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衣物之外,他所有的财产都在一个小箱子里。贾琮数了数,有三个金锞子,六七个银锞子,重量都在一两上下,他还看不出成色,想来是好的。一个小匣子里装着些散碎银子,大约有五六十两,此外还有些玉饰金簪之类,约有十几种,他正看着,蔡嬷嬷托着一碟子奶油松瓤卷回来了,见他摆弄这些个东西,便叹道:“哥儿,你姨娘只给你留下这几样念心,虽说不值多少钱,总归是她在世时积攒给你的,你可别轻易变卖胡花了,买些玩意儿,也见不到什么用处。”
贾琮答应着笑笑:“嬷嬷,我就是看看,哪里要胡花了?”原来贾琮一个月的月钱有二两银子,名下两个小丫头,人各五百钱,自从去年随着宝玉入了家塾之后,每年还有八两银子买纸笔、吃点心。贾琮年纪小,难免被跟随他的小厮哄骗了些去,蔡嬷嬷看不过,便就中拦着,才得罪了人,招了忌讳,被排挤回家,幸好又被叫了进来。
贾琮暗暗点头,他来到这里已经两天了,进出只有蔡嬷嬷张罗,名下的两个小丫头竟连人影都不见,可见他这个主子是没有什么权威的,也只蔡嬷嬷一个念旧情靠得住的。直到下晚了,他房里的两个丫环小蝶和小蛾才嘻嘻笑着回来了,见贾琮在房里也不在意,只回说去帮着琏二奶奶的大丫头平儿姑娘整理物件去了,每人手里还拿着上头赏赐的果品和几百铜钱,把蔡嬷嬷气得鼻子里直哼哼。贾琮不知该如何摆主子的款儿,便也不跟她们计较,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一直到正月末,贾琮估摸着自己这病也该好了,便收拾收拾到邢夫人处报备请安。邢夫人对待这个庶子一向是不待见的,见他好了,又责骂了几句淘气,便带着他去给贾母请安。贾琮抖擞起精神来过贾母的院子里来。到得这边,他才知道自己所住的院子的确只能算是寒碜的,也怨不得蔡嬷嬷总是抱怨,只见贾母房里满目锦绣,遍布罗绮,珍玩满坑满谷,没一件是贾琮能够叫得上来名字的。
邢夫人请安毕,跟贾母说起贾琮的伤来,贾母是连正眼都未看贾琮,只面上关切了两句,嘱咐他莫再淘气,又赏了一件波斯国舶来的八音盒玩具,便打发他出去院子里玩儿去。
贾琮只好不给老祖宗碍眼,跑到院子里逗弄贾母院里养着的一窝哈巴狗儿,他正抱着一只雪白的京巴碰鼻子的时候,有幸看到了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位双双对对、亲亲热热地走来,娇童美婢前呼后拥,珠围翠绕,只贾母院里的丫鬟婆子那种殷勤巴结,就跟方才对贾琮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贾琮可顾不上丫鬟们的态度,他被林黛玉的美貌给惊呆了,上一世他可见过不少美女——当然是在电视节目里——那些电影明星跟林黛玉一比,简直就是庸脂俗粉,那气质,那姿态,那长相……果然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他就这样呆呆地张着嘴、抱着狗站在院子里,大约还流下了一滴哈喇子,连请安问好都忘了——贾府的规矩是弟弟要给哥哥行礼的。好在宝玉向来不在乎这些俗套,他瞅了一眼贾琮,笑道:“琮弟,你这样抱着狗,小心它咬了你的鼻子——前儿摔了一跤,如今越发呆了。”黛玉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她大约眼里面只有宝哥哥,朝着宝玉嫣然一笑,贾琮的魂儿便飞到了半空里,等他回过神来,宝黛二人已经进屋去了。
只听着屋里贾母笑盈盈地一叠声问这两人冷不冷,受用不受用,玩儿什么来着,吃过点心没有,然后就见贾母房里的大丫鬟鸳鸯掀帘子出来吩咐,让厨房端冰糖莲子羹和奶油栗子粉来,然后又冷淡淡地对贾琮说:“琮三爷,大太太吩咐了,让您自个回去吧,今儿个大太太留下服侍老太太晚饭,别耽误了您吃饭。”
原来不论是吃点心还是吃晚饭,这里都没有贾琮什么事儿,贾琮不觉得受了忽视,他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消化一下初见美人儿的震惊,免得自己出什么洋相。
回到自个的小院,蔡嬷嬷已经把贾琮的份例菜端到了房里,贾琮有些魂不守舍得草草吃了两口,便打发人都出去,说自己要静一静。蔡嬷嬷有些担忧地看他一眼,领着丫鬟们退了出去。贾琮大字型倒在了炕上,他经过冷静思考,发现自己承担的那个让林妹妹安富尊荣的任务很艰巨,因为很明显,林妹妹现在的处境那是板上钉钉的安富尊荣,自己连她的脚后跟都赶不上,护花使者似乎轮不到自己来当。
他猛然想起董教授临别时的话——一切等她来安排。想到这里,他猛得坐了起来:董教授如果穿越了过来,她会去了哪里呢?
接下来的日子,贾琮似乎恢复了受伤前好动的本性,每日里府里园里到处乱窜,蔡嬷嬷以为他又故态复萌,唯有暗地里叹息,她哪里知道贾琮是在找人——找董教授。
找人很辛苦,还会被人骂——主要是被邢夫人骂——贾琮已经能够把邢夫人那缺乏创意的骂词给背下来了:“哪里找的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哪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但是做为心智早已成熟的伪少年,贾琮当然不会将一个心理有些扭曲变态的半老徐娘的话往心里去,他忧虑的是董教授没有在这个红楼世界里留下丝毫的影踪——找不到组织的感觉不好受呀。
贾琮决心等待,等待董教授的出现,当然,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没有忘记董教授的临别赠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这个不受待见,也没有财产继承权的庶子,要想今后出人头地,在这样的世道,大约就只有科举一途了吧。
做为曾经的资深学霸,贾琮表示鸭梨不大。
第三回 初学书贾琮入家塾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贾琮从书房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的字帖,这是他所知道的书法的入门法帖。铺纸磨墨,工笔楷书,写了二百字,才去给邢夫人和贾赦请安,然后回房来吃过早饭,继续写字,一整天没出房门,众人皆不理论,只有蔡嬷嬷见贾琮一阵风一阵雨的,心中挂念,唯恐他上次摔伤摔坏了脑子。劝他几次说正月里不上学,不习字,连姑娘们都不做针线的,见他不听,想来读书总是好事,也就不再多说。
却说贾琮抱定“字不过百日工”的念头,潜心练习,顺便熟悉繁体字。要知道原来的贾琮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公子哥了,虽说不学好,总不至于不识字的。贾琮便将自己熟悉的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一并找出,练字之余便诵读识字,他揣度再三,终于选定二姑娘迎春做为自己的识字老师,遇到不认识的字,便悄悄去贾母的后院去找迎春请教,迎春与他虽不同母,却是同父,与别个姑娘自然不同,还算愿意兜揽他,何况迎春一向不是多言多事的人,虽觉得贾琮的行止有些古怪,却也没跟人说去。
与迎春住在一起的李纨、探春、惜春等人最近正忙着搬家进大观园,各自收拾东西,布置陈设,增添人手,正是忙乱的时候,也无人注意到贾琮有事没事便来找他的二姐姐。这样过了正月,贾琮的字渐渐可看,不再满纸蟹爬一般,认字读书也已上手,贾琮暗暗舒一口气,总算摘掉了文盲的帽子。
待得二月二十二这天,姑娘们和宝玉都搬进了大观园,迎春也住了缀锦楼,贾琮再去找她也不甚方便,便只管每日里自己攻读。
这一日,贾赦的亲随小厮过来找贾琮,说“老爷叫你”。贾琮连忙换了衣服,到前头贾赦的书房来领庭训。贾赦正跟邢夫人坐着说话,旁边几个窈窈窕窕的姨娘给张罗着端茶倒水的,看来心情不错。
贾琮进来,规规矩矩地给父亲和母亲请安,贾赦便说道:“我听说你这阵子跟转了性似的,把自个闷在房里不出来?”贾琮眨巴眨巴眼儿,小心回道:“儿子因为前些日病着,没去上学,怕落下了功课,先生会骂,便在房里读书写字。”贾赦哼了一声,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规矩是要读书,只是略知礼义,便有个官做。别介读成个书呆子,没有个机变,有什么趣儿?”贾琮愣愣地不知如何答言,只得勉强答应着。贾赦便说:“你的伤也养好了,明日便去家塾上学去,青年子弟多,认识几个朋友,学些机变应酬之道,也好过每日里淘气。”这当爹的也太不靠谱了吧?他到底想让自己的儿子学好还是不学好,读书还是不读书呢?
于是第二日一早,贾琮便去上学。吃过早饭出来,跟随他读书的四个小厮早已经牵马等在院子门口了。为首的伴读是蔡嬷嬷的儿子蔡安,把贾琮抱到马上,便一路牵着马往家塾里来。头一天,贾赦已经派人知会过司塾的先生贾代儒,因此代儒见他来了,并不惊讶,只问了他父亲好,便说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园内顽皮摔伤了头,可大好了?”贾琮答:“大好了。”代儒便教训道:“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恐致父母之忧。你怎么就这样淘气?如今论起来,你看那宝玉,虽同你一般不爱读书,诗词一道却是极有灵气;这贾兰,是你的侄儿,年龄也比你小,却很是用功读书,已经读通了《大学》《中庸》,你可也该用功了。”
贾琮答应了几个“是”,便回身坐下,四面一看,见这家塾里摆着十几张书案,两人一桌,坐着二十几个学生,从七八岁至十七八岁不等。宝玉却不在座,想来是又称病逃学了,还有几个座位也空着,几个服饰鲜明的学童,都是他认识的两府里的,其余穿着寒碜朴素些的,想来是前来附学的本家。内中却有贾环,待他格外亲热,两人便同桌而坐。倒是那贾兰,虽是至亲,形容淡淡的,不大理人,贾琮便也不理他。
于是从此后每日上学,从四书开始,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痛读十几遍,一概背熟算数。不过几日,那代儒便发觉贾琮聪明异于常人,竟是极其颖悟,不但背得快,记得牢,而且讲得明白,还常常独抒己见。不免常常在贾赦面前称赞于他,那贾赦虽然嘴上说不把读书人放在眼中,听先生夸自己的儿子上进,究竟心里也是得意,近来便待贾琮颇为和悦,还不时地有些赏赐。那邢夫人从来都是看着贾赦的眼色行事的,便也不大呵斥排揎贾琮了。
于是这一日,贾琮到邢夫人面前承欢,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太太真会调理人,这里的姐姐们都很是勤快恭敬,不像我房里那两个丫鬟,平素见不到人影,专会跑到二嫂子那里献殷勤,吵架拌嘴倒是个顶个的。”他说完便上学去了,那邢夫人平素极厌贾琏和熙凤夫妇一意奉承他二叔那边,心中早已不忿,只是看贾母的面上不敢发作,此时听了贾琮的话,不觉把一肚子邪火给勾了起来。
等晚间贾琮散学回来时,便见邢夫人的陪嫁王善保家的,已经领着四五个小丫鬟在院子里等着了。贾琮见是王善保家的亲自前来,知是传达邢夫人的意思,便笑着让座让茶,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让奴婢来回三爷一声,三爷房里的小蝶和小蛾年龄大了,又懒,太太开恩让她们家人给领出去配小厮,另选了几个家生子,请三爷选看,瞧着谁顺眼,便留下服侍。”
贾琮一笑道:“我知道什么,女孩子们的事儿,嬷嬷最是清楚,给我选两个,必是好的。”那王善保家的心里受用,笑容便实在了些:“咱们大房的爷们自然是不在丫鬟队里下功夫的,哪像那边……”她撇了撇嘴,贾琮知她发邢夫人的私意,说的是宝玉,面上却只做不知,也不搭言,只笑眯眯地听她继续说道,“这个丫头是我女儿家的,她姐姐司棋现服侍着二姑娘,最是利落得用的;那个丫头是太太房里张婆子的外甥女,我看着长大的,也是老实勤快。”
贾琮听她这样说,便微笑点头。于是一日之间,他房里的丫鬟就换成了锦儿和香儿,不但他自己房里的婆子丫头兢兢业业起来,连府里的其他下人也生出些敬畏之心,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贾琮每日苦读,将高考时的状态给调动了出来,每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日却忽地听说宝玉和琏二嫂子中邪了。府中院里一片慌乱,贾琮先是狐疑,仔细一想,心下了然:这是那贾环的母亲赵姨娘由嫉生恨,买通了马道婆,施妖术想害了宝玉和王熙凤的性命。只是不得成功,自然有和尚道士来逢凶化吉,想到这里,贾琮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于是连忙过王夫人这边见机行事。
王夫人的正房里已经是家反宅乱,哭声一片。宝玉和熙凤先是满口胡言,见神见鬼的,后又拿刀动杖,寻死觅活,末了却是不省人事,躺在床上如死了一般。贾母和王夫人等人哭得死去活来,百般请医问药,多少高明的太医来了,却是连药方都不肯开,转身就走,只说“准备后事要紧”,众人越发哭得废寝忘食。
贾琮心中坦然,知道定然无事,只趁空在人堆里欣赏美女。那林黛玉平素最为自矜自持,如今也顾不得了,只哭得梨花带雨,风流婉转,让贾琮酥倒了半个身子,可厌的是他身边的贾环一个劲地傻笑称愿,生怕别人不知他有多恨房里那两个将死的人,直到赵姨娘说了不吉利的话,被贾母给啐了出来,得了没脸,贾环才消停了些。
可此时黛玉已经被丫鬟给扶进内室去了,贾琮不禁索然,又不便离开,只得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孟子》,背书是要紧,不意贾兰凑过来与他同看,还讨论起了义理,别人腻歪得很,又不好说他两个,只远远躲开。倒是贾政一脸泪水的出来,看到这个情形,还感到安慰。便传人准备棺材装裹,谁料里面的贾母听了,越发伤心起来,哭骂着贾政正在闹得天翻地覆,没个开交的时候,隐隐的木鱼一声,贾琮便知道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来了。
和尚道士倒也很会装神弄鬼,一番话哄得贾府诸人把他们看成神仙下凡,又要来宝玉的那块石头,装模作样地摩挲持诵了一番,说“此物已灵”,便相携飘然而去,大门口外小巷子里,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贾琮给堵了个正着。
贾琮施礼道:“大师,请为弟子指点迷津。”那和尚也不着恼,只笑道:“你的前生今世,你已尽知,有何迷津可指?”贾琮苦着脸说道:“那潇湘妃子还泪之后的事情,岂不是与弟子所知大相径庭?”道士正色说道:“施主,要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只管去做就是了。”他两个半疯半傻地摇着袖子就要脱身走掉,贾琮拼命拉住,喊道:“大师,告诉我董教授哪里去了,有她在我就有主心骨了。”和尚一拂袖子,笑答:“有缘自会相见,不急,不急。”两人便不见了踪影。
这里贾琮一头雾水地回去,刚到王夫人的正房外面,就听帘子呼啦一响,出来一个人,口中说着“你们这起子人都不是好人,只贫嘴烂舌地讨人厌。”虽是怨言,更像娇嗔,兼以姿态袅娜,顾盼间分外惹人怜爱,却原来是黛玉听到宝玉病好了,禁不住念佛,被宝钗嘲笑,一时羞愤便摔帘子出来了,却不料与贾琮撞了个满怀。贾琮倒没什么,黛玉越发羞惭,只瞅了贾琮一眼,也不言语,便自走开了,贾琮自去回味这意料之外的“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