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叹道:“这样有本事的人,老爷偏偏不喜欢,原还想着退回给甄家呢,倒是琮弟慧眼识人,可算是捡到了宝。我如今只是担忧——这样偌大的家族,一个个只是安富尊荣,再无半个来筹划经营,坐吃山空,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黛玉低头细思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然而姐姐刚刚接手家务事,其中烦难自是知道,有些陈规陋习只可徐徐图之,也不可以一蹴而就的——那些管家娘子们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宝钗听她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不由得垂泪道:“何曾不是?但凡是触动些微的利益,便有人编排出无穷的闲话来,明里暗里的只说我把这份家私都搬运回了娘家,真正让人笑不得,气不得——凤丫头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
黛玉笑道:“这话听着耳熟,探丫头不是也常这么说的?”宝钗叹道:“这府里也只她一个还可以帮我一把,只是最近也不断有官媒来相看,眼见要定下亲事了——我又失了一个膀臂。”黛玉也关心着探春,连忙问道:“我不大去那边,竟不知道探丫头要定亲了,怎么也没听见老太太提起?”
宝钗连忙摆手道:“是我嘴快,妹妹千万别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太太还是想着跟北静王府结亲呢。”
黛玉便变了脸:“太太好失于计较,堂堂公府千金,贵妃之妹,竟给人做小?”
宝钗垂下眼眸,轻声说道:“太太的意思是,虽是偏房,王府不比寻常人家,还是有体面的,北静王妃身子不牢也非止一日了,三妹妹一向果决明断,过去自然可以襄助王妃管家,日后兴许能再进一步,也顺理成章,在内可以助力贵妃,在外也可助力宝玉……”
黛玉心中不快,为探春惋惜不置,然而她也知道,以探春的心气倒是极有可能答应下来这桩不体面却有未来无限可能的婚事——除此之外,以她庶出的身份,是很难嫁入高门的。
宝钗也觉得心里发堵,然而她是不能编排王夫人的不是的,何况她原本是满腹的心事,便转移了话题,说起了自己哥哥的官司。黛玉心里还想着探春之事,只漫漫应着,倒是当宝钗提起嫂子金桂的霸道泼辣时,关切着香菱的好歹,才多问了几句,至于薛蟠,却是半句也未曾提及,宝钗心中翻腾了几次,欲待要开口借钱,终究没有说出口,眼见着日光西斜,贾琮就要从衙门回来了,宝钗才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宝钗柔肠百结,思来想去,这满府的亲眷里面,若说手里还有个三五万现银的人除了黛玉,却还有一个,论起亲戚,更该帮忙,也比黛玉更好开口些——这样想着,就到了王熙凤所住的院子外面。
却说熙凤自从交出管家之权,仗着老太太疼爱,并没有搬回到大房那边去看邢夫人的脸色,反而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里,没有了管家的繁琐诸事,只管每日在贾母面前承欢,闲暇时自己保养身体,日子过得反而比先惬意了些——只是贾琏越发不着家了,这对夫妇只是名存实亡——可见世间不如意事十常□□。
宝钗原是常来常往的,恰好贾琏不在家,平儿便连忙接出来,将宝钗请进熙凤的上房。宝钗进了暖阁,见王熙凤打扮得粉光脂艳地坐在炕上,丰儿在旁边正伺候着喝药呢,墙角的落地八棱粉彩瓶里,插着一枝盘虬卧龙般的腊梅,花香和药香混合成一股奇特的味道。
宝钗顿了顿,笑道:“凤姐姐可大安了?”那熙凤已经言笑晏晏地起身让座,又嗔着丫鬟们换了好茶来,方对宝钗道:“这两日好些了,原想着去给姨妈请安的,偏偏老太太身子不舒坦,懒怠出门,还嫌冷清,天天拘了我去解闷,妹妹在姨妈面前给我赔罪吧。”
宝钗忙笑称不敢,说了一会儿子闲话,宝钗便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想要借钱救哥哥出狱的事来,熙凤蹙着眉说道:“妹妹看我当家这几年,外面是风风光光,谁知道是黄柏木做罄锤子,外头体面里面苦,背地里不知道赔进去了多少私房钱,单单是我的陪嫁便哪个月都要当掉几件贴补家用,才过得下去日子。幸而太太如今让妹妹管家,否则我真是赔尽了,还落得人抱怨——我和你琏二哥哥如今就指望着每月那二十几两银子过日子,哪里有富余?”
宝钗听她推得干净,还隐隐有站干岸看河涨的意思,心下气苦,再也无心虚与委蛇,便告辞出来,才到荣庆堂这边,便有几个管家婆子过来回事,宝钗一一打发了。只觉走了一天,浑身困倦,满心忧愁,正要回房去歇歇,偏偏鸳鸯走过来给宝钗行礼后淡淡笑道:“我来请宝二奶奶的示下,今冬老太太这边的银霜炭总是欠着额数,虽说将将够使,难免让人悬心,万一哪天供应不及,冻坏了老太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是不是请二奶奶吩咐炭库上,还是像以前那样总关了来,不够时再去要,使不了到来年开春便还回去?”
宝钗知道鸳鸯不甚喜欢自己,且为着自己削减了府里的各项开支,尤其是贾母这边的开支,而心存不满,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只得解释道:“鸳鸯姐姐有所不知,今冬黑山庄那边的年货还没有送进京来,所以库里的银霜炭还是去年剩的,为的是外面买的不均净,总有黑烟熏人,所以太太吩咐,先各房里可着用度分派,待黑山庄的年货到了,头一份自然先送老太太的。”
这里打发走了鸳鸯,那边却看到自己房里的碧痕跑过来说道:“二奶奶快回家去看看吧,袭人的哥哥嫂子来了,说是要把袭人接回家去呢。”
第二十八回 秉义气潇湘施援手
碧痕跑来说袭人的哥哥要来接袭人家去,这对宝钗来讲又是意外之事。她原本知道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面做生意很得法,已经经营了不小的家业,虽然袭人的父母已经过世,这个哥哥对自己这唯一的妹子还是很挂心的,当初将袭人升为姨娘,也只有花家一家人还办了一份看得过去的嫁妆,正正经经地从角门抬进来,这也让袭人在贾府的地位比其余的几个小姨娘更稳当些。只是……宝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怎么才听见袭人受些闲气病倒了,就来要接回家去呢?这也太不懂事了。
宝钗这样寻思着,便跨进了院门去袭人的房里,见袭人的嫂子低眉顺眼地坐在袭人的床边脚踏上,见了宝钗,连忙起来行礼,宝钗自然是以礼相待。那花大奶奶便叹着气说道:“我家姑娘虽然是这府里的奴婢出身,却也并不是家生子,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只是先公爹经营买卖失败不得已把姑娘卖到贵府上,原也指望着等家业复初,还要赎回家去的。谁承想姑娘一心要跟宝二爷,到底做了宝二爷的屋里人,又有二奶奶这样明白怜下的主人,刚刚在家里舒口气,以为妹妹有了好着落,谁想着就得了这病,年轻轻的就呕血,可怎么得了?所以我们那口子让我来求奶奶太太们的恩典,放我们姑娘家去,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宝钗听她这一番混话,并不着恼,只是看着袭人说道:“袭人的秉性我是知道的,她的委屈我自然也是看在眼里,出不出去呢,我自也做不了主,还要回禀太太老爷,毕竟袭人是明公正道摆席请客封为姨娘的,怎么能说走就走?然而我却还是要听听袭人自己的主意,若是她立定了心愿定要出去呢,我也可做这个恶人,成全了她。”
听她这样一讲,本来躺在床上蒙着头流泪的袭人便翻身下床来,跪在宝钗面前哭道:“二奶奶别赶我出去,我是死也要死在这里的——我只是寒心,怎么二爷就一口咬定是我告了晴雯的刁状?我便是死了也是个冤死鬼。”
宝钗深知她正是为此郁郁致病,便扶起她来,款款说道:“二爷的脾气你是最知道的,他哪里有什么长性呢?过两日自然是想明白了,快别自苦,把身体将养好了才是正经。”又说了些客套话给袭人的嫂子,那花大奶奶自谓又有了面子,又有了里子,便也顺势下台阶,照旧奉承宝钗不提——他们夫妇自然是不愿意把妹子接回去的。
安抚住了这边,宝钗回到自己的上房,见床榻冷清,孤灯只影,不免也是伤感。然而她还有满腔的愁绪无处释怀——为哥哥赎罪的银子还没有着落呢。眼看到了掌灯时分,宝玉不知去了哪里还没有回来,窗外却簌簌地落起雪粒来,打得芭蕉叶子噗噗作响,更添愁绪。宝钗正约莫着宝玉又去了大观园里在怡红院潇湘馆一带黯然神伤,虽然好气好笑,也真担心他冻病了——秋纹并没有袭人的细致,只得让莺儿拿着风帽大氅,到园里去寻他回来。
宝钗自己便凭窗独坐,随手翻看一本书,却是《漱玉词》,恰好翻到一页,上面写着:“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俩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凉的我。”看罢好生刺心,抛开书卷,出了一会儿神,不觉滴下泪来。
正在暗自感伤之时,忽听见院门响,却原来是紫鹃来了。紫鹃打着油纸伞,在门口有下人接了去,紫鹃便急匆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书柬。
宝钗便笑道:“这么夜了,怎么林妹妹还没睡?”紫鹃留神看了一眼宝钗的脸颊,却不敢细看,只垂头答道:“我们奶奶让我送二奶奶一封书柬。”宝钗接过来,抽出信笺看时,却是随手写在一张花笺上,只寥寥几行字:
宝姊慧鉴:妹生性驽钝,未解姊之烦难,日间所言至晚间忽忆起,始悟姊之深意。现寄上银票一张,以度年关。妹颦
宝钗连忙将信封中的银票取出,见是一张写着纹银三万两的龙头银票,乃是京中最大的钱庄,见票即付的。心下感念,连忙走至书案前,匆匆写了回信,交给紫鹃道:“不意林妹妹多情如此,回头我自当与妈妈一起去道谢。”
紫鹃也不多话,行礼毕自去了。宝钗却是一时也等不得,立刻叫来一个陪嫁的心腹婆子,让她连夜将银票送去薛家,打发薛蝌上路。那婆子领命去了,宝钗才要安歇,却听到院门口人声喧哗,却是宝玉不知在哪里喝醉了。
宝钗本欲不去理睬他,却隐隐听到秋纹的泣声与恨声,心下疑惑,便从房里出来,站在回廊下,静静细听,原来今日宝玉到园里去,恰逢在沁芳亭边汲水的柳五儿,这柳五儿原有几分姿色,当年大观园鼎盛之时,她一门心思想要进怡红院当差,因为晴雯被逐之事而作罢,这次见着宝玉,未免有些且惊且喜,含羞带怨的。
宝玉正满心的私欲愁闷,见柳五儿如一枝出水芙蓉般立在水边,登时便失了魂魄,当下便跟了柳五儿去了园中小厨房,也不管地方腌臜,只管与柳五儿攀谈起来。那柳家媳妇最会洑上水的,一见宝玉跟着女儿回来了,便似得了宝贝一样,连忙现通开炉子,炒了两个小菜,又烫了一壶莲花白,伺候宝玉喝酒。
那宝玉心里头恍恍惚惚,醉眼朦胧中竟把五儿当成了晴雯,断断续续地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可知道当初你说枉担了虚名,我心里有多悔!有多痛!晴雯,你不要离开我……”五儿又羞又急,又不敢使劲推他,便这样被他混混沌沌地拉回来了。到了院门口,秋纹一见,不由得大怒,便要赶柳五儿走,还嚷着要告诉太太和宝二奶奶,将柳家母女赶出府去,柳五儿又羞又怕,便哭得梨花带雨。宝玉便怒了,上前呵斥推搡秋纹,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宝钗见了这样的情形,哪里还能忍得?只一甩手便回自己的房里,不去管这桩丑事。柳五儿便半推半就跟着宝玉进了房,当夜便糊里糊涂地成就了好事。第二日宝玉酒醒了,心下转了清明,却也不欲推诿掉自己的责任,便趁着一脑门热血,跑去跟王夫人说了,将柳五儿收进房里,只是王夫人为着五儿出身太低,再不肯吐口让他纳姨娘,只答应给开脸做个屋里人。宝玉只得罢了,对柳家母女来说,已经想不到的好事,自然是愿意的,于是宝玉房里便又添了新人。连日里,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秋纹、麝月、莺儿等未免心中含酸,便是正在养病的袭人也更添寥落,只宝钗恍若不闻一般,每日照旧过自己的日子。两府中人听说这件事的,无不摇头叹息。
且不说宝钗这边心乱事烦,只说那日紫鹃回去向黛玉回禀,又略略说了些宝钗的情形,末了才说道:“要我说,宝二奶奶也是苦得很,当这么大的家,上面老太太和太太只是安富尊荣,并不为她撑腰,下面一众管事的媳妇婆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前头琏二奶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却留下许多要不得的陈规陋习,个个大手大脚惯了的,如今宝二奶奶一当家,却要样样俭省,说是再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怎耐得怨声载道的呢?”
旁边给黛玉梳头的雪雁却另有一番见解:“然而宝二奶奶的才干倒也不怵这些个人,听说她手里过了两三件事,便让那些个管事的婆子敢怒不敢言了。”
紫鹃却道:“这些还是细事,恐怕最让宝二奶奶的伤脑筋的是宝二爷如今,越发的荒唐……”雪雁说得兴起,也不计较便脱口而出道:“那是因为他娶了宝姑娘,若是娶的咱们姑娘,保准不那样了。”紫鹃瞪她一眼,雪雁自悔失言,看黛玉,却只是默默地看着灯影沉思,并不做声,良久,方淡淡说道:“说别人家的事说得这么热闹,赶明儿把你送给宝二奶奶做个烧火丫头去。”雪雁吐吐舌头,连忙下去了。
这里黛玉因为今晚贾琮入宫值夜,便无情无绪地卸了装束,紫鹃和碧叶过来伺候着她睡下,又给放下床帐来,静悄悄地退出去,黛玉却是辗转了不知多久,思来想去,无法入眠,直到天将明时,才朦胧睡去。
第二日一早,黛玉便起得迟了,尚未梳洗之时,贾琮已经退值回府。贾琮冒着小雪走回来,一身的寒气,一进屋只觉得暖气宜人,兼以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不觉心中一荡。他见内外肃静,丫鬟婆子都轻手轻脚地过来给他换衣端水,便知道黛玉尚未起身。他也不着急,只挥手命人退下,自己坐在外间静静喝茶看书,耐心等待。他知道昨晚的事,但是他不担心,也不着急,他有一生的时间慢慢等待,等待黛玉醒来的那一刻。
第二十九回 忙年时若许清闲乐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宝钗忙于置办年事,探春与李纨在园中反而轻省,这日探春在房里临帖,偏生赵姨娘走来说了些疯话,无非又是劝说她嫁到北静王府里去,自己也好跟着风光风光,探春虽不理她,心中难免气闷苦恼,便走出房来,也不想去见贾母和王夫人,思来想去,便往梨香院来寻黛玉说话。
入得房内,只闻得幽香阵阵,青芷过来笑道:“三姑娘请坐,我们奶奶正在更衣,请姑娘捎待片刻。”说着紫鹃已经端了茶来,探春便一边慢慢吃茶,一边翻看黛玉书桌上的书籍。只见白玉卧犀镇纸下面压着一张禀帖并一篇账目,探春取出看了看,原来是黛玉陪嫁的关外白水庄送来的年货单子,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二十只,獐子二十只,狍子二十只,野猪二十只,野羊二十只,家腊猪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十条,大马哈鱼二十条,鳊鱼二十条,鳌花鱼二十条,三花鱼二十条,风鸡鸭鹅各五十只,野鸡兔子各五十对。各种风干腊肠二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