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心中的傻想头是他与黛玉的情分与心意该众长辈皆知皆认可才是,他便傻傻回道:“林婶娘有所不知,自从林妹妹到了我家,与我总是在一处,从未有一日分离的——那日乍听得妹妹走了,我的魂魄都没了,若不是今日琮儿约着我来看林妹妹,我也要立时禀告祖母,接妹妹回去才是。”
林婶娘又笑又怒,也懒怠与这个傻孩子正经理论,只叹道:“原来宝二爷过来是自作主张,这却不妥,没得让你家太太又耽心了。”便吩咐自己身边的管家娘子道:“你们去几个体面人,回贾府老太太和太太一声,说我留两位小爷在家里吃过晚饭再妥当送回去。”家下人等连忙答应着去办,这里林婶娘便顾及着黛玉的体面和心情,不再去挑剔宝玉,而是拣选些少年爱听爱玩的事情来说,不久管家传饭。
林嘉蕤并不入后堂,有外男在,林家的两个媳妇也并未露面,只林婶娘陪着。桌上的菜肴清淡精致,不同于贾府的大鱼大肉,虽是冬寒之时,桌上却只有个豆腐菌菇火锅,鲜香可口,还有一只鸭子,异香扑鼻,酥烂无比,竟不知是什么炮制的。贾琮便问,林婶娘笑道:“这是南边的做法,叫做陈皮鸭。”
宝玉便道:“陈皮不是一味药吗?可以调中开胃、燥湿化痰,我家常年有川贝陈皮膏备着,怎么也可以做菜?倒也不错,苦中回甘。”
黛玉笑道:“宝哥哥到底不是南边的人,不知道这陈皮实在是一味好食材。”林婶娘接道:“就是,今日用的陈皮是咱自家在新会的橘山上产的正宗七年老陈皮,已经全消了火气,最是滋补,虽是药,我们南边拿它做菜、煲汤、做点心,哪一日不用它呢?”
贾琮乖觉,便说道:“原来婶娘家里就有橘山,怪不得今儿的陈皮鸭味道浓郁,自然是用了上好的陈皮。”林婶娘心中得意,便答道:“三爷说的是,我家橘山上的茶枝柑是我当年亲自选的种苗,江浙一带最好的陈皮都是我家出的。”她又转向黛玉道:“大姑娘别小瞧这陈皮,虽说利息薄,难得是家家户户缺不得它,并且陈皮放得越久越值钱,橘山的收益是各项田产中最稳定的,竟是生发家业的首选——大姑娘这几日瞧账本,多多留心这处。”
黛玉答应了一声,宝玉心中又不乐:“林妹妹身子弱,怕劳碌着,在我家是什么事情都不管,只安福尊荣静养的,怎么才到林家就要管起账来?”他一向是天真烂漫之人,随即对黛玉说道:“这样的俗事,妹妹怎耐烦得了?还是不要管了。”黛玉不答,心中略起不耐。
林婶娘失笑道:“真真这宝二爷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想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姑娘大了,都是要学着管家的。你没看你家三姑娘?管理家务一把好手,连远近的亲戚都没有不知道的。就连宝姑娘是亲戚,还在姨娘家里帮忙管理家务呢,也是跟着你们琏二奶奶习学的意思。”黛玉每常为此事感到刺心,心知这是王夫人不中意自己却中意宝钗的表示,却是难以与宝玉说开的,此时便看宝玉是什么情形。
任谁都听出林婶娘是在点拨宝玉了,无奈宝玉却并无知觉,他只蹙眉说道:“我总是劝三妹妹少管那些俗事,少操那些闲心,她却是不听,好好的女孩儿家,每日只柴米油盐地跟那些个老婆子算计,连诗社都停了。”黛玉瞅他一眼,说道:“你却也别拦着探丫头,她若不这样,府里的日子就更艰难了,如今比不得先时了,我虽不管事,却知道府里出的多,进的少,若再不省俭,怕连面上的体面都保不住。”宝玉道:“凭他怎的,也……”他猛然省悟,怕说话造次,又让黛玉不快,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林婶娘却知其意,见他如此拒绝成长,也是无奈,只在心里面冷笑了一声,对宝玉是越发不满。贾琮慢慢地夹着菜,心里面却突突地跳着,他本能地知道自己原本一点儿戏都没有,如今因着种种变故,却是可能成了主角。
一时吃罢晚饭,用了茶点,丫鬟们取水净手,复又斟上茶来,大家品茶说话,黛玉心中郁闷,与宝玉从前何等心意相通,怎一涉及人事,宝玉便冥顽不灵,再不会替她着想,也无一些担当,于是纵有万语千言也无从说起,只贾琮淡泊随和,言语之间颇为投契,黛玉便与他议论了一会儿诗词书字,宝玉满腔情愫充溢在嘴边说不出来,面上看着却更呆呆的了,也不说话,只痴痴地看着黛玉。林婶娘心中越发不乐宝玉,只碍着黛玉的面子不好呲达他,料想黛玉心中还是宝玉至重的。贾琮自然也知道其意,但是他是最能忍辱负重的性子,何况原本对黛玉只能仰望的,此时也是卑微到甘愿做她脚底的尘土,自然时时处处都顺承着她的心意。
过了一会儿,方才派去贾府的管家娘子回来了,连带把留在潇湘馆看着收拾东西的紫鹃和雪雁也捎带了回来。林婶娘便去外堂询问,贾琮也借故走出来,两人都是留空给宝黛二人说说知心话的意思。宝玉等眼前没了外人,便又落下泪来,拉着黛玉的手道:“好妹妹,我的心都被剜去了,你跟我回去吧。”
黛玉也落了泪,却道:“宝哥哥,你却叫我如何回去?人家都派人到我屋子里抄捡贼赃去了,这明明就是逐客,我还强留着,只待人家当面来撵吗?”
宝玉一愣,说道:“我不能背地里抱怨太太,可是太太也是没有拿你当外人,姊妹们的屋子不是都翻检了一过吗?好妹妹,我替太太给你赔不是,你回去吧。”
黛玉心中瘀滞,冷笑道:“你只想着你自己,却未替我考虑,我与你们家姑娘究竟是不一样的,太太也并非不留心——宝姐姐的屋子不就没有被抄捡吗?”
宝玉还要辩解,却见林婶娘带着紫鹃回里屋来了,紫鹃神情上有些惶急,进来给黛玉请了安之后,也顾不得什么,就直接对宝玉说道:“二爷还不知道吧?太太今天亲到园子里,满园子地阅人,略有不顺眼的就都撵了出去——怡红院的芳官、四儿,还有晴雯,都被撵出去了。”紫鹃说着眼圈就红了,“那晴雯病得都抬不起头来,就那么被两个婆子架出去,太太让把她的贴身衣裳都撩出去呢,她又没有个亲生爹娘,只一个不成器的哥哥,恐怕照拂不了她——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宝玉登时被轰去了魂魄,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就要走。林婶娘一叠声唤人好生备车送他回去,宝玉失魂落魄地头也不回去了,黛玉虽知他是挂记着晴雯,心中终不受用,一时见他忙忙去了,便推说身上不自在,林婶娘便让紫鹃和青芷等人服侍姑娘回自己屋里歇息。
等下人都走了,林婶娘便叹道:“这个宝玉真是个银样镴枪头,一些担当都没有的,我真是越来越看不中他了,黛玉若是配他,真是可惜了的。” 贾琮端着茶碗坐在炕沿上,一手轻轻拨动碗盖,微笑不语,半晌才说道:“然而黛玉自己心里还是有他。”林婶娘便道:“那是当然,不过人大心大,就不是小孩儿时的情形,有些事慢慢也会忖度,也会思量,这宝玉此次一闹,实在是减分不少。而且他那母亲的心思此次是昭然若揭,再容不下黛玉的了,老太太年事已高,怎么能拗得过贵妃之母?”
贾琮便笑道:“婶娘觉得我可有戏?”林婶娘瞥了他一眼,道:“就论此时,还是不成,但是你若能博得一第,开春会试金榜题名,倒也恰逢其时。在黛玉面前要慢慢来,就如那陈皮,越陈越香,润物无声。”贾琮连连点头。
第十八回 伤心处风流云散去
却说宝玉听说晴雯被逐,恰如五雷轰顶,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坐车回府,及到了府门,却不敢先回园里去看个究竟,只得到贾母及王夫人处请安。恰好王夫人与贾府的众姊妹并李纨、熙凤等人都在贾母处承欢,贾母已知宝玉去林家看望黛玉,很是喜悦,见宝玉回来,便拉着手问他林家的情形,又问他吃了什么东西,黛玉可曾说了什么话语等,宝玉只得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却因王夫人在侧,不敢多说接黛玉回来的话,更不敢给晴雯求情。
那王夫人见贾母喜悦,便趁机说道:“自从今年春天,老太妃薨逝之后,朝廷下旨,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咱家就把学戏的几个女孩子给解散了,有些放出去自便,有些没有着落的便分给各房使唤,近日我到园里去看,见这几个女孩子大多是不安分的,口里没轻没重,每日斗嘴惹舌,常生事端。我便很是不喜,再加上前日听说今上对于世宦之家蓄养优伶很是反感,说‘家有优伶,即非好官’,因此我便做主将她们都放出去了,让其家人自行聘嫁吧。”
贾母听了,点头道:“你处置得很是,我也正想告诉你们这么办呢。”
王夫人看了宝玉一眼,这一眼带着浓厚的警告意味,盯得宝玉一哆嗦,然后笑回道:“还有一件事,就是宝玉房里的丫鬟叫晴雯的,是老太太赏给宝玉的,原本是好的,只是近来得了女儿痨,我生恐过人,赶着让她家里人接出去了,这种病是不能断根的,即便暂时好了,也别让她进来了——特地来回老太太一声。”贾母敏锐地盯视了王夫人一眼,却是无法说什么,见宝玉泫然欲泣的样子,也觉心疼,只得勉强说道:“我原本觉得宝玉房里无论模样、言语、针线、脾气,这晴雯都是个尖儿,也只她今后可堪给宝玉使,谁知竟这样没有福气。”王夫人忙笑道:“老太太看中的人,原本是准的,只是她既得了这么个症候,真是没有福气了,老太太也不必伤怀,只多多赏赐她家人,给她治病就是了。”贾母点头。
然后众人便又说起宝琴的亲事尚未定准,又说起过年正月里去给元妃贺新禧兼着祝寿,贾母便又叮嘱惜春快快将大观园的行乐图画出来等语,宝玉心乱如麻,只听不进去。好容易挨到夜深,众人从贾母房里退出,王夫人却又将宝玉叫到自己房里,关上门好好地申饬了一番,告诫他从今儿起要用功读书,再不许在园里游戏荒废:“我如今是下了狠心,倘若再有丫鬟勾引于你,有一个撵一个,你不许去老太太那里提这些小蹄子的事,惹老太太不快,我听见是不依的。”
等宝玉回房已是深夜,见怡红院众人全都神情惶惶不安,内中几人再也难觅芳踪,又想日间黛玉所言再不回来的话,不禁肝肠寸断,只觉万念俱灰,扑倒在床上哭得哽咽难言。袭人打叠起百样的言语也不能劝慰,只得陪着落泪,直到天将明时,方朦胧睡去。第二日便有些发热,却不敢请假,只得强打精神去学堂,越发精神萎靡不振,王夫人晚间看见,只道他为黛玉和晴雯伤心,也不理他,只拘束得越发严厉而已。宝玉从未得此种待遇,真真是痛不欲生,偏又得了消息,那晴雯只回家两日便香消玉殒了,宝玉这一惊一痛,非比寻常,渐渐神思恍惚,日间有时竟犯起了糊涂。王夫人拘谨着他除了学堂,再不许出门,他也不知反抗,回到怡红院便呆呆的,也不玩笑,也不念书,竟似个傻子仿佛。袭人麝月等人心焦如焚,只不敢去回。
却说黛玉那边,自从宝玉来过一趟,便再也难觅踪迹,不免心中发凉,又兼着贾母和王夫人时常遣人来送东西,说起宝玉都报平安,言说每日上学,却是再也看不到他的人影,黛玉不免心生不满,以为自己上次言语之间得罪了他,他便绝了踪迹。这黛玉私下虽也哭泣过几次,然每日里忙着跟婶娘和两位嫂子学管家务,也很是占用时间精力,并且那也并非是没有趣味的,所以她如今也并不是先前那样把自己所有的快乐和指望全都寄托到了宝玉身上,心情虽难免偶尔沉郁,大多时候还是开朗的——竟是一心一意在林府住下,再不想着那大观园。
这些日子以来,贾琮却往林府跑得很勤,他是来与林家大爷谈讲学问的,但是因为林婶娘喜欢他,每每留饭,黛玉与他自然时时见面。贾琮诸事拿捏妥帖,虽亲近却绝不孟浪,拿与黛玉看的诗文也是中正平和,让黛玉不自觉想起当年父亲在世的情形,所以自离了贾府,反与贾琮亲近了好些。
然而贾琮究竟不能一门心思地奉承佳人,他知道自己若不能博取功名,在贾府里便连个有体面的奴才都比不上的,自是更加用功。大观园里却是更见萧条了,自从黛玉与宝钗相继搬走之后,湘云也被史家接回去待嫁,宝琴也跟着回了薛家,二姑娘迎春不久就被大老爷贾赦聘给了一个姓孙的武官,年后便要发嫁,王夫人又将年岁大的丫鬟放出去好些,其中就包括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和惜春的大丫鬟入画,却并不补充新人——园中人越来越少,用度也愈发紧了,众人都抱怨刻薄。
这一日,贾赦和贾政在园里沁芳阁请同僚赏雪赏梅,园中诸人回避,贾政一时兴起,便命人去叫来宝玉、贾琮、贾环和贾兰,一为让子弟学着应酬,二为宝玉虽读书不用功,诗词题咏上却很是得力,也有在众人面前炫耀之意。贾琮听说自己父亲也在,便不敢在穿着上太朴素随便——知道大老爷与二老爷的性格不同,最是要体面好看的——便换上了新做的石青大红两色起花倭缎排穗褂,外罩五彩银地箭袖,足下是石青皂底缎面小朝靴,束着贾赦前两日才赏的嵌三宝羊脂玉腰带——人靠衣裳马靠鞍,竟也显得神采奕奕、风流倜傥,将刻意穿着半旧衣裳的宝玉等人都比下去了。
大家因为是闲居聚会,都随意坐在一色玻璃窗格的阁子里,外面就是白雪红梅,贾琮因为住得近,到得早,来时见阁子里有七八个官员模样的人,有的还带着自家的子弟,连忙上前一一拜见,其中却有刚回京的梅翰林,儒雅内敛,贾琮知道就是他家聘了宝琴,不免多加注意,见那梅翰林带着自己的儿子来的,那梅家少爷生得风姿俊秀,倒也与宝琴相当,可惜他家瞧不起薛家,婚事便拖延到今儿,那梅翰林虽然应邀而来,且知薛家与贾家的渊源,却并无特别的亲近,相反贾政很是兜揽,可见梅翰林儒林中风评极佳,令人仰慕。
贾赦请来的客人多是纨绔之流,首当推庆国公,年纪不老小了,却是一脸的玩世不恭,穿着上也不着调,华丽张扬,性喜诙谐,谈吐俗俚,贾琮发现每当他开口,梅翰林就不自觉地皱眉,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怎么会跟叔叔一起请起客来。
不久宝玉等人也都来了,大家便做起诗来,诗题倒也并不刁钻,不过是以梅花为题,贾琮自忖自己于诗词上平平,必然是比不得宝玉的,便只是应景而已,却在书写时下了一番功夫。一时写就,众人评论,都说宝玉的诗风格隽逸、辞藻不俗,贾政贾赦则推崇梅家少爷的诗方正蕴藉,有大家风范,梅翰林便称道贾琮的诗叙事析理,端劲合于古法,这样互相品评吹嘘了一番,又俱个有赏赐,当然以宝玉得的为多,毕竟是贵妃之胞弟,其次便是贾琮,新科的举人,前途也是看好,那梅翰林还单独送贾琮一块镌着“兰台精英”四字的贡墨。贾兰尚年幼,并不在意,贾环便不自在。
谢赏已毕,贾琮便坐到角落里吃茶,听长辈们应酬谈论,那梅少爷却渐渐靠过来攀谈,年轻人不多一会儿的功夫便熟了,那梅少爷便称赞贾琮方才的诗句“影随飞雪乱,香杂宿冰生”立意极佳,又道:“在下见世兄的书法很是精到,可见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贾琮唯一得意的便是自己的书字,倒也并不过谦:“书法养性,至堪怡悦,不才初临赵孟頫《天冠山图咏》,见猎心喜,但是林嘉蕤大人不准我写,认为应先骨格而后妩媚,所以便在颜真卿《争座位》和柳公权《玄秘塔》上下了功夫,至于目今仕林流行的馆阁体,不才本无才力,终鲜功夫,竟不曾涉猎。”那梅少爷便极口称赞:“世兄果然雅量高致,不同于流俗。”贾琮便也将他的诗文品评称许了一番,两人有一见如故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