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夫妻两人商量已定,第二日便去探问贾母,贾母很是高兴,待大儿子儿媳便又和悦了好些。回头婆媳两人便叫过凤姐,商量央庆国公的夫人为媒,去林家求亲。林婶娘是正中下怀,便又说与黛玉商量,黛玉初时不语,林婶娘便细细与她剖析,再加上对贾琮本无恶感,而此次贾琮中得探花,就如同自己父亲当年一样,而且近来她常梦见母亲,与她说话时也有将她嫁给贾琮之意,于是到底是委委屈屈地点了头。
于是两家下聘、过定礼,欢欢喜喜地操办起这桩亲事。
第二十三回 论嫁妆蘅芜暗吞声
若是照着贾母的意思,是要两个孙儿同一日娶亲,也算是双喜临门,谁知王夫人却是不肯,她并不自己去忤逆老太太的意思,只是又搬出贵妃来,说是宝玉的亲事是贵妃指婚,自然应该更加郑重,硬是要比贾琮早一个月娶亲不可。她一搬出贵妃来,就连贾母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又多多地体己给黛玉嫁妆以做补偿,虽然没有房子店铺,只是那些金银细软,却也足足值五万两银子,王夫人知道后,又心疼又生气,却是无可奈何。
而另一方面,其实林家也并不想与二房同一天办喜事,所以林婶娘只对贾府声称黛玉的嫁妆尚未齐备,就这么一位贵女,要好好置办,为显尊贵,特特将婚期定在了秋天,惹得邢夫人和贾赦心痒不已,不知道林家到底能出多少银子的嫁妆。
宝玉的亲事便定在了五月初十,薛家越发忙乱起来,一方面是薛蝌终日在外奔波,忙着薛蟠的官司,另一方面,宝琴的亲事也是在五月,已经与梅家议定,与宝钗并不差几天。这一日,薛姨妈却是过来宝钗房中,含着泪跟宝钗商量:“如今你哥哥的官司还没有详准,虽说县里初审定的是误伤,保不得府里头驳下去,又要把银子花得跟淌海水似的——家里的几个铺子都已经搬空了,管事的昨儿来回说,不但没有现银,还都有亏空。琴儿的亲事又在眼前,她没了爹娘,我也不能亏待着她——何况梅家本来就不待见的,所以只有从你的嫁妆里腾挪些个,想来你姨妈也不会在这些个上较真,只是那边府里的人都是两只富贵眼,我的儿,竟要让你受委屈了。”
宝钗却似浑不在意地说道:“妈妈何必顾虑这些,先救出哥哥要紧,妈妈这些日子也煎熬得不得了,若是再为这些没要紧的事伤心,我如何能放心嫁过去呢?”这样劝解着,薛姨妈方才渐渐止住悲声。
这是家中人手不够,又大半用到宝琴那边去了,宝钗又是最体贴大度的,未免越发敷衍,宝钗虽然口中浑不在意,一味地劝慰着母亲,到底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加上嫂子夏氏又疯言疯语地冷嘲暗讽,心中也未始不伤感。
待到出闺成大礼的正日子头天晚上,宝钗方同莺儿一起将自己的吉服绣完,第二日宝钗打扮得如天女下凡,拜别了母亲,上了花轿,吹吹打打从贾府正门进去,行礼毕,送入洞房,坐床撒帐,俱都是按照南边的婚俗来办的。只是那宝玉痴痴傻傻,万事不管己的样子,别人让他挑盖头,他便挑盖头,让他喝交杯酒,他便喝交杯酒——哪里还有从前的半点儿风流倜傥?宝钗心中暗痛。
当晚众人散出,宝玉只拉着袭人不放,袭人心中着急,连连劝慰:“二爷,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新娘子坐在那里呢,仔细她生你的气。”宝玉却冷笑道:“她是天下至贤至德之人,怎会为这样的事生气?”却也不强留袭人,撒手放她去了,并不管宝钗的动静,只自己翻身到床里面睡去了,宝钗只呆呆守着红烛坐了一夜。
次日一早,新妇要拜见家人,袭人和莺儿早早就来服侍梳洗,见两人的情形,袭人心中暗暗着急,嘴里却为宝玉辩解:“二爷现如今一点儿酒也吃不得,昨儿多喝了几杯,竟睡成这个样子,把新娘子都冷落了——若是被琏二奶奶知道了,不知道又生出多少笑话呢。”
莺儿为自己姑娘委屈,待要说句什么,宝钗看她一眼,便低了头,不敢多话。这里宝钗若无其事地换了身衣服,重新梳洗了,等着宝玉一起去贾母房里行礼。贾母其实并不厌憎宝钗,素习也喜她稳重,现在生米已成熟饭,自然也疼爱她些,只是见宝玉和她两人的情形,不像是琴瑟和谐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暗叹,瞅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却是心满意足,当下宝钗依次行了新妇之礼,众长辈都有赏赐,平辈姊妹也有礼物相赠,宝钗亦有礼物分赠众人,都是亲手所制鞋袜荷包之类,众人都说精致,宝钗心里渐渐熨帖。
然后贾府的亲眷妇人便都进来听司仪报嫁妆,宝钗心中一颤,她竟忘记了南边还有这种礼俗的。当下,众人说笑吃茶,听着隔壁厅里几个管事,连同亲眷中的司仪,一笔笔报着宝钗的嫁妆,一一登记在案——这是媳妇的私房,婆家是不能随意动用的,然而也代表着娘家的体面和对姑娘的重视,只听那偏厅里报一笔记一笔:
赤金首饰共三十二件,珠宝俱全。珍珠两挂,金碗筷两对,金匙两把,银碗盘共六套,银酒壶酒杯共两套。硬木朱漆家具一套,紫檀玻璃屏风一架,四季皮棉夹单衣共八十件,各色绣鞋、绫袜、针黹、手巾共若干,黑狐皮六张、酱色羊皮六张、天鹅绒一卷、妆缎一卷,绸缎十二卷、纱绫十二卷、葛布十二卷,玉器古玩六件,金锭五两一个共二十四个,银锭五两一个共二十四个,清钱一百二十串。
不仅那边厅上记的人撇嘴,这边厅上听的人也都觉得诧异——以薛家的大富之名,宝钗就只有这么点儿嫁妆,连面子上的礼也遮不住!
那邢夫人是最沉不住气的人,当下便对尤氏耳语道:“这份嫁妆单子莫非是抄错了?怎么跟过礼时给的不一样?那好歹也有万数银子,这点子东西连五千两都打不住。而且铺子呢?田庄呢?薛家也忒抠门了吧?统共这么一个姑娘,何况又是贵妃指婚……”
尤氏哪里敢接腔,只笑笑作罢。贾母看了邢夫人一眼,邢夫人也便闭了嘴,然而亲眷中自有些孟浪轻薄之人,便嘁嘁喳喳地低声议论谈笑,无不讥讽宝钗的嫁妆菲薄,有说“哟,硬木朱漆的家具,这是要放到哪个屋里的哟?宝二爷的房里只怕是放夜壶的架子用的木料也比这个好。”也有的说“连羊皮和葛布都上了嫁妆单子了,啧啧……”更有的说“听说薛家的东西,半数都打官司送礼了,半数被她家的嫂子搬运去了娘家,薛家是真的败了……”
一时间谣诼纷纷,王夫人心中不好受。头几天薛姨妈已经特意过来告诉了她家中的难处,不得已要挪用宝钗的嫁妆去救她哥哥,并说等薛蟠出来,一定给宝钗都补上,王夫人还有什么说的,然而她不讲话,不等于别人不讲话。幸而贾母深明大义,知道薛家必有难处,便面上丝毫不露不悦,反而拿着宝钗孝敬给她的那个抹额,连声夸赞她的手艺,别人自然渐渐收声——贾母对于这门亲事再不悦,自家人还是要维护的。
此时林婶娘在座,只看热闹一般,既不推波助澜,也不雪里送炭,只是她看宝钗虽有惭色,却依旧大大方方,神情磊落从容,心下暗暗赞叹,再看宝玉失了魂魄一般的样子,心中替宝钗不值。
回去将种种情形说与黛玉听,黛玉虽未说别的,但是林婶娘却也明了她的心事:她虽已认了嫁给贾琮的事实,奈何与宝玉青梅竹马,情根深种,哪里是轻易撂得下的?说句直白的话:她已经与宝玉有过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愫了,其余的都不过是将就罢了。
林婶娘也曾经将此话与贾琮直言,贾琮反而笑道:“只要与她成亲,一辈子将就也是一件幸事。”
贾琮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八,男儿没有什么可以预备的,只是因为贾琮已是官身,翰林院编修为正七品官职,按例应该分府别居,贾赦便将梨香院指给了他,既不违例,又不用另外开销,贾府祖上兄弟们在分家之前,也往往用这种方式来分居。
于是从六月初开始,贾琮便在名义上有了自己的府邸,且贾赦还将自己名下的一处田庄分派给他,名义上便是将这个有了官身的儿子分家另过了。按说打理新宅和田庄的事情就应该贾琮自己操持,然而他毕竟还只有十七岁,便由贾琏和凤姐为他一手操办,凤姐还戏谑他,等媳妇过了门,便有了当家人,自己这个嫂子便要让贤了。
贾琮听得心中得意,便也不与凤姐分证,那王熙凤因为素日与黛玉交好,且不值姑母王夫人所为,因此对于整修梨香院倒也尽力,况贾母关切此事,隔三差五便亲自去看,到处修缮增减自有主张,熙凤也不敢怠慢,因此梨香院里外修缮得焕然一新,家具全部新打来最时兴的样式,一色从两广运来的上等紫檀木,又特特从苏州请来绣娘赶制一应的帐幔绣活,至于房中一应陈设玉器古董,皆出自贾母的私库——竟是比对宝玉的亲事还要经心。
至于贾赦分给自己的那处田庄,贾琮抽空去看了看,不禁苦笑摇头——原来竟是京城远郊一处只有十几亩良田的庄子,其余的百余亩地全是盐碱旱地,难有出息。庄子说来倒也不小,有一个山头,沟壑纵横,然而山脚下的庄院年久失修,早已是半倾颓了,有几户佃农,大多老弱,胡乱种些粗粮菜蔬,勉强糊口而已——一年的利息竟不到二百两银子。联想自己那老爹为了五千两银子可以把亲生女儿都卖了,贾琮还真不敢抱怨父亲待自己菲薄。
转眼到了七月中,贾琮在翰林院已任职三月有余,掌院学士令他经筵侍讲,专为诸位皇子侍讲《资治通鉴》,贾琮初任教职,不免战战兢兢,唯恐有一语有误,祸在不测,于是行走坐卧,手不释卷,但凡有一字之意不明,都要寻章摘句、求师访友,务求精熟。于是到林府上走得越发勤了,只是黛玉为着婚事已定,反而不好意思见他,每每就回避了。
这一日,贾琮又携了一册《资治通鉴》,来到园中沁芳桥旁,一边看景,一边读书,恰逢探春走来,后面的侍书手中持着钓竿。贾琮便笑道:“三姐姐好生雅兴,临渊羡鱼不如执杆而钓。”探春笑笑,道:“你下个月就要娶亲了,这会儿子却也悠闲得很,这早晚来这河边做什么?”
贾琮便把手中的书递给她看,探春见是《通鉴》,便笑道:“《幽梦影》里说,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这会儿都已初秋,你很该读一读庄子的秋水。”贾琮便笑,说道:“很是,前两日我在经筵侍讲时,还听北静王感叹,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三姐姐也是旷达之人。”探春因他提起外男,心中不自在,便不肯多说,讪讪走开了。原来自从去岁贾母生日时,探春在诸姊妹中独占鳌头,便有人上门说亲,其中那南安太妃却是要将探春说给北静王做侧妃的,贾母因是侧房,便迁延着不肯应允,消息却是已经走漏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钗嫁了,一直有些心疼这个女孩子,人生如此通透,依旧是身不由己。
第二十四回 成大礼潇湘出闺阁
转眼间,贾琮与黛玉的婚事便在眉睫了。纳征、纳采、问名、纳吉、请期等等,六礼过了五,只剩亲迎。因为婚礼当天上午要过新娘的嫁妆,这一日,林婶娘便亲到贾府来与贾母商量。贾母自然知道林家如今大富,黛玉的嫁妆必定丰厚,然而宝钗刚刚嫁过来,满打满算的连脸盆手巾都算上了,才过了六十抬嫁妆,黛玉若是铺出十里红妆,未免太下二房的脸面。所谓家和万事兴,这正是林婶娘今日过府商议的用意。
贾母心中感念,面上自然是说不出来的,只与林婶娘客套了一番,于是两家商定黛玉的嫁妆也是六十抬。旁边陪坐的邢夫人心里急得猫抓一般,恨不能插嘴说不必管宝玉的亲事是怎么办的,各家管各家的事儿,贾母警告地看她一眼,她才勉强按捺住了,心中依旧着急,生怕嫁妆少了,吃亏不说,还落得贾赦的埋怨。
等林婶娘去了,贾母这里便说她:“你也是当家主母多少年了,眼皮子还是这么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林家来商量削减黛玉的嫁妆,为的是顾全贾家的脸面,并不是为着省钱省事——虽台数少了,内里是半点儿少不得的,这点儿子道理都不懂得,你真是白白活了这么些岁数。”
贾母这里生气,邢夫人便不敢言声,心里到底是惴惴不安的,直到婚礼的第二天上午,新妇拜见家人时,照例清点嫁妆时,邢夫人的一颗心才放到了肚子里。这一日的气氛却不像宝玉和宝钗成亲那天那么诡异,所有的女眷全都聚在贾母房里,就连已经出嫁的湘云和宝琴都来了,大家欢欢喜喜的,黛玉只含羞带笑地坐在贾母身边,不多言语,有些日子不见,黛玉越发标致了,同为新妇,宝钗反而显得沉郁了好些。宝玉因为已经成亲,此时便不能再在女眷中厮混,只在外面男客中坐席。
这里众人说说笑笑,那边厢司仪娘子高声报出黛玉的嫁妆单子,其中珍贵罕见之物比比皆是,不可胜记,这里仅仅录其名录,计有:
赤金首饰一百二十件,珠宝俱全;白金首饰一百二十件,珠宝俱全;珍珠首饰一百二十套。各色玉饰玩器共一千两百件;各色钟表三十六件。
金盘碗匙全套共三十六套,银盘碗匙全套共三十六套,金酒器三十六套,银酒器三十六套,茶具十二套,古瓷共三十六件。
黑狐皮十八张,白狐皮十八张,红狐皮十八张,貂皮十八张,猞猁皮十八张,各色上等皮裘共一百八十张,虎皮十二张,梅鹿皮十二张,各色绸缎纱绫绢布共三百六十卷,四季皮棉夹单衣共三百六十套。
全套紫檀木家具,全套花梨木家具,一张沉香木雕刻的拔步床,各色陈设绣品共一百二十件,俱出自苏绣名家之手。
二十两足赤金元宝共三百六十锭,二十两足纹银元宝共三百六十锭,一两金锞一千二百个,一两银锞一千二百个,清钱八千吊。
关外农庄一处,占地三千亩;京郊温泉庄子一处,占地一百亩,京城洋货行、南货店、绸缎行、银楼各一铺;苏州郊外的茶园、桑园和橘山各一处。
仆妇共十二家,丫鬟八个。
这样一笔嫁妆饶是在座诸女眷都是见过世面的,也都听呆了——即使黛玉母亲当年风光大嫁,十里红妆,可也比不得这一份不显山不露水的家当富贵。邢夫人只听得心花怒放,王夫人却是呆若木鸡,她头一次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懊悔——倘若没有贵妃赐婚之事,这偌大的家产就是她的宝玉的了,这时她看向端坐静默的宝钗,突然从心底生出一丝懊悔来。
贾母心中却是欢喜得很,她拉着黛玉的手仔细端详,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凤姐不免凑趣道:“老祖宗,见天地念叨想念,这下子您的心头肉可长长久久在咱家了。”众人一起凑趣,贾母笑得合不拢嘴。
贾琮因为是新郎官,便破例在内眷中厮混着,隐隐有替代了宝玉的意思,别人并不知觉,那袭人心中却是不无怅惘,她如今也正正经经地开了脸被宝玉收了房,此时便是少妇的打扮,站在宝钗身后服侍,只是近年来宝玉待她总是淡淡的,倒是宝钗拿她当做心腹,她也便一门心思忠心赤胆地跟了宝钗。此时她冷眼看黛玉,一身的红妆,与往日的素淡装扮不同,越发标致,恍若神仙妃子,她心中便暗暗为宝钗担忧:“想来我们的那位的心事全在这林姑娘的身上的,原指望着林姑娘回了林家,总是要嫁出去的,没成想又嫁到贾家来,成了琮三奶奶,这每日相见,可怎么是好?让宝玉如何能断了那份痴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