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野山参二十枝,上等灵芝二十柄,上等鹿茸二十对,田鸡油二十斤,貂皮十张,梅鹿皮十张,虎骨十斤,熊胆十枚,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干海参二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一百斤。
上等银霜炭一千斤,御田胭脂米二十石,响水大米二百石,杂色粱谷共二十石,各色干蘑两车,各色干菜一车,各色干果一车。
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一万两千两。
正看着,黛玉从里屋出来了,新换了雪青出风毛的小坎肩,下面是杏子红的绵裙,斜插着百合碧玉簪——竟比婚前越发标致了。黛玉见探春放着满架的书不读,却看那一张年货单子,便笑道:“真真是个知经济的才子,你自从管家以来,越发喜欢看这些个帐篇子了——昨儿送进来我都还没有耐烦看呢。”
探春也笑说:“谁说不是?只是家里的帐篇子却不如这个耐看——如今家里是越发艰难,出的多,进的少,也真难为了宝姐姐,听说关外黑山庄的年货还没运到京里呢,再迟几天,连年夜饭都兴许开不出来,才是坐蜡呢。”
黛玉皱眉问道:“那是什么缘故?我这里是前儿就到了的,只是把那些笨重东西都卸到了城外的温泉庄子里,只把补品和细巧些的货色送了进来,我竟也忘了问问路上好走与否。”
探春缓缓答道:“姐姐有所不知,咱府里头的关外庄子,原先的管事俱都是老人,七老八十的了,前些年还勉强跟着看顾,从去年起便不再走动,只打发他的儿子押车进京,就差着日期了。今年天冷雪大,估计路上又耽搁了。”
两个人正聊着,在书房伺候茶水的锦儿进来回道:“回奶奶,三爷说,压在书桌玉犀牛下面的年货单子请您过目,勾出自家留用的和孝敬老太太、太太和林府那边太太的补品,其余的三爷要分派给庄子上存着慢慢送进来用,还有剩的话就让铺子里发卖。今年庄子上不知道,送来的东西太多,爷已经吩咐了庄头,明年只管解了现银来,其余的再要什么再告诉他们。”
黛玉点头,便拿起笔来,随意点了几样,便把单子交给锦儿,说道:“我只留着田鸡油配药,这是王太医新开的方子,其余的人参鹿茸灵芝什么的,我也经受不起,都孝敬老太太和大太太,林婶娘那里不缺这些个,不用送虚礼,把碧叶绣的那架戏猫图炕屏送过去才好。其余的你让三爷看着分派吧。”
锦儿一一记下,又重复了一遍,没有讹误,便退了出去。这里青芷送上陈皮红豆汤来,黛玉便笑让探春道:“如今我这屋里茶喝的不多,倒是五花八门的养生的汤汤水水一天不断,这是今年苏州的橘山上送来的五年的老陈皮,最是出色,你尝尝。”探春便尝了一口,点头道:“滋味醇厚,一丝火气全无,确是陈皮老的好。”
吃了红豆羹,探春便笑辞道:“姐姐这边那么多的产业,年下肯定也忙,我就不添乱了。”黛玉挽留道:“我哪里操心了,外面有管事和伙计们,再三爷也爱管这些闲事,我不过是过问一两句而已。倒是你,园里如今不忙吗?”
探春坐下来,摇头道:“如今园里不比当初,很是萧条了,只我和大嫂子、四妹妹这三处还住着人,其余的馆舍都空了,只留着看房子的婆子,太太说要节省,又裁撤了好些人,当初把园子分了,还有些出息,如今人手不够,又都荒废了,各房的份例用度重新添起,”
这样说着,两人相对叹息,探春满腹心事,欲诉与黛玉,然而女儿家的矜持到底让她开不了口,何况她也知道这些事情自有贾母、太太和老爷做主,自己已然成了父母用来进行利益交换的砝码,婚姻大事身不由己,王夫人平时虽看重自己,然而到底不是亲生的,她还是要先眷顾着元妃和宝玉,父亲一向与自己生疏,亲娘赵姨娘能够不火上浇油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能承望她为自己排忧解难,这样想着便落下泪来。
黛玉明知探春的心事,却也无可安慰。只是可惜探春素日才智清明,志向高远,究竟是女儿家一些儿做不了主的,反观自己又是何等的幸运,虽无至亲爹娘,却有外祖母与婶娘衷心爱护,到底是终身有靠。她这样想着,心中也替她酸涩起来,不知不觉间两人竟是相对无言,默默流泪而已。
话说待到贾琮从宫中退值出来,探春早已辞去,黛玉犹自坐在熏笼上出神,贾琮进来,见她怏怏不乐,便故意说道:“昨晚好大的奇遇,竟是想所未想,料犹未料,百年难得的际遇。”黛玉听他说的玄妙,果然聚了心神来问,贾琮才放了心,便换过衣服,也坐到熏笼上,款款地告诉她。
原来翰林院向来有宫中轮值之规例,以备皇帝夜来想起什么典故,随时召问。昨夜轮到贾琮,值房里只橱柜桌椅,并无床榻,因此他向来习字读书消此永夜。长夜漫漫,总是从家里带些糕饼做为宵夜,也可以招呼殿外伺候的小太监送热水来,贾琮向来省事,自己带个小茶吊子,在炭盆上烧水泡茶,顺便带些红薯栗子之类的焖在炭烬里,趁热吃也很是可口。
昨夜便是如此,贾琮让伺候的小太监生好炭盆,支上茶吊,便打发了赏钱,自己呵开冻墨,练了一会儿《寿春堂》,又读了几十页史记,夜已经深了,更觉清冷,他便在炭火中埋了两个带去的红薯,一边烤着火读书,一边闻着烤红薯的香气飘散开来,正自得趣的时候,却见他的房师沈大学士陪着一个身穿素袍的中年人走进了签押房。
贾琮觉得诧异,因为想不出沈大学士所为何来,况且宫门已经下钥,他又如何还能在宫里面闲逛——朝廷有规矩,入夜后,虽是外廷,非巡值也不可随意出入的。但是沈大学士看来却很是闲适,甩着袖子进来,见贾琮在读史记,面上的笑容更和煦了些,贾琮连忙给两人让座。
那中年人看来只是中人之资,面容清瘦,衣着朴素,倘若不是与沈大学士同行,贾琮简直当他是个乡下的教书先生。但见沈大学士对其很是恭敬,竟让他上座,贾琮心中凛然,便越发不敢怠慢。
那中年人便笑道:“走了这一圈,各个衙门在宫中的值宿,要么在打瞌睡,要么在饮酒,只有这里着实清雅。”他这样赞着,便翻看起书案上的字来,贾琮的字如今已经练得很可一看,故此倒也并不忐忑,只从容淡静地垂手站在一旁,心中虽然狐疑,面上却一片平静,沈大学生心中暗暗称许,心想:此子的造化来了。
半晌之后,中年人放下书字,也不评说,倒是翕张着鼻孔,赞道:“好香!”原来是炭盆里埋着的红薯已经熟了,香气四溢,贾琮心中暗道惭愧,却也不甚着意,便用火钳夹出红薯,拍去浮灰,请两人共享。那人虽不曾摆明身份,贾琮只看沈大学士一派毕恭毕敬的样子,心中已经有数,只是他既然鱼龙微服,自己自然就乐得糊涂了。
当下掰开一个红薯,中年人尝了一口,甚觉香甜,不觉就吃了一整个,沈大学士甚是矜持,只略尝了一口,贾琮便将剩下的一半三两口吃了。中年人笑对沈大学士道:“看他的履历并非出自寒门,也是世家子弟,倒也不矜贵,这种乡野风味的小食甚是合于冬夜读书时来用,是个有出息的。”沈大学士连连称是,又向贾琮道:“你的造化,还不叩拜万岁爷!”贾琮连忙拜伏于地,口中谢罪,皇上笑道:“朕称夜在宫中走走,看看各处签押房的值夜状况,并未摆开执事,你何罪之有?朕见你是个勤勉好学,不尚浮华的,待以时日,必有所成,很应该在翰林院用心研习经典,查核国史。”贾琮连连磕头称是,皇上又道:“便如国朝开辟之初,有八王议政之说,然而史料漫漶,众说纷纭,卿可细究细查,以备朕顾问。”贾琮连忙领旨,皇上不再耽搁,也不喝茶,便与沈大学士一起走出签押房,外面早有贴身侍卫打着灯笼伺候,贾琮心中暗道惶恐——站了一院子的人,自己先前竟是毫无知觉。
沈大学士出门前,朝着贾琮点了点头,说道:“记住皇上的话,切莫辜负圣恩。”贾琮连忙点头应下,心中却还是狐疑,送走两人回来,才发觉汗湿了重衫,一片冰凉,连忙换来小太监,重新添上炭火,烤干了衣衫,待到日上三竿了,才退了出来。
第三十回 除夕夜几多辛酸苦
黛玉听了贾琮的这一番奇遇,倒也并不惊讶,当今圣上一向勤政,夜深之时,遍查宫中的值宿情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皇上最后跟贾琮说的话,像是别有深意。贾琮自己也隐隐不安:“皇上特意叮嘱我查阅关于八王议政的史料,是随口一提,还是别有深意呢?要说八王议政是百年前的往事了,这些年众说纷纭,连究竟是哪八个王,都算不清楚,皇上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呢?”
黛玉喝了一口茶,才缓缓说道:“既然皇上吩咐,你也无需多想,只勉力去做就是了。我先父留下的书籍里,倒是有些这方面的记载,回头让紫鹃给找出来。你也可去看看林家大兄,听听他的意思,有时朝政扑朔迷离,虽说是陈年往事,若是有人提起,说不定立时就成了当务之急。”
贾琮听了,不断点头,当日便去林府拜会林嘉蕤,谁知他竟为了河务而出京办差去了,贾琮无人商量,只得回来埋头史料笔记,又去国史馆翻阅故纸,日日用功,就连练字读史的功课都暂停了,比当年考进士时还要用心。
黛玉博闻多识,对他也多有助力,这样一件枯燥的事情,因为有红袖添香,竟也饶有风趣,贾琮乐在其中,不知今夕何夕了。
然而梨香院里诗书日月长,贾府中却是举步维艰,王夫人和宝钗天天盼着北边庄子上的年货送到京中来,谁知道都进腊月二十了,还是不见影子,正等得心焦,却有家人来报,原来一进腊月门,北庄的年货车队就到京了,不想在北门处被九门提督的兵丁给连车带货给拦截了去,说是征用车辆,却连车夫人等都一起关了起来,只那押车的把头还算活泛,过了十几日,见戒备得松了,抽个空子跑出来,急忙到荣国府来送信。
王夫人接报,登时给气了个倒仰。连忙派人禀报贾政,因为前些时贾赦发威,把贾琏叫回自己那边,不再管荣国府家务事,命他专心自己的差事,不许分心,熙凤也把管家之权交了出来,因此贾琏夫妇都感寒心,不再跟前主动帮忙,王夫人也不好有了事情再去找他们。只是二房这边,宝玉是不中用的,贾政不惯俗务,听说此事之后,勃然大怒,命家人带自己的名帖去九门提督府,要求即刻放人放车,且货物是一些儿不许短少。
那九门提督府又哪里是怕这些个京官的,只派了书办出来,打了官腔,说是本官并不知情,且连日入宫,此事是下面的人所为,等本官回来,定当重重罚他们——并不提起放人还车的话。贾政便信以为真,不再追究,只说等本官回来,自有料理。王夫人没有法子了,只得如实告诉贾政:倘若要不回来那几车货,家里就无法过年了。
贾政闻言大惊,始初不信,待叫来宝钗,一一回明,又翻看了账本,方跌足长叹,并埋怨王夫人道:“我为不愿意理这些个俗事,所有家中事务一切都委托给你,以为你必是能处置妥当的,谁想竟到了寅年吃了卯粮的地步,看这账上,不但有亏空,外面还都借着债,这可如何了得,我们家难道要一败涂地了吗?”
王夫人无可辩驳,只是低头垂泪。宝钗却上前跪倒说道:“老爷且莫生气,家中亏空非止一日,若不是为着粮车被扣,还不知要遮掩多久,是我劝太太跟老爷托出实情来——不能怪太太不会管家,只为如今收入不及祖上的一半,开销却是祖上的十倍,府里上上下下都安富尊荣惯了的,太太自己克勤克俭,然而也无可如何。媳妇想着不如趁着还来得及俭省,守住这份家业,再不要做外面的空头,掏空了里子——必至后手不接。”
贾政跌足长叹道:“让我如何跟老太太交待,你们竟害我成为不孝之子了!”他这样发急,却一些办法和主意没有,抱怨了一会儿,又不能当着宝钗的面狠批王夫人,只得一甩袖子,自去外书房生闷气去了。
宝钗早知贾政的秉性,并不意外,她原本也就只是要揭开这层伤疤,下重药医痼疾,彻底革除贾府弊端,以求绝处逢生。当下便派人去请来贾琏,王夫人亲自吩咐他去办理被扣车辆人口的事,贾琏只得应了,他毕竟人脉广,也没有惊动上官,到了第二日,便把车辆仆人都要了回来,然而车上的货物丢失了大半,也无法一一追讨了。
贾琏便来见王夫人回禀,却不及说车辆货物等事,只屏退了众人,悄悄告诉王夫人道:“太太知道吗?这次咱们府里车辆被扣之事,并非那干衙役胆大包天,见财起意,而是有人主使,刻意而为。”王夫人大惊,忙问:“是谁?”
贾琏压低了声音说道:“太太只想想九门提督府是宫中哪一位娘娘的亲戚就是了。”王夫人迟疑道:“难不成是那储秀宫的张淑妃?她哥哥就是九门提督,一向并无往来,只是咱家如何得罪了她?”贾琏沉吟着说道:“我本来也觉得诧异,只是这次细问那押车的庄头,才知他们被扣之后,从车上的货物里翻出了红花、麝香、益母草这些药材,便把他往死里盘诘,非要问出这些药材是谁吩咐送进京的,又问去年有没有送过?”
王夫人嘶声低吼道:“他们这是何意?那些药材不是给你媳妇治病的吗?怎么会问得这么蹊跷?”贾琏便答:“是呀,所以侄儿才去找宫里的耳目细问,才知道原来今年入秋的时候,张淑妃查出了身孕,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不明不白地流产了,从那时起张淑妃就变得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害她……”
王夫人手心出汗,死死攥着汗巾子,问道:“难道她认为是元妃的手脚?”便又泣道:“这可如何是好?元春在宫里本就势单力薄,再被人这样冤枉嫌怨……”贾琏皱着眉头说道:“为今之计,一是请太太回头进宫去见娘娘,把这件事知会了娘娘,请娘娘小心提防着,免得不留神着了道;二来咱家现在真若是与九门提督府较真,恐怕难以匹敌,得要有个强援才好。”
王夫人哭道:“如今用过咱们的,像那甄家薛家史家,已经败了;没有姻亲情分的,又都指望不上,谁肯援手?”贾琏迟疑了一下,果断说道:“九门提督府是北静王爷的门下,倘若咱们跟北静王府结了亲,九门提督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为难咱家和贵妃了。”王夫人拭了拭泪说道:“如此,就只好委屈探丫头了——只恐怕老太太不允。”
然而王夫人此时只顾得自保,便莫可如何,只得硬下心肠来,背人处将探春叫来,细细将这些前因后果说给她听,末了又垂泪道:“我的儿,你是知道我这一向都是把你当亲生女儿来看待的,并未曾分什么嫡的庶的,只是这次府里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倘若不跟北静王有通家之好,这道坎恐怕就过不去的,若是宫里的娘娘有什么三长两短,咱家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