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日月如梭,贾琮如观剧一般看着大观园中诸人的命运就如书中记载那样在缓缓的推进,似乎除了黛玉的命运因贾琮和林婶娘的到来而有所变化之外,其他人就如时钟一般准确地转动着,行进着。堪堪半年的时间里,宁府中贾敬吞丹而殁,大办丧事,琏二爷偷娶了尤二姐,王熙凤大闹了宁国府,将那品行有亏的尤二姐骗进了大观园,随后尤三姐自刎而死,尤二姐吞金自尽,接二连三的事件让园中的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似乎眼前的良辰美景转眼间就会风流云散。
转过年来,贾琮因要参加秋天的乡试,便一心闭门攻读起来,园中诸人知道他有正经事做,诗社等事也都不来扰他,就连老太太的八旬之庆,贾琮都没有参与,只在正日子给贾母磕了头,然后就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贾琮在书房里闲吟着墙上新挂上去的一幅《藤萝鸣雀图》上的题诗,感到很有兴味。这幅画是黛玉送他的生日敬贺之礼,自从林婶娘出现之后,很多事情都在悄悄改变,想必林婶娘曾在黛玉面前说了贾琮一些好话,如今黛玉见了贾琮也能稍稍假以辞色了,贾琮心中甚觉欣喜。
转眼立秋将至,贾政也回京了,他出了几年的外任,一朝回家,顿觉骨肉亲情的可贵,初待宝玉兄弟也算和悦,等听说贾琮今年就要应乡试,便也如王夫人那样不平衡起来,赌气似的天天催逼着宝玉和贾环读书作文,有事没事便唤去教训一顿。对于贾琮,他倒是期望甚殷,几次叫贾琮去与他谈论八股,讲究义理,切切地指导了一番。
就这样,在一个秋雨连绵的清晨,贾琮在一众家丁小厮的簇拥下,饮了及第酒,拜别了贾母及荣府诸人,入闱应试。他此次答题很顺畅,试题皆无刁钻之处,平时也曾练过,所以中规中矩地写出来,便提前交卷出场了。虽如此说,三场下来,已经是精疲神倦,出得国子监,找到场外等候的家人,便上车回来,车上已经熟睡过去,竟不知是如何入得府,黑甜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晌午,睁眼一看,已经在凹晶馆的卧房里了。
见他睡醒了,他房里的大丫鬟锦儿便端着一小盅参汤进来,笑道:“爷醒了,这是老太太赏的。”贾琮便接过来喝了,觉得丹田中生出一股子力气。蔡嬷嬷一掀帘子进来,手中托着一盘子福橘,她殷切地将一片福橘塞进贾琮口中,一边喃喃念诵:“顺顺溜溜,福气绵长,顺顺溜溜,福气绵长……”贾琮不由得笑了,知道蔡嬷嬷是一团好意,便也就顺着她的意思将福橘给咽了下去。蔡嬷嬷满意地端着盘子下去了,香儿便捧着袍靴进来伺候他更衣。
穿戴整齐之后,便出大观园去邢夫人的上房见过贾赦,贾赦稍微关怀和夸奖了几句,便打发邢夫人带着他去见贾母。贾母的屋里衣香鬓影、花团锦簇,姊妹们都聚过来承欢,就连贾政也因为歇假在家,而来母亲这里闲谈,此时正说着一路上的见闻轶事。见贾琮进来,贾母破天荒地叫贾琮到自己身边来坐,那可是宝玉的专座,贾琮明知道是贾母给自己的体面,还是小小地受宠若惊了一把儿。
贾政便事无巨细地询问起进场、出题、考官、监场、入夜、交卷、出场等等细节,宝玉本来高高兴兴,此时便意兴阑珊起来,怎奈众姊妹们听着却很觉新鲜,便都听住了,就连一向不往人堆里凑的贾兰都站到贾政身后,目光炯炯,听得聚精会神,还不时补问上两句。大约从前贾琮在贾母上房里说过的话全加到一起,也没有今儿一天说得多。
然而贾琮也敏锐地意识到,无论是贾政还是贾母等人,都没有询问他的文章做得好坏,想来他们都觉得一个年方十五岁的小儿是不可能中举的,不过下场见见世面而已。就连他自己也是心里头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待到第二天正是去国子监的大日子,贾琮便把自己连夜誊写出来的试卷揣在袖子里,拿去拿去向国子监祭酒杜老爷子请教,结果杜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读了能有半个时辰,才给了两个字的评语:中平。贾琮不免有些颓丧。
作者有话要说: 网页有些不正常,出现问题再改。
第十三回 时运两济琮儿中举
九月二十三日是发榜的日子,天还没亮贾琮便打发自己的小厮蔡安去看榜,自己转磨似的在房里团团乱转。蔡嬷嬷怕他憋出病来,劝他到园里走动走动,贾琮怕失态丢人,只到凹晶馆前的山坡上溜了一圈儿,在栊翠庵外看了一会子桂花,却连香味都辨别不出来了,发了一阵呆,惹得栊翠庵中的小尼姑都起了好奇心,透过矮墙的墙缝朝着他指指点点,贾琮怕惹闲话,只得又兜了回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过来传话:“三爷,太太说林家太太和大爷过来了,在老太太那边摆酒,叫您过去给林家大爷陪席。”贾琮正在心烦意乱,本想托辞不去,但是听到是林家的,只得答应一声,换了衣裳,到贾母这边的大花厅里来。
林嘉蕤还不满四十岁,正当盛年,且精明强干,深得今上的器重。本次贾母宴请是为了贺林嘉蕤又新升任了河道总督,掌管黄河、京杭运河及永定河堤防、疏浚等事,官居二品,位高权重,为朝臣所瞩目。此时内厅里女眷们花团锦簇地团团围着贾母坐着,林婶娘凤冠霞帔地坐在首席,两旁是贾母和黛玉;外厅里林嘉蕤锦袍华服,左右有贾政和贾赦陪着,正在谈天,贾琮连忙紧走几步,给自己的父亲和叔叔请安,向林家大爷问好。那嘉蕤倒也不拿大,谦和笑道:“听说世兄今秋下场,实在是俊才出少年,必将蟾宫折桂,可知贵府是家学渊源啊。”贾赦捋着胡子笑了,贾政连忙说道:“贤侄休要谬赞他,他只是管窥蠡测,以一知充十知,不知道天高地厚罢了。家兄命他下场试手,不过是见见科场世面,哪里敢望一举得中?”
林嘉蕤却笑道:“世兄拔贡的卷子我是看了的,平正从容,很有些老成持重的味道,实在不像十五六岁的少年的手笔,可见雏凤清于老凤声,政老也不必过谦。”这样说了一会儿,管家林之孝拿着戏单过来请贵客点戏,贾琮便退到贾珍和贾琏这一席上坐着,悄悄地擦了擦汗,贾琏抿嘴笑着看他,轻声说道:“怎么样?林大爷的官威甚重?”贾琮失笑道:“我是怕父亲……”他没有说下去,此时台上锣鼓声响成了一片。
戏台上正在乱哄哄地唱着“乾坤福寿镜”的时候,忽然几个家人小厮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鬟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鬟了,便争先恐后地抢进来便说:“老太太、太太、老爷们大喜了。”贾母还不知何事,贾琮的心已经突突地跳了起来,那几个便说:“琮哥儿中了。”众人大喜,贾琏连忙起身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贾琮中了第二十三名,心下欢喜,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进来把报单呈给贾母。
贾母大喜,命人即刻开祠堂,着贾珍领着贾琮去祠堂磕头,将报单恭恭敬敬地摆到神案之上,然后众人纷纷给贾母、贾赦和邢夫人贺喜,就连贾政也不由得喜上眉梢——贾家祖先以军功得爵,从未有科举出身的子弟,如今终于中举,也算一偿他素日的志愿。然而转过头去看看宝玉,只知在姊妹群里玩耍,不禁又黯然下来叹了口气。王夫人看得清楚,心中忧虑惊怕,又厌恨邢夫人一脸的轻狂,便觉有些心悸,只贾母喜悦之时,她自是不敢败了兴头,还得强颜欢笑,将吉庆话拿来一套套地称赞贾琮。
此后贾琮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酒食征逐,无有暇日,直直闹了一个多月,他那得意忘形的老爹才渐渐消停了下来。这还是贾琮提醒他,自己还要准备考参加来年的春闱,要考个进士让他老人家越发风光。贾赦虽不指望贾琮小小年纪就能中进士,然而到底是望子成龙,便不再拉着贾琮到处跟人炫耀了。
贾琮如今住在大观园里,隔三差五便能见到那世外仙姝般的林妹妹,自然那渴慕之心越发炽热,只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完全无法与宝玉抗衡,先不说黛玉的心意,只在贾府的地位,他便只配给宝玉提鞋,因此横下一条心来,一定通过科举闯出一条路来,以备将来有林婶娘说的那个“万一”。因此他原本功名心并不急迫的,如今却切实用起功来,不但是八股文章研习精熟,就连书法也是刻意练习,以求科场加分,因他深知一笔好字对于考官的印象是极为重要的。他除了向贾赦及贾政所养的清客先生们请教之外,又时常去找探春请益,只因探春的诗虽然比不得薛林二人,字却是写的在众姊妹中最出色的。
探春一来将贾琮看待得与宝玉无异,二来她一贯秉承着“姊妹兄弟中谁与我好,我便与谁好,什么正的庶的,我一概不知”的原则,因此对于贾琮的折节请教,倒也并不厌弃,相反很是热心地指点,贾琮自觉受益匪浅,于是晓翠堂上他便也成了常客,有时探春忙于处理园中事务,不得清闲,丫鬟们便把他让到偏厅去等候。
这一日贾琮临了一幅王右军的《寒食帖》,自觉有三分的神似,颇为得意,便拿来给探春品评,进得秋爽斋来,却听见晓翠堂上有鸳鸯在说话的声音。贾琮知道自从自己父亲求娶鸳鸯不能以来,鸳鸯便与大房这边结了深怨,平常即使在贾母面前,鸳鸯对邢夫人都是爱答不理的,至于大房这边的人,就更是正眼都不看一眼,因此也自远着她,现在听她在探春房里,便不进去,只到偏厅去等候,那里自有笔墨,他便自来熟地继续练字,翠墨给他倒了杯茶来,也就不管他了。
贾琮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寿春堂》,看得有趣,耳边却传来探春与鸳鸯的话音。只听探春说道:“按说太太让我管园里的事儿,我也不可推脱偷懒,只是有些事却不是可以说给我一个姑娘家听的,大嫂子又是个老实人,所以琏二嫂子万不可打撒手——我只是不知她近来是怎么着了,总形容懒懒的,也不像往常那样简明利落了,这园子里的人很是懈怠了些。”
鸳鸯便叹了口气,说道:“三姑娘你是个明白人,我才告诉你——还记得老太太生日的事儿吧?那边大太太为了一点儿子小事,当着众人给二奶奶没脸,二太太却并不给她撑腰,众人也都站干岸,看热闹——二奶奶一方面灰了心,另一方面她那身子骨也着实亏乏了。我听平儿告诉我,她恐已成了大症候……”接下来说话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只听见探春倒吸一口凉气,良久只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
鸳鸯便又叮嘱道:“老太太让我过来,是特特嘱咐姑娘,这些日子千万上心,别让园子里走了大褶,以前二奶奶硬朗呢,那些婆子媳妇还不敢怎样,如今大奶奶老实,您又是姑娘家,有些事只能当没看见没听见,就怕有人跳出来弄鬼——你没见上次见客,老太太只叫了林姑娘、史姑娘、薛姑娘和你出去,没有叫二姑娘,大太太那脸色难看的——近来大太太进园来也忒勤快了些。”
探春便只答应着了,话音却是含着无限隐忧的:“我只想咱们这样人家,别人看着是烈火烹油,不知多么快活,谁知却是说不出来的烦恼,倒不如托生在那小户人家,一家子亲亲热热,何等惬意……”说着便哽咽落泪,鸳鸯正着意安抚,外面却来了小丫头,说老太太叫鸳鸯回去,鸳鸯连忙去了。这里贾琮知道不是时候,便也悄悄离开,不去打扰探春。过后探春却派人送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精拓本,贾琮知道这也是她为人的周到熨帖处。
转眼就进了十月,贾琮因为记挂着来年的春闱,满心里想着博得一第,自是日日用功,竟不觉秋去冬来,日月如梭。第一场雪下来时,他已将四书五经结结实实温习了三遍,背得滚瓜乱熟了,自觉比考举人时有了底气,到底他是有着后世残酷的高考经验之人,应试的本领来自天生,这时便将八股时文,一一研习,比起曾经的微积分,他觉得还是子曰诗云更容易上手些。
这一日,他早起习字,上午研习八股,做了两篇文章,自己摇头晃脑地读了一阵子,午后便困倦不堪了。蔡嬷嬷便劝他别总拘在房里,到园里去松快一阵子倒好。贾琮想想也是,便披上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也没罩风帽,只套上皮靴,便走出凹晶馆,在雪中闲步,踏雪寻梅,一路不知不觉便来到栊翠庵的墙外。
那是栊翠庵后面的一带矮墙,远看几枝蟠曲遒劲的秃枝上有星星点点娇黄的花朵,走近细观,才发现竟是早冬初放的素心黄腊梅,花瓣如同蜡塑,晶莹剔透,凑近闻闻,缕缕淡香沁人心脾,贾琮不觉大喜,连忙择了两枝形态不俗的枝子,擎在手中,心里却想:“都说栊翠庵的尼姑会侍弄花木,果然比别处的茂盛,大家都夸她们的红梅好看,却不知后墙的这几枝黄腊梅更是惊才绝艳。”他本想将这两枝不告而取的黄腊梅拿回去插瓶赏玩的,此时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有些日子未去见见黛玉,便打定主意,鲜花赠予佳人,便兴头头地捧着腊梅花往潇湘馆而来。
入冬以来,宝玉因为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病笃了柳五儿,种种闲愁胡恨,在别人看来全不与他相干的事,他全都放在了心头,只弄得□□若痴,时常怔忪,便是在黛玉面前也言语常乱,不似往日细心体贴,再加上贾政和王夫人一力逼迫他读书上进,每日学堂读书,课业繁重,贾政又隔日盘查,竟似上了紧箍咒一般,宝玉苦不堪言,竟连去潇湘馆闲谈的时间都找不到,黛玉未免略感寥落。
这日黛玉正好午睡方醒,无可释闷之时,略略梳洗了,只看着窗外的初雪发呆,却见贾琮怀里抱着两枝清绝的腊梅花走来,顿觉精神一振,脸上便又了几丝笑意。贾琮进得门来,见黛玉穿着家常半旧的倭缎绣绿萼梅的襦裙,鬓发上斜插一只碧玉簪,真是清而不寒,娇而不媚,险些把他的魂儿给勾了去。连忙笑道:“林姐姐好,这是我在后山上折的腊梅,想着入冬第一枝,姐姐必是喜欢的,便送过来了。”
黛玉欠身道谢,又让座,一边的丫鬟便把花枝接了过去,插在旁边架子上一个汝窑天青鱼篓瓶里,方细细赏玩,只见那花瓣精致卷翘,如琥珀碧玉精雕细刻而成,疏疏落落地点缀在枯枝上,就像鸟儿停歇在树上,随时都可能凌空飞举。
黛玉猛然想起旧年园中姐妹在芦雪庵赏雪联句,赏红梅,饮酒作诗,何等的快活,如今物是人非,园中不如意事常有,诗社竟无人作兴已久了,不觉感伤落泪,又顿觉无味,恐贾琮见笑,却见贾琮已经不慌不忙踱到书案前,抬头欣赏壁上悬挂的字画,似是未察黛玉的失态,黛玉不禁心生好感,原本与贾琮仅仅情面上的应付,并无可谈之语,今日竟说起诗词乃至八股文章,黛玉才发觉贾琮并非是刻板只知死读书的书呆子,贾琮也发现黛玉竟对四书五经乃至八股文章都是了然于心,颇有见地,不免将自己写的文章默写出来,向黛玉虚心求教。“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凡是有学问的人,将学问闷在肚里,总是不爽,既有人诚心求教,黛玉也就知无不言,两人这个下午说的话竟比这几年来说的都要多。
不知不觉贾琮便呆了一个多时辰,连下午茶都是在潇湘馆吃的,青芷做了百合红豆南瓜羹,细密香甜,因为林婶娘曾经特意嘱咐过,青芷与碧叶看待贾琮便不同于别的爷们,甚至重于宝玉,自然加意服侍。只紫鹃觉得不妥,在廊下正与青芷商量是否该留贾琮晚饭的时候,贾琮房里的丫鬟过来禀报,大老爷贾赦唤贾琮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