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虽然贡院庄严,除了远远的差役叫号点名的声音,并不闻人语,然而却有一种匹匹噗噗的声音不绝于耳,贾琮先还疑惑,后来省悟原来是那些穿着单薄的考生在不住的跺脚搓手。他正闭着眼睛假寐,却听车窗外面他新晋的小厮潘又安的声气:“这位爷,请您往边上站站,仔细车轮上的泥蹭您身上。”他说话客气,却是在撵人,贾琮便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却见自己马车外箱边上倚靠着一个二十几岁的考生,衣着朴素,然而并无寒酸相,反而举止坦然,仪表不俗。方才那人是冷得狠了,便蹭到马车边上,将身子裹进车身的毡子里御寒,才惹得小厮们发话撵人。此时那人便爽然一笑,说道:“是我唐突了,对不住。”便从毡子里钻出来,正要走开。
贾琮正觉得心里突突的,想找个人说话定神,便掀起车帘道:“这位仁兄,在下御下不严,得罪了,请进车里说话。”潘又安一向圆滑,见贾琮发话,上赶着给那人赔了不是,连忙打起车帘,请那士子上车,那人见贾琮车马华贵,又带着数个骄僮,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本不欲攀交,无奈寒气直往薄衣领中钻,半边身子都冰凉了,再看看那香软暖蕴的车里,便洒脱的一笑道:“那就叨扰了。”
一偏腿便坐上车了,两人互通了名姓,贾琮才知道此人名叫殷继东,是浙东人,祖上也曾为官,只是父母亡故得早,他依在堂兄门下,日子困苦,此次应试好容易进京来,盘缠已经用尽了,贾琮见这人虽贫却无穷相,很是豁达,便有意结交:“既是如此,不如我们结伴进出,家人已在贡院街为在下定了下处,地方倒也宽大,恰好住开。”那殷继东也不推辞,只道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然后两人议论起经史文章,越发有一见如故之感。不多时,那殷继东也暖和过来了,手指不再发抖,另一面蔡安也飞跑着来报,就要点到贾琮这一号了。两人恰在一号,便一同进去,约好了出来的地点,便各奔东西。贾琮找到自己的号房,见一丈见方的地方,门口矮墙上横担一块木板,就是书桌,里面砖砌的矮炕,倒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他便将自己考篮里的被褥取出卷起来放在炕里,又把笔墨灯盏一一归拢,坐等差役过来搜检。
一直到正午之后,考题乃出,第一场是经义,考题倒也平正,是《孟子》中的一句: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这题不偏,然而要答得有新意却也不易,好在贾琮之前与林嘉蕤议论过这个话题,便不假思索地打起稿来,起承转合,真是文不加点,待到掌灯时,已经将初稿完成。
出师顺利,贾琮心中安稳,便细心将卷收讫,打算着明日修改誊写,他这才活动活动冻僵了的手脚,将木炭在炭盆里点上,又叫差役来冲上一碗汤料,在炭火上烤了两个豆沙酥饼和几个火腿冬菇馅的饽饽,一顿吃了,便卷紧薄被,将所有的衣物都盖上,在周围嗡嗡嘤嘤的吟哦声中,酣然入梦。
第二日贾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伸个懒腰,差役过来送水,他胡乱用手巾沾湿了擦擦手脸,虽然这两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也过惯了,曾经二十多年的自力更生留下的印记更多些,自己收拾饭食并不让他感到为难,将带来的炒面冲了一碗,他便就着一块杏仁酥草草吃下,权当早饭了,然后将落在案板上的饭粒水渍都收拾干净了,才将昨日的草稿拿出来细改。
这一日是初九,乃是头一场的正日子,主考恰是文华殿大学士沈博约先生,也在贡院中转了一圈,到贾琮门外时,虽是指点过贾琮文章的,也只是微微点头,并不言语,见贾琮内外整洁,手中的卷子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迹,沈先生微露笑意,贾琮心里越发笃定。
中午日暖,贾琮在矮炕上蜷着小睡了一会儿,起来神清气爽,便将空白的考卷小心展平,提着气小心将文章工楷誊清,一个时辰方才完成,放下笔,舒一口气,见日头已经西斜了,小心吹干了墨迹,反复看了几遍,再无一些瑕疵,才小心收妥,他午饭都没有胃口吃,这时才觉得饿了,且天又转阴,西北风飕飕地吹起来,他便窝在一角点上炭盆,又烤了几个糕饼,囫囵吞了,倒也辨不出味道,只算半饱,不敢再吃,便收拾了,躺在炕上,将所有衣被裹紧,静等着明日开闱出场。
这一夜却不如上一夜安静,有些举子受了凉不住地咳嗽,有些举子还未完卷,疯魔了一般地来回转圈,不时被差役呵斥,远远还传来其他号房的喧哗号哭之声,贾琮经停了一会儿才朦胧睡去,半夜惊醒,见号房外莹莹灯火闪烁,是不少举子在挑灯夜战,只闻磨墨声、呵冻声,写字的沙沙声,与风声混在一起,让贾琮恍惚以为还在梦里。
第二日上午一开闱,贾琮便交卷出场,没想到那殷继东也已经出来,在等着他了,两人相视一笑,便共同去贾琮的下处安歇。贾府里已经在贡院街上最好的温元楼上给定下了三间上房,因此贾琮住得很是宽敞,分了殷继东一间,下人们早已预备妥帖,先去泡了热水澡,更了衣,然后上来状元及第汤等吉利名目的一桌菜,那是店主特意孝敬的,贾琮和殷继东饱餐一顿,两人评了几句彼此的文章,都已经是困倦不堪,便回房去黑甜一觉,直到下晚方起来。
见贾琮醒了,潘又安便进来,伺候梳洗,又道:“三爷,琏二爷来了好一会儿了,在外面坐着,不让打扰爷呢。”贾琮便连忙换了身衣裳出来与哥哥相见。却见那贾琏与殷继东正相谈甚欢,殷继东还是穿着昨日那身旧衣,却是毫无卑态,挥洒自如,贾琏也原是个精于应酬之人,又见殷继东言语诙谐、见识过人,自然也毫无骄意,见贾琮出来,便笑道:“琮弟,好睡呀,这一来可真要蟾宫折桂了——父亲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这边奴才们伺候得是否妥当。”
贾琮连忙站着请了父亲的安,才给贾琏问好,又与殷继东相见,三人自在地吃了顿晚饭,贾琏便不耽误他们的时间,只又吩咐小厮们好生伺候,又嘱咐了贾琮好些话,才辞去了。贾琮一直送到楼下,见贾琏上马去的不见人影了才回来。殷继东只笑看这兄友弟恭的场面,并无一句歆羡或是评论,贾琮越发觉得此人城府甚深,且通达人情世故,便有心攀交。
这样歇了一日,两人除了谈谈文章,便是在各人的房里看书,并不出门,到了十一日,便是第二场,照样清晨入场,考的却是策论,问自古治河之策得失论,这种经世致用的策问是所有举子最为头疼的,不过是引经据典、空发议论而已,却正中贾琮的下怀,因为他上一世学的便是水利工程,标准的理科高材生,自然有一番自己的见识,且因为林嘉蕤升任河道总督,自己每常也与他议论了好些治河之道,林嘉蕤也深以为然。只是生怕太过骇人听闻,便将自己的见解巧妙阐释到古代圣贤的经义之中。当日便完卷了,此后只关注自己别被越来越冷的天气给冻死,小心节省着用自己带进来的那点儿木炭。
第十三日出闱后,那殷继东便道自己对于治河并无体会,第二场恐怕考得不好,又听贾琮的答题,深为佩服,两人因为最重要的两场已过,都有些轻松,日间便坐在一起说笑,贾琮发觉这殷继东来自士族,而常居民间,见识广博,便不局限在科举八股,若说文章其实并不出色,只是其人真真算是个人才。
第三场考诗赋,这却是贾琮最不擅长的一宗,好在圣朝重文章,应制诗都是大同小异的,倒也涂涂改改地完了卷,贾琮给自己的评语也只是中平。到了第十六日上午,开了闱,众举子才如倦鸟出笼,也不顾斯文,也不顾差役的呼喝,吵吵嚷嚷、挤挤挨挨地出了龙门,贾琮老远看到贾琏和家人们站在“为国选贤”的牌坊下面,一脸笑容地正等着他,连忙挤过去,蔡安一把接过考篮:“好三爷,总算是受完这罪了,奴才背着您出去上车。”
贾琮笑踢他道:“快起开,说得我像上刑场似的。”贾琏便笑道:“好得很,看神情考得就不错,家里的接风宴都摆上了,连林家的人都请过来了,快回去吧。”
贾琮听说黛玉也来了,心里一动,便顾不得什么,直往车里钻,恨不能立刻回家去,贾琏却一把拉住他,问道:“你那个朋友呢?”
第二十一回 乐生悲薛家祸端来
却说贾琮从贡院出来,见到贾琏和来接场的家人小厮,却久等不见那原本约好了的殷继东。蔡安只好又跑到龙门口去找,半晌才拉着垂头丧气的殷继东过来,只见殷继东的考篮没有了,为了防作弊而开了缝的旧袍子不知为何被扯破了一大块,显得很是狼狈。
贾琏贾琮原也猜着必有缘故,见他这样,连忙问他,殷继东灰白着脸说道:“哎,时运不济,命途多艰,不才这次落第了——原本好好的两篇诗赋,竟然在交卷时不小心落到了砚台上,又打翻了茶碗,污得一塌糊涂——说不得被贴卷了。”
贾琮不禁跌足为他叹息,好在殷继东甚为豁达,原本在场内颓唐了好久,此时已是看开了:“三爷无需为我惋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好在三爷此次必然高中,我这里先行贺过,就此告别吧。”
贾琏一把拉住,问他意欲何往,那殷继东苦笑道:“我是回不得家乡的了,也没有脸回去,只得去找通州的一个同乡,谋个馆,混口饭吃,以待三年后再博一回。”贾琏是个热心人,便要请他去贾府从长计议,无奈殷继东只是不从,执意要走,贾琮知道其人性情中有份孤傲,不愿摧眉折腰依附权贵,宁可凭自己的本事博取功名,便从怀中掏出个荷包,里面是二十两碎银,原是蔡嬷嬷为了以防万一让他自己带着的,此时便全数赠与殷继东,聊作盘缠,殷继东倒也并不推让,接过来,一揖到地,说道:“也罢,我便领受二位的好意,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再见有期。”说着,头也不回地去了。贾琏望着他的背影叹道:“此人倒是个磊落君子,我本想找叔叔给他谋个门客的位置,如此也好……”
兄弟两人说说笑笑回去,此次贾琮倒也不像上次乡试那般疲乏,他早就发现,自己是耐寒不耐热,冷些没啥,上次乡试,秋老虎凶猛,热加上紧张,差点儿病倒了,此次出了贡院只觉得神清气爽。
回了贾府,贾母等长辈自有一番慰劳褒奖不提,贾琮有当年高考过后的无所事事之感,只等着出榜了,每日倒也没有坐立不安——他并不指望自己能得高中,毕竟只有十五岁,文笔还嫌稚嫩,只是哪怕中个副榜,也足以自豪了,他年纪小,不至于授外任官,自己那蒙着祖荫的老爹怎么也能给自己挣个留京的名额。若是不能得中,也不至于有人笑话他。他每日就这样胡思乱想,虽然有时候拿起本书或是拾起笔来,也没有心情读写,便又撂下了。
十日后放榜,贾琮依旧是一大清早派自己的小厮去贡院龙门处看榜。这一次是全家老少聚在贾母房里翘首以待,上午就放榜的,小厮们一波一波地回来,总没有看到贾琮的名字,就连贾赦也有些丧气,在中庭走来走去,眼看到中午了,想来榜已发完,贾政便劝道:“琮儿虽说文章不坏,到底年轻,太早发达了,不利于他扎实根本,再历练历练,好好读三年书,下科必定高中的……”
正这么劝着,只听二门外面一片乱嚷,只听一叠声的“中了,中了……”顷刻间,蔡安便飞跑了进来,跪在帘外,气喘吁吁地先给贾母、贾赦、邢夫人等贺喜,贾赦性子急,断喝道:“少废话,中了多少?”蔡安便磕头道:“琮三爷中了第十一名,今科一共是一百四十二名贡士。殿试定在了四月廿一日。”登时众人都喜笑颜开,一块石头全落了地。
接下来便又是一轮的开宗祠、拜神主、大宴宾客,然后贾赦贾政又领着贾琮去挨家拜谢房师,真忙得不亦乐乎,贾赦简直不知该如何疼这个儿子,便又要赏他两个丫鬟,贾琮连忙谢绝了,他当然不敢指责父亲的为老不尊、好色贪淫,只说一个月以后就是殿试,自己要好好用功备考,以期光宗耀祖。贾赦深以为然,他知道自己在举业方面是不成的,便与贾政去商量。
那贾政却是有主意的,只道:“如此便让两府的众清客相公们去收集最近的邸报,考量时政,为琮儿预估出题目,毕竟琮儿年轻,未经过政务,再为他拟些答卷的纲领。如今殿试只考一项——时务策论,虽说是走走形式,按说会试得中者都有功名,但是毕竟分着等次。”
贾赦便说道:“那是,一甲是不敢指望的,若是能得中二甲,方才光彩,那三甲的同进士出身,便多了个同字,有那样一等清狂人,便作对,用‘如夫人’去对‘同进士’,殊为可恨。”贾琮便知自己的老爹是耽心自己只能中三甲了,贾政心里却说,三甲也是好的,也是祖宗的庇佑,但是哥哥是个孤拐性子,他自然不去扫他的兴,便说道:“是呀,就连衙门里,如今也染了这样的风气,本是同年同级,坐到一起,偏偏要论一论出身,总之是科举出身的高过恩荫的,科举中二甲又高过三甲,甚至连三甲都要比一比名次,以此排列位次,不论长幼资历等等。”说罢苦笑。
贾赦点头,知道这个弟弟深以未能参加科举为恨,便转了话题:“听说琮儿的房师沈博约先生殿试时也是读卷大臣之一,我前一日领着琮儿去他家送礼磕头,他还提起,林家大爷对琮儿一力推举,如今林家大爷圣眷正隆,本次时务策论的考题可能就是由他拟出来承圣览定夺,所以琮儿要时常去林家走动才是。”
贾琮巴不得这一句,自然是满口应承。贾政却又想起一事,说道:“一甲三名还要聆听圣训,有时圣上还会亲自命题,令做诗词,琮儿乏此捷才,也要多跟园中姊妹们请教,还有林家的外甥女,是有才分的,可惜是女儿家,否则真比男儿强上十倍。”说罢长叹,贾琮更听得入耳,连忙应是。
这一个月的时间,贾府过得分外忙碌,先是迎春匆匆出嫁,嫁妆少到了令人汗颜的程度,孙家亲家母的脸色就没有好看过,就连送嫁当日还不三不四地说些指桑骂槐的话,贾家的人只装聋作哑,就这样敷衍着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给嫁了出去。
贾琮恍惚听得是父亲使了他家的银子,孙绍祖来讨要了几次,贾赦便生出个法子,告诉孙家,迎春的嫁妆是早已备好了的,足有五千两,就把女儿硬嫁过去给抵债了。可能孙家原本也不光为这五千两银子,是想借着联姻与王夫人和元妃这一线有些瓜葛的,谁知王夫人却不兜揽,很是冷淡,只面上过得去就行,这样的亲事用脚丫子想想也知道女儿嫁过去是要吃苦受气的,但是贾赦全不在意——他只吩咐邢夫人操办迎春的婚事,自己并不把这个少言寡语的女儿放在心上。而邢夫人却是雁过拔毛的主儿,原本迎春的嫁妆也有四五千两银子的,经了邢夫人的手,只剩下一两千遮羞,——外人看着都忒不成事体。
然而这些事情,贾琮都没有亲见,贾赦命他用心读书准备殿试,他连姐姐的喜酒都没有吃上,迎春便委委屈屈地上了花轿。
接下来,贾府又操办了另外一场喜事——宝玉与宝钗的下定礼。却说自从贵妃的赐婚旨意下来之后,宝玉就变得痴痴傻傻,诸事都由人摆弄,比个呆子尤甚。王夫人本来担心他哭闹起来,非黛玉不娶,闹得大家都不得下台,谁知他却并未闹腾多久便平复了,故此也不放在心上,只一心下定,只说待宝钗过门,宝玉自然就渐渐扭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