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饰:丹凤牡丹嵌东珠金钗一支,羊脂玉百合纹竹节簪一对,翡翠棱花双合长簪一对,金累丝嵌南珠项圈一个,碧玉珠项链一挂,南珠项链长短不等三挂,上等羊脂玉镯一对,冰种满绿翡翠手镯一对,沉香手串一挂。
衣裳:雀金呢鹤氅一件,银底绿萼梅狐皮镶领袖棉袄一件,软银轻罗缕金流彩暗花绵裙一条,白狐皮裹缎抄手一件。
银钱:新样格式金银锞子各十对,清钱一百串。
饶是凤姐见过大世面的,也看得眼热心跳,因只那丹凤金钗上嵌的那颗东珠就值千金,那雀金呢的鹤氅更是有钱都没处儿买去,她心里估量着这份年礼不下三千两银子。于是凤姐笑道:“嫂子和婶娘也太仔细了些,这里过年的衣裳首饰早都给林妹妹预备下了,因我年前事多,一时没顾上送过来,这让我们太太怎么好意思呢?”
董氏温婉笑道:“正是知道府上定然是预备得周到,才只零星给我们姑娘送来些玩物儿,预备着姑娘赏人的。”她转脸朝黛玉说道,“姑娘别嫌粗糙,有什么喜欢的,只管吩咐丫鬟们回去说去,别委屈了自个儿。”黛玉对这些俗事原不在意,倒是感于董氏的态度诚挚,便忙笑着道谢。董氏便又朝凤姐笑道:“说来我们姑娘明年就及笄了,姑娘是二月花朝节的生日,我们太太早已经预备了姑娘生日的衣裳,还有头面首饰,倒不劳府里破费了。”
凤姐虽因府中银钱吃紧,情愿这样,生怕贾母知道不悦,因此也不敢应准,只跟董氏彼此客气着,争着表现自家是如何看重黛玉,让旁边的三个姑娘难免心中都有所感。那岫烟虽出身贫寒,好在见识过人,只微微有所感之后也就浑然无事了,倒让董氏高看了她一眼,宝钗是向来安安稳稳喜怒不形于色的,只宝琴一则年轻,二则近来也知道自己的婚事坎坷,未始不自伤家事凋零,只面上不肯露出来。董氏心中暗暗忖度:怪不得婆婆时常夸赞贾府中的几个姑娘都是世间少有的,果然识见过人,举止从容,因此也不敢小看了她们。
待到晚上送走林家婆媳,凤姐便跟到王夫人的上房,向她说了今日林家说要自办黛玉生日头面衣裳等事。王夫人叹道:“虽如此说,艰难也不在你林妹妹一个人身上,若做得不好看,恐怕老太太不依。不管林家如何预备,咱们这边还是照样,还要再加厚些才使得——其实也只是衣裳,头面首饰老太太自会把体己拿些出来给林丫头的。”凤姐心中为难,只得答应着。
王夫人叹道:“说起来你的这些姐妹如今都是委屈着过活,哪里比得上从前。远的不说,只说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如今你林妹妹因着老太太疼她,再加上林家也正是熏灼之时,才赶得上个脚踪,只可怜你其他的姐妹,只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也该给她们几个置办些头面衣裳了,眼看都要议亲,别临时不凑手,现赶着做衣裳,让人笑话,老太太也不依。”
凤姐低头想了半晌,笑道:“太太虑的固然是,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太太看如今京里各家跟咱们好的,哪家不是这样,只摆个虚架子,都是寅年吃了卯粮——若不趁早俭省,必致后手不接。不用说别家,只如今薛家,就已经空下来了……”她偷窥着王夫人的神情,心里盘算着劝谏王夫人,不要固执地一定要宝玉娶宝钗,如今看来还是黛玉更加合适。
王夫人皱了皱眉头说道:“薛家怎么能跟咱家比?薛家都是蟠儿不争气,把偌大的家业给败坏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说到此,我又不能不感叹宝丫头,真真是个稳重的好孩子。从前她家那样好,也不见她有多骄傲,如今她家败了,她也是从从容容——这才是大家子的小姐,受得富贵,守得贫穷的。我看她如今也自俭省,连珠玉首饰都不肯戴出来了,你还该劝劝她,送她几件,别被人比下去了才使得——老太太是最喜欢看女孩子富贵鲜艳的妆饰的。”
凤姐心中叹息,知道是没法子劝了的,只得答应着出来。心中忧愁,面上丝毫不能带出来,还要打起一万分的精神去准备过年。好容易热热闹闹地把年节都过了,凤姐因手头拮据,心中忧烦,再加事务劳乏,竟小月了。她与贾琏结婚十年,只有一女,自觉地位不稳,加上此次小月,贾琏不但不温存问候,反而责怪她不善自保养,以致失去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子嗣不继。凤姐也灰了心,加之府里上下人等只图眼前享乐,并不顾忌后事,她纵有三头六臂,也支持不了这个大家族的衣食住行,她自己的嫁妆已然赔进去了好些,于是跟平儿商量,借着小月,便彻底休养起来,不肯再出头管事,也是想着抽身保全的意思。
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只得将家中琐事一应交给李纨、探春和宝钗来协理。李纨是个明哲保身的,当然不肯出头,宝钗虽有才干,又是外人,于是探春便雷厉风行地料理起了家事。这个三姑娘最是精明,自然知道自家经济拮据的实情,所以一上来便裁撤了家里最有体面的几个人的份例,拿着凤姐、宝玉、贾环、贾兰作法给众人看,就连黛玉的生日也是打算俭省着过了,戏班子都未请,只想大家聚在贾母处吃面说笑一日便罢。
黛玉深知底里,且一向与探春交好,并无怨言。贾母虽心疼黛玉,也知家计艰难,不好责备探春,便只从自己的体己中找出两套俏丽贵重的头面首饰给黛玉。倒是林婶娘早知会如此一般,提前准备好了一应庆贺之礼,这次直接送到了贾母的正房,且与贾母说明要借大观园给自家姑娘做生日,定要将黛玉的尊贵体面给摆出来的。贾母是最喜爱热闹且重体面的,便立马改口说要亲自给黛玉过生日。
贾琮这些日子只一门心思读书,准备着开春后五月参加童试,平日里的大小筵宴叫他去才去,然后除了在贾母、贾赦和邢夫人处的晨昏定省,便是书房和家塾的两点一线式生活了。不过就在给邢夫人请安的例行活动中,他发现林婶娘的公关活动已经做到了邢夫人这里。
邢夫人是个没有算计且心胸狭窄的人,遇到林婶娘这样的顶级腹黑公关高手,真是相见恨晚,不久便成了无话不谈的中年闺蜜了。林婶娘便有意无意地引导她为自己的将来思考:丈夫贾赦是个刻薄寡恩的人,难以指望;长子贾琏夫妇一向顺着他二叔那边,并不把她这个嫡母放在眼里;她自己无儿无女一无依傍,只有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庶子贾琮或可依靠。邢夫人就如同醍醐灌顶了一般,看着贾琮顺眼了起来。不仅态度从此和悦起来,还时常关爱一下这个半大儿子的饮食起居,让贾琮有些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感觉。不过他是聪明人,自然理解林婶娘的用意,于是也就着意奉承邢夫人,哄着她给自己在贾母和贾赦那里说上几句好话。
第九回 庆生辰荣府露拮据
自新年过后,凤姐小产卧病,由探春、李纨和宝钗三人管理家事,她们三个便每日在大观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会齐办事。今日三人正商量花朝节给黛玉过生日的事,探春便叹道:“我本来也想着林姐姐今年恰逢及笄之年,是要比往年隆重些的,只是凤姐姐病着,老太太和太太的外路应酬也多,都不得闲,原想着简单办办就罢了,也曾跟林姐姐说过的,林姐姐也赞同——她本也是不喜热闹的人。谁知前儿老太太特特儿把我叫过去,给我五十两银子,让叫比往年的生日再加厚些。倒像是我图省钱,怕费事,故意慢待林姐姐一般……”
李纨立时就把话头儿给接了过去:“三妹妹快别这么说,老太太什么事不明白?她自然是知道咱们这样兴利节用的缘故,也是赞同的,否则就不会让你个姑娘家来插手家务事了。只是林妹妹如今身份跟往日又有不同,那林家大爷刚刚又升了三品的侍郎,林家正是熏灼之时,林婶娘又着实疼爱在意林妹妹,所以老太太看着林家的脸面也是要给林妹妹大办这个生日的。”
宝钗抿嘴笑道:“大嫂子说的极是。我这里有一份从老太太那里抄来的林家给颦儿送来的生日贺礼,光是及笄的梳子就有六对,不留神的人一看,不说是生日贺礼,倒像是抄来了哪家大小姐的嫁妆单子呢。”李纨和探春连忙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首饰:花卉象牙梳、螭纹犀角梳、白玉如意梳、掐丝玛瑙梳、翡翠荷叶梳、赤金盘锦梳各一对;赤金镶祖母绿翡翠头面首饰一套;赤金嵌南珠头面首饰一套;羊脂玉双鱼比目佩一块;碧玉喜上眉梢佩一块。
衣裳:云霏梅花纹织锦羽缎斗篷一件,银丝白狐皮押边素锦披风一件,银红撒花夹金线绣折枝梅花夹袄一件,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夹袄一件,金丝缎地云烟如意绵裙一件,云霏妆花缎缕金桃丝绵裙一件,金丝边四色海棠绣鞋一双,云烟如意水漾凤翼缎鞋一双。
钱物:墨晶龙纹文具一套,宋纸一令,绢本水墨设色的南宋赵子固《水仙图并书赋》一卷,翡翠含香聚瑞熏一件,珐琅八音盒一件,金锞十对,银锞二十对,清钱二百串。
李纨看后惊道:“这若在小户人家,真可以办出一份体面的嫁妆了,总有五千两银子打不住吧?”探春默默无语,宝钗却接道:“更难得的是心意,这里面的赵子固的水仙图,还是年前腊月里,林家大嫂子过来给颦儿送年礼,说起颦儿喜爱水仙,便特特加上的——这才是千金大小姐的尊贵体面之处,一行一动皆有人挂心体贴。”李纨笑道:“说的是,林家也知礼,林丫头也招人疼。”
三人这样议论了一番,且就商量正事,说了一会儿何地设宴,何时敬贺,演何戏文,设何宴乐之戏等等,一一吩咐了下去。
到了花朝节这天,一早起来,黛玉在紫鹃和碧叶的服侍下,换了几件颜色衣服,发髻上多加了几只珠钗玉饰,便往园中正厅上来。只见园中草长莺飞,柳绿花红,五彩丝绦系在各种花树之上,俱都发荣滋长,黛玉边走边思:“年来自己身体渐趋康复,也许病已离身,可从容安排将来之事……”这样想着,忽见李纨陪着林家二奶奶陆乐萱过来迎她了,陆氏是个熙凤式的人物,言语诙谐,性情爽快,有她在不用担心冷场,所以今日林婶娘便把她也带来,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凤姐的缺席。于是乐萱便挽了黛玉,姑嫂两人亲亲热热地前去赴席。
一时众人纷纷到齐,黛玉紧挨着贾母坐到主桌上,同桌的只有林婶娘、宝琴、湘云和宝玉,戏文是《花神庆寿》,是个热闹喜庆的折子戏,宝玉却一句听不进去,只跟黛玉叽叽咕咕地说着私房话,贾母只慈祥地笑着,略无不妥之意。湘云却是耐不住寂寞的,时不时地插话,抱怨宝玉不好好听戏,净是闲扯。林婶娘知这小丫头片子吃醋了,也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今日贾琮却被邢夫人叫到了自己这一桌,与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同桌,邢夫人向来不把迎春放到心上,反观王夫人和探春倒真像是一对亲母女,一个慈爱,一个孝顺,颇为养眼。贾琮正在胡思乱想,却突然听到王夫人跟他说话:“听说琮儿再过两个月就要去下场考秀才了?”贾琮连忙应是,王夫人便叹道:“想当年你珠大哥也是你这么大就去考了,连考了三年,才中了秀才,却累坏了身子……”她有了些泪意,贾琮连忙说道:“我父亲说让我进场见见世面,虽是考不过的,终究是知道些里外规矩。”王夫人便点了点头,邢夫人却得意说道:“听先生说,琮儿的悟性很高,说不定一次就能考中,科举除了看才学,也要看运气的。”
王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理她,却猛然转回头来朝着正与黛玉聊得高兴的宝玉说道:“你也该收收心了,你瞧琮儿都日日用功,今年就要考秀才了。你父亲秋天就回,当心回来捶你。”宝玉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立时不自在起来。贾母便立时阻止道:“好好的听戏,说这些没要紧的干什么?”王夫人便不敢再做声,倒是林婶娘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这是些没要紧的事儿。
一场筵宴尽欢而散,黛玉在大观园的地位俨然在众人之上,好在她性情柔和,原本的小性儿其实也是处于无依无靠的敏感,如今心里一踏实,处事灵活周到也不输于宝钗。大观园中的姊妹是不用说的,原本也与黛玉交好,且知她一贯得到贾母的疼爱,几个孙女本就靠后的,而那些丫鬟婆子则以往因黛玉是个孤女,虽因贾母的缘故不敢冲犯,究竟是存着些藐视的心思,黛玉冰雪聪明,如何不知,难免无人处伤感落泪,如今黛玉有了林家的护持,那些人立刻上赶着巴结起来。
如今贾府的势头渐衰,虽然外面看还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内囊其实已经尽了。探春是个才高志远之人,平素虽深知家中弊端,然而身份所限,没有一句多话可讲的,她也就隐忍不言,如今因凤姐卧病,王夫人信任,她便一意要整顿弊端,兴旺家业。一番改革举措之后,大观园里的气象与往日有了很大不同。然而她有权裁撤的不过是姑娘们每月二两的脂粉银子,宝玉、贾环、贾琮和贾兰的每年八两的家塾笔墨银子,所费有限,而所有的花木园地全都承包给了个人之后,那些媳妇婆子自然是一棵草、一朵花、一个果子也不让人动的,本意虽好,然而一年下来虽能节省400两银子,却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的。林婶娘冷眼瞧着,比谁都明白,虽赞叹这三姑娘是个女中巾帼,她却深深知道,这节省的400两银子,还不够宫里一个得势的太监来打一次秋风的。
且说宫里一向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元春短暂得宠,开销巨大,荣府不得不按时按节送进去银两、古董、彩缎等物,一是送给太后、皇后、各宫主位做年节生日的贺礼,二是打赏太监宫女,一年不到就是上千两银子。她在宫里的日子也是艰难,总管太监时常借着贵妃的名号来贾府借钱讨赏,随着元春被皇帝召幸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看着宠衰爱驰,这些奴才便越来越大胆,荣府里王夫人、凤姐等人有苦说不出,更是不敢得罪他们,唯恐元春吃亏。
这些事情家下人等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大观园里依然是过得热热闹闹。黛玉的潇湘馆却在林婶娘的安排之下,布置得妥妥帖帖。承包了竹林的老祝妈,林婶娘直接就把一年的利钱提前赏了,只让她做些培植整理的活计,倘若不是如此,可以想见,那老祝妈则恨不能把竹笋全挖出来,把竹子全砍了卖钱。另外一花一草送到潇湘馆的,赏钱都是十倍的丰厚,故此黛玉的日常应用全未受影响。而宝钗早已提前知会各处,所有份例一概不用,探春和李纨因正管理家务,无人敢克扣她们的,只苦了迎春和惜春两处,尤其是岫烟住在迎春处,受了很多的暗气。
四月里,迎春生日,荣府中便没有摆酒请客,只凑在一起吃了面便罢。迎春一向省事,自不会说什么,她院子里的媳妇丫鬟便个个不忿起来,当着迎春的面便谣诼纷纷,迎春禁止不住,只是不理。她的奶娘本是个糊涂人,此时便发对贾母之不忿:“一样都是千金小姐,何况咱家姑娘是孙女,林姑娘是外孙女,怎么做生日反而外人厚,自家人薄呢?”众人纷纷附和,那奶娘越发放肆起来,把一腔子怨气又移向岫烟:“也难怪呀,人家林姑娘多么大方呀?又有好亲戚给帮衬着,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怨不得在老太太跟前有脸面。咱们这里倒好,来个亲戚就是吃白食的,每个月生生白送出去一两银子不说,所有的花费还问这里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