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那袭人,也遭了宝玉的厌弃,虽不朝打暮骂,却是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温存体贴,百依百顺。自从纳了麝月、秋纹与莺儿三人,便只留连在新欢房里,哪管旧人暗中垂泪?只是袭人在宝玉房中日久,行事公平,素来有威信,与麝月、秋纹二人也交好,倒也弹压得住,才未闹出些拈酸吃醋的笑话来。莺儿却是委委屈屈地从了宝玉的,心里总向着自己的姑娘,虽纳在宝玉房里,并不刻意兜揽,又兼宝钗恩威并施,笼络住众人,因此宝玉房中也还算安静。
只是那秋纹却也是个心大志大的,往日并没有什么念想,如今得了宠,更有宝玉恣意惯了,难免纵容,渐渐的便有些要僭越了袭人地位的意思。近日因宝钗负担起管家之责,日日忙碌,袭人也从旁协助,很是操劳,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不多,秋纹便更为拿大起来,与麝月也就罢了,对莺儿常常言语推板,有隐隐欺压之势,莺儿心中不忿。
今早宝钗为着凑足送粥米的鸡蛋而过访梨香院,又打发袭人去仓库监察点数买办采买的过冬的木炭,宝玉院中只有几个姨娘,便不服帖起来。昨夜宝玉是宿在秋纹的房里,莺儿在仓库相帮袭人,与买办斗智斗嘴,踩了一绣鞋的灰,早饭都未曾好生吃,到晌午才忙完了,回来时,却见宝玉提着鞋披着一件狐裘懒洋洋地从房里出来,头发尚未梳,显然是才起床,身后跟着同样襟敞带褪的秋纹,互相牵挽着去看院中的腊梅花,莺儿不由得心中气苦,为自己、为自家姑娘不平,又因着宝玉好性,便大胆发作道:“二爷倒真真是好睡,怪不得二奶奶从前在家里就说二爷是富贵闲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二奶奶管家都起来三个时辰了呢,却有人睡到日上三竿还不餍足。”
宝玉觉得她娇嗔的样子很可爱,因此并不生气,却抬手擦去莺儿脸颊上的炭灰,笑道:“将娇滴滴的莺莺小姐变成卖炭的娘子了。”又折了一枝绿萼梅给她插在鬓上,让莺儿哭笑不得,有火气也不好意思发了。
跟在莺儿后面进院的袭人比莺儿还要狼狈,宝玉却是视而不见,袭人也不抬头,只默默回自己房里梳洗去了。这里秋纹便心里头泛酸,冷笑道:“莺儿姐姐真真不愧是跟着二奶奶的人,好个家教呢,什么时候咱这院子里的人就敢派起二爷的不是来了?”莺儿本不是生事的人,但听秋纹夹枪带棍地连带上了宝钗,便越发地气了,过来拉着秋纹,要跟她去太太面前评理,问她究竟是谁没得家教。秋纹便哭哭啼啼地说莺儿打她,两个人闹将起来。
袭人正自在自己房中梳洗,听着外头闹起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挽着湿漉漉的头发就出来了,莺儿与秋纹已经厮打到了一起,众丫鬟婆子叫叫嚷嚷地各拉各的偏架,急得袭人直着脖子喊:“你们两个都疯了,这是在做什么?还愁咱们这屋里出的笑话少吗?多少人都盯着呢……”莺儿情怯,便呜呜哭着住了手,秋纹却掐着腰,抗声道:“姐姐这是在说我吗?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亏心事来,怕人家笑话怎的?不像某些人,表面里姐姐妹妹亲亲热热地装贤良,背地里告小状、捅刀子……”
袭人被噎在当场,又见宝玉嘴角挂着丝冷笑,也不说话,也不劝阻,只冷冷地盯着自己,显见得是对秋纹的话久已信以为真了,心下不觉一寒,一时万念俱灰。她原本就有宿疾,这些年时发时好,一向调养得宜,倒也不觉怎样,只是近来不如意事颇多,再加襄助宝钗管家,很是劳累不说,还时常受气,今日清早起来,粥未吃一口,茶未喝一杯,陡然受了这样的恶气,不由得浊气上涌,嗓子眼儿一甜,吐出一口血来,昏倒在了地上。
这里众人正在大乱,宝钗已经三两步走进院门里来了。她见袭人昏厥在地,不由得急得落泪,先喝止住众人,将袭人七手八脚地抬进她的屋子里,掐着人中将她唤醒了,再打发婆子出去请大夫,不多一会儿,王太医来了,给号了脉,不过是急怒攻心,血不归经而已,开了药,煎来看着袭人喝了,见袭人昏昏沉沉地睡了,宝钗才扶着莺儿的手出来,见晚霞已经铺满西边的天空。
宝钗伫立良久,深深叹了口气,便往宝玉的书房里来——自从成婚以来,宝玉便一日的正房都没有待过,平时都是在书房里起居的。宝钗才一进门,便见壁上挂着一幅对联,墨迹尚未干:“水仙子持碧玉簪,风前吹出声声慢;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引来步步娇。”
宝钗一皱眉,走进里屋,见宝玉散开衣襟,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握着一本庄子,秋纹正站在椅子后面给他按摩着肩膀,见宝钗含怒进来,秋纹心怯,不用人说,便悄悄退开了。宝钗正眼也不看她,只走到宝玉面前说道:“你又胡闹了,那样的浓词艳语,怎可公然张挂在书房里?让老爷太太知道,如何的伤心?”
宝玉便冷笑道:“谁都是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再无半步行差语错的?何必来挑剔我这样的畸零之人?”
宝钗道:“这话却又令人不解了,你并非山野村夫,可以纵情任性,放浪不羁,现放着祖宗基业、父母高堂,皆望你能成人立世,做出一番事业,光宗耀祖,你却只留意于老庄,学些佯狂之态,游手好闲,惹老爷太太生气不说,今日越发连往日的情分也不顾了——那袭人服侍你多年,今日她被气昏在地,你竟管都不管,真是最无情之人。”
宝玉愣怔了半晌,反唇相讥道:“我若是有情,早已出家做和尚去了。就是无情,才能活在这金丝笼子里,不游手好闲,还能做什么?我若是舍不得袭人,便从与你成亲那天起就不能活着的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甩帘子出去了,宝钗只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然而竟是无可奈何,呆立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原本是叫他去安慰袭人的,不想反把自己气伤了,原不该指望他能回心转意。
这样想着,跨出门槛来,见贾府的众丫鬟婆子站了一院子,正等着她示下腊月里备年节的事项,宝钗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且定了心神,毕竟自家的日子却还是要过下去的。
且说宝钗整整忙了两三个时辰,见人分派,才粗粗将众管事的婆子媳妇打发了出去,竟是累得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回到自己院里,还要先去看望袭人。彼时袭人已经吃了药苏醒过来了,只默默地靠在枕上垂泪。
莺儿和麝月在旁边陪着,见宝钗进来,莺儿轻声说道:“花姐姐一直不肯吃粥呢。”宝钗便坐在她床边上,款款地安慰道:“你这样一个明白人,何必自苦如此。宝玉待你如何,你自是知道的,他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转不过弯来,事情过去了,自会前来俯就。”
那袭人眼泪滚滚地泣道:“二奶奶,您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二爷这次是真的厌弃了我,可怜我一片痴心,白白托付了流水。我只是不服气,当初这屋里那么多的丫鬟婆子,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去太太那里告了晴雯的黑状?厌我我便认了,只是这口怨气,实实地咽不下去,只怕是死了都不得闭眼呢。”说着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麝月也在旁边陪着落泪,道:“没有想到秋纹那小蹄子一朝得宠,就全不念当年的情意,若不是她在枕头边上吹风挑唆,二爷断不会疑心袭人姐姐做了那事。”
宝钗刚想说话,忽见小丫头丰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回道:“二奶奶,家里来人了,说大奶奶又吵闹了起来,抓着秋菱姑娘不撒手,说秋菱跟薛二爷不清不楚的,秋菱便要寻死,把太太都给气得胃疼。”麝月还未听明白,宝钗已经知道,是自己那嫂子又在寻事吵得家反宅乱,因为一向看秋菱不顺眼,那金桂便每每生事,原以为薛蟠惹上官司不在家,她能消停一些了,谁知道又寻趁上了薛家二爷薛蝌,妖妖挑挑地勾搭挑逗,把薛蝌吓得不敢着家,偶尔与秋菱说句话,被金桂看到了,就认为秋菱与薛蝌有私,那颗不得满足的心就泡进了醋瓮里,把秋菱恨到了极处。
宝钗一听见这话,便知道今日是薛蝌又来家送哥哥在狱中的消息了,因此金桂才借机吵闹起来,她一则关心哥哥的官司,二来关心母亲别被气坏,便顾不上再安慰袭人,忙忙地带上莺儿,来回过王夫人一声,便坐上车回家去看视母亲。
还未到门口,就已经听到院子里吵得沸反盈天,那金桂撒泼地哭喊道:“我是那守活寡的可怜人,还要什么面子?求太太别来挑剔我这小户人家出身的没有教养的女儿,不比您家里把大姑娘送到豪门贵府里头享尽荣华富贵,可怜娘家竟连个油星儿也沾不着……”
薛姨妈听她编排到了宝钗,不由得更气,颤着声音说道:“你别夹枪带棍地胡乱拉扯,咱们也是体面人家,你也是从小读书知礼,怎么能说香菱跟蝌儿……”
那金桂还未等薛姨妈说完,便坐到地上拍着腿大哭道:“我哪里敢说他们的不是?我连一个屋里人的名字都做不得主的,还敢去挑剔他们干了些什么背着人的事了吗?”
薛姨妈才想起自己气急时把秋菱的名字又叫成了香菱,见金桂撒泼的样子,气恨道:“你也不用挑剔我的话儿,既然你容不下个秋菱,索性把她逼死了,倒也眼不见心不烦。”一边说着,一边管自进屋坐下垂泪,那秋菱早已哭得昏厥过去了,被几个丫鬟搀到下房里去。
那金桂还要吵闹,宝钗已经进来了,她素来明理善言,金桂也只惧她三分,知道自己是站不住理的,胡搅蛮缠了几句,也只得无趣地回自己屋里寻消遣去了,宝钗连忙到母亲的房里来。薛姨妈见她进来,哭道:“不想家运如此,你哥哥是那样,娶个媳妇又如此不懂事,近来只有香菱还能安慰我些则个,那个张狂东西却非要时时寻她的晦气……今日也只怪我,听见蝌儿回来,说你哥哥的官司有望献金赎罪,一时高兴,忘了计较,便打发香菱给他送东西,被那东西看到,便大闹了起来。”
宝钗叹道:“嫂子糊涂,妈妈莫要生气,就是香菱,也莫再叫她出房门,只隔绝了那边才是。”她这样说着,让莺儿去照顾香菱,自己便忙问为薛蟠赎罪的事。薛姨妈这次派人去请关在房里不敢出来的薛蝌。
第二十七回 论金钱至亲成陌路
薛蝌这次带回来的消息是上面已经准了薛蟠的人命官司可以以三万两银子了结死罪,他打听真了之后,便星夜返回来筹钱。宝钗是最了解薛家的家底的,她知道家里已经精穷了——所有的买卖铺面和房产地土全部折变了给哥哥疏通,如今只剩下家中细软,尚还能值几个钱,原以为可以留着给母亲养老,如今看来只得先救哥哥的性命,过日子的事情只能容后再议。薛姨妈也说:“总是倾家荡产也要救了蟠儿的性命,家里面吃饭的银子总还是有的。”
然而两个女儿出嫁,再加上历年来薛蟠在狱中的花费,薛姨妈已经不剩多少值钱的头面衣服了。宝钗与母亲打点了半夜,只凑出来五千两银子,薛姨妈不由得又哭起来:“可怜我的蟠儿呀,其实媳妇的嫁妆便有三五万银子,只是她竟不肯拿出来救自己的男人……”
宝钗只得含泪劝慰母亲,一边将收拾出来的细软交给薛蝌出去变卖,一边答应母亲自己去想办法凑齐剩下的银子。薛姨妈虽知道此事过于难为宝钗,然而救子心切,也就只有殷殷嘱托了。
待到宝钗回到这边来,夜已经深了,然而王夫人那边的彩云还等着宝钗,说太太关切着薛家大爷的事,让二奶奶回家来就过去,宝钗忙来见王夫人。宝钗将薛蟠官司的转机告诉了王夫人,可是说到赎罪的银子,王夫人便没了话儿。末了也只是连声叹息,宝钗知道王夫人手中一向散漫,再加上贾府她如今管家,也实在是知道内囊都尽了,只有贾母手中还有些陈年的积蓄,但那是无论如何不肯拿出来的——她也无法开口讨要。
王夫人拭泪叹道:“想想如今用过咱们的亲戚,都已经穷了,没有用过咱们的,谁肯帮忙?只有……”她便迟疑起来,宝钗却知道她想到了黛玉,如今黛玉是贾府唯一手中有上万现银的人,然而她与王夫人一样,觉得这话是说不出口的,这与那送粥米的鸡蛋不同,明知宝黛二人情愫,却横刀夺爱,如今如何好去求她?然而不求,难道看着哥哥陷入囹圄不可自拔吗?
宝钗辞了王夫人回来,在房中翻来覆去,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方才朦胧睡去,却听到院子里有人小声说话。原来是管家媳妇张材家的过来回事,说梨香院那边已经派人送过来两千个鸡蛋了,太太催着快些送去杨提督家里去,迟了不恭。莺儿正小声说她:“你忙什么?二奶奶昨儿三更天才睡,这会儿子刚刚歇会儿,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也往后搁搁。”那张材家的还要辩驳,宝钗已经轻咳了一声起身了,唤莺儿进去,忙忙梳洗了,安排人手将送粥米的礼物打点妥当,亲自带人过来给王夫人过目,王夫人便吩咐给杨提督家送去了。
待了了这桩心事,宝钗便亲往梨香院来道谢。还没到门口,便见雪雁领着四个粗使的媳妇抬着两个细箩编的筐子往这边来,见宝钗过来,雪雁连忙请安,又笑道:“宝二奶奶来得倒巧,我们奶奶正吩咐给送东西呢?”她说着掀开箩筐的盖子,见稻草里摆着翠绿的青瓜和嫣紫的扁豆荚,立冬已经半个多月,这个时令居然有如此鲜嫩的菜蔬,倒也惹人垂涎。
宝钗笑道:“这就是所谓洞子货吧?听说很是难得,也只宫里头时有进贡,是林大人那边送来的吧?想必不多,怎么还要分呢?”雪雁笑道:“这个不是舅老爷家送来的,我们少奶奶还送了好些给舅太太呢。这是城外的庄子里新进的,今早跟鸡蛋一起送来,我们奶奶觉得新鲜,又说这种不符节令的东西不可多用,便吩咐分给亲戚家。”宝钗点头,让她自去送给邢夫人和贾母那边,自己便走进梨香院。
梨香院里,罗幕低垂,暖香细细,黛玉正从里屋出来,紫鹃捧着手巾正伺候她盥手,见宝钗来,黛玉笑道:“宝姐姐来得倒巧,我好久不写字,都生疏了,姐姐帮我评点。”宝钗虽无这种闲情逸趣,也只得随和着进里屋来看,只见壁上悬挂着才写的一副对联:水底月为天上月,眼中人是面前人。
宝钗盯着那字,沉吟良久,才缓缓笑道:“好,字好,联语好,意思更好。妹妹如今也算是大彻大悟了。”黛玉笑笑:“知我者,唯有姐姐。如今我也是明白世间事难得圆满,不宠无惊过一生便是最好的结局。”
宝钗道:“妹妹是个通达的人,若是宝玉能够想通这个,那就……”她猛然截住了话头,黛玉却已知其意,然而她虽多少知道些宝钗如今的处境和宝玉的自暴自弃,却是没有法子,也断不可置喙的,于是便款款地请宝钗到暖阁里吃茶说话。
青芷这次捧出来的却是苏州的名产碧螺春,配的茶食是松子梅花糕。宝钗心中难受,便用谈笑来竭力掩饰:“方才来时,看到雪雁给老太太和大太太那边送了些新鲜的青瓜和扁豆,很是稀罕。想来这洞子货是宫里面出来的吧?”
黛玉便笑道:“汉书里面就提到冬日可以火迫而生早蔬,其法言之不详,到了前朝才由宫中御膳房的供奉,不惜工本培植出来,以供御膳,世人都觉得金贵。谁想从甄家来的那个管家包勇却是会弄这些个玩意儿。说来也不难,他在庄子里找那背风处的菜园子,一溜儿用木架搭成暖室,后面土墙,顶子用高粱秸秆搭成,抹上黄泥,前高后低,后墙下面通火道,用炭火的热力逼迫花木出叶开花结实,原是不合时令的东西,不过图个新鲜,谁家里常吃它呢——不过利息倒是极高的,上次来说青瓜是论根卖的,一亩地不到的暖棚菜,一冬有上千的利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