。”
安王生性仁厚,悠然一挥手,“姜知县不必惶恐。本王方才说笑罢了,十几年前,仅一面之缘,你能回想起来,记性算是不错了。”
姜玉姝松了口气,“多谢殿下宽容。”
本王?安王殿下?郭烨和衙役们震惊无措,呆住了,面面相觑,不敢置信,本想学着知县下跪行礼,却听安王说“免礼”,便纷纷停下,茫然且紧张。
这时,车队后方,庸州知府纪学琏,老人被颠簸得腰酸背痛,刚从一辆朴素小马车里钻出来,便被眼尖的郭烨瞥见了,少年立马告知:“娘,快看,纪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