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见她可怜,便安慰道:“你是新媳妇,孙姑爷也年轻,新来乍到,各人有各人的脾气,自然是有些别扭着的——谁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快别伤心了——过几年你们彼此摸着了脾气,生了儿女,自然就好了。”李纨、凤姐等人也都这样劝解,迎春方止住悲伤,默默地坐着。
贾母见她可怜,便让她坐到自己这一席来,着实宽解了一番。一时开了戏,贾母便让黛玉先点,黛玉十分地逊让,请迎春先点,迎春推让不了,便点了一出《南柯记》,然后贾母又让探春点,探春便点了《风筝误》,然后惜春等人一一都点了,台上唱起戏来,演绎悲欢离合,台下诸人各怀心事,未尝不有动于衷。
一时贾母忽见宝钗一直未见,便问道:“宝丫头哪里去了?”王夫人见问,不敢隐瞒,便过来轻声会说:“宝丫头家去了,因为琴儿的公公前儿获罪罢官,全家都遣返回原籍,她姑爷的功名也遭背累给革除了,琴丫头今儿回娘家辞行,姨太太说是哭得不得了,所以我让宝丫头在那边照应,就不用过来了。”贾母听了心中越发不快,只点点头,不再作声。当日里酒宴喧哗热闹,不消细说。
到了第二日,黛玉便在梨香院里单独举行了一次茶会,请了园中诸姐妹,还有迎春、李纨等过来做闺中茶曲之会。因知道宝钗家中有事,心事烦乱,故此未曾请她,只有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岫烟等五人。
春寒尚料峭,茶会便设在暖阁,岫烟住在邢夫人那边,离得最远,却是到的最早。黛玉知道她在邢夫人那里过得艰难,好在宝琴已经出嫁,只要薛蟠的官司一了,她也就可以成亲了,所以岫烟近来很是爽意。第二个来的是李纨,她一进门便说道:“还是颦儿风雅,说什么茶曲之会,好生会卖关子,莫非你还会弹琴弄曲。”
黛玉一边笑着给大嫂子让座,一边说道:“我在家时,倒是学过两天,到这里这几年,再没有弄过,早已手生了,哪里敢班门弄斧?曲子是有的,不过且放着,给大家个惊喜。”
不久三春姊妹联袂而来,惜春依旧清冷,来了话也不多,单独去坐在窗下的蒲团上,翻弄书案上的几本佛经,看得津津有味。迎春却比昨日开朗了好多,她原本是没有心事的人,随遇而安,回到自己的紫菱洲住了两晚,便觉得心满意足,似乎又回到了婚前的情形,姊妹们吟诗下棋,闲谈取乐。
只有探春看来眉头微锁,她也婚期在即,却不能像别的姊妹那样风光大嫁,只是到了吉日,一乘小轿,两排宫灯给接进王府,从此便要做小伏低,她是庶出,从小便立志要出人头地,没有想到到头来还是与赵姨娘走了同样的路,虽说王府的侧妃好听些,究竟有失体面。
黛玉明了其中的缘故,原是要找姊妹们聚一聚,取乐一日,因此也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只招呼大家入席。紫鹃便领着雪雁、春纤、碧叶、青芷几个丫鬟端上了茶果来。今日喝的是上好的滇青芽茶,加枸杞、菊花、西洋参片和蜂蜜,做成甜茶,荤点心只有两味,一为鲍鱼鸡粒酥,一为龙带玉梨香,皆是青芷细心研究出的新品,素点心却有水晶蜜枣和莲花酥饼——样数不多,却是极精致味美。
岫烟与这里的丫鬟最熟,便先点评那龙带玉梨香:“嗯,让我尝尝……有龙虾粒、带子、雪梨碎,还有云腿和芫荽,不错,真是新奇的味道,水果和海鲜的甜香混在一起很是特别。”青芷红了脸道:“邢姑娘好口味呢。”
李纨却欣赏那鲍鱼鸡粒酥:“这倒是要多少鲍鱼和鸡汤才做出这样鲜美的点心来?妙在下层的酥皮一点儿都不塌——兰儿是最喜欢鲍鱼的味道的。”黛玉便打发丫鬟送一碟到稻香村给贾兰吃,李纨也不推辞。惜春总不靠前,点心也只吃莲花酥饼,她已经茹素很久了,别人再劝不动她,也只得随她去了。
这样说笑着,品尝着美食香茶,不经意间从窗外传来细细的丝竹声,紫鹃便过来将暖阁的珠帘卷起,推开隔扇,贴身侍候的丫鬟过来给各自的主子加衣。探春等人往外看时,只见只两盏茶的功夫,外面的回廊却变得如梦似幻,两个着戏服的女子在轻移莲步,曼摇水袖,缓缓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其时园中梨花初绽,似惧风寒,歌有裂帛之妙,舞有回风之感,唱的是戏文,然而却并不是平常的戏,曲调雅致,别开生面。
一时众人凝神静听,内外鸦雀无闻,良久,两女子唱罢,袅袅地穿廊而退,岫烟才叹道:“林姐姐真会享福,这样听曲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戏台,却有回廊掩映,比戏台更为逼真,那戏里的杜丽娘倒像是成了真事儿的了。”
李纨便笑道:“我瞅着那小旦有些面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探春道:“是了,是原想跟着宝姐姐的蕊官,另一个定是林姐姐房里的藕官,不是听说她两个出家做尼姑了吗?怎么又到了这里?”
黛玉便笑道:“三妹妹好眼力的,正是藕官和蕊官,她俩哪里是真心想要出家,只是因为太太遣散她们一干唱过戏的女孩子,她俩担心出去就□□娘所卖,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出家来的干净。只是那老尼姑却不厚道,不过是哄骗两个女孩子去做活儿而已,整日折辱不说,夜里还常有不三不四的浪荡子去骚扰。是那藕官夜夜不敢睡,怀里藏着菜刀倚着门,听到动静便吆喝起来,恶人才未得手,老尼姑知道也装糊涂。藕官料想不是长久之计,便设法传递消息给了司棋,她如今跟着琮儿的小厮了,然后我才知道,就派了嬷嬷去把她两个赎买了出来,就在我这梨香院里唱给我一个人听,倒也别致。我便从古乐谱中择取雅驯的调子,让她们配了现成的词,谁想竟很好——只是不敢让外人知道,免得引起物议——竟连老太太都没有听得呢。”
迎春羡道:“林妹妹过的真是神仙样儿的日子,不似我这般命苦。那双文虽命苦,到底有孀母为她打算,可怜我命苦,竟是有父母也似无……”说着流下泪来,众人连忙宽慰。那惜春却说道:“这藕官和蕊官好生没福,既已入了佛门清净地,便是功德,怎么又脱身出来?若是我,便从此了无挂碍,诸事皆空。”李纨等人一起皱眉,黛玉便叹道:“四妹妹,你只说佛门是清净地,却不知真入了那庵里,与红尘也不相差池,总是说不出的烦恼,你是聪明人,何苦痴迷不悟呢?”惜春不语,那探春便说道:“现有对证,那藕官和蕊官是为何还俗的?”
惜春便道:“那是她俩愚憨,此处不留人,便非要在一处等死吗?为什么不别寻个清净乐土?总是凡心正炽,道行不固的缘故。”探春心中不耐,便说道:“说这话才真正是不知道世间事多为不得已三字,哪有能够随心所欲的去处?”惜春便冷笑道:“你嫁去北静王府却也是不得已吗?需知并无人逼你如此。”探春不由得气愣了。
那李纨连忙转圜道:“四姑娘快别这样逞快口,你涉世不深,便将这些烦难事想的无比简单,以为只要是不听不闻,便可当作没有。府里的难处不能与你姑娘家说起,然而也实在是难为了三姑娘,你非但不宽慰,怎么还火上浇油的?”
惜春便也流下泪来,强道:“我正是为她不值,所以才如此说,怎么我们身为女子就偏偏这么命苦,那些个男人把事情给搞坏了,却让三姐姐来填补,还道是应当的吗?”她越性痛哭起来,“这些年我也慢慢大了,只看着从前这些个姐妹竟是没有一个顺心如意的,女子难道只有出嫁一条道吗?我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凭什么随着他们搓弄了去?”
黛玉听了这话却是恍若惊雷,半晌没有言语,一时间在座的人各怀心事,竟是相对无言,唯有垂泪而已。良久,岫烟才勉强笑道:“我们今日是来欢聚,也为着二姐姐难得回来一趟,正好松泛松泛,怎么姊妹们不趁此良辰美景,寻些乐趣,反而在这里哭哭啼啼,一会儿等二姐姐家去了,三姐姐也将出嫁,再想聚到一起也就难了。”
李纨因为也被惜春的话触动了隐衷,早已没有了兴致,便叹道:“正是呢,今日辜负了颦儿的雅兴,如此伤心不如散了的好。”这样说着,众人一齐都散了,黛玉倚在榻上,回味方才惜春的言语,心中暗痛,她倒并不生气,只是惜春说“这些个姊妹没有一个顺心如意的”,自己却倒是个例外的?这样想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旁边伺候的人不敢贸然劝解,个个敛声屏气,不敢以喜乐时的面貌对待。
第三十五回 夭风流香魂返故里
直到下晚,贾琮回来了,黛玉才懒懒地起来,发觉半边的身子都靠麻了。那贾琮一进门便唉声叹气,黛玉强打精神问他为何,贾琮才道:“今日去给梅翰林饯行,可怜偌大的一家人,事到临了竟如此萧条,事先皇上派员查看了他家的财产,虽没有说要充公,已经被那些差役给抢得半空,今日我过去,旧日同僚竟一个未到,家中仆人跑的跑,溜的溜,没有一个主事儿的,他家太太是个泥菩萨,坐在当地一筹莫展,只知道哭,还好薛家表妹甚是贤惠,里里外外张罗着,勉强凑起三车行李,那些个仆从竟都叫嚷着讨要遣散费,给主人家火上浇油。我过去,看不下去,吆喝恐吓了一番,要将他们送官,才好些了,只是梅翰林也寒了心,说是再不用这些刁奴,通通赶出去,只留下了三五个老实恋主的忠仆,然后薛表妹回薛家拜别,薛姨妈也送了些议程,我看梅翰林宦囊羞涩,这次回原籍,恐怕还有饥荒,便从银楼里取了一千两的现银送过去。”
黛玉点头道:“你做的很是,别说梅翰林是无辜得咎,只看着宝琴妹妹,也该帮忙,只可怜宝琴,才出嫁过了两天舒坦日子,就……”这样说着,又滴下泪来。见她如此伤心,贾琮便只得呆呆地坐着,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黛玉泣了一会儿,见贾琮欲言又止,便问道:“你今日可还听到什么吗?”
贾琮犹豫了一下子才说道:“我本不欲告诉你的,只是你早晚是要知道,只恐你又要伤心——那薛姨妈家的香菱恐怕是活不过这几天了。”
黛玉闻言大惊,贾琮干脆全盘托出:“今日我去梅翰林家,出来时,正遇到宝琴从薛家回来,满面泪痕,是她告诉我的,自从薛大哥入狱之后,那夏氏便日日变着法儿地折辱香菱,最终还是宝钗做主,让她算自己的丫鬟,跟前院隔绝了。然而宝钗出嫁之后,香菱失了保护,薛姨妈心慈面软,辖制不了媳妇,那夏金桂便常常追到后院去辱骂欺凌香菱,香菱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连气带悲,不上一年,便得了干血之症,薛家因为忙于儿子的官司,也没有认真请医生给她诊治,宝琴昨儿回门去,看见她,说是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看不行了……”
黛玉流泪,便要亲自去看视,道:“我不信姨妈这么狠心,香菱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怎就不能救她一命?若是薛家真穷得连救命钱都没有了,我便接她来我的梨香院——说来我与她虽身份悬殊,却是情同姊妹,还有半师之分——她的诗还是我教的呢。”
贾琮虽百般劝慰,怎奈黛玉挂念香菱的性命,执意要去看视,贾琮想想若是不从,指不定她多么伤心,便不再阻拦,吩咐丫鬟们去传唤仆从备车,然后黛玉披上锦裘,带了一干嬷嬷媳妇和两个贴身丫鬟,坐上车往薛家来,贾琮骑马护卫着,一路无事,到了薛家门口,却听到里面哭声一片,黛玉的泪珠便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听说黛玉来了,薛姨妈连忙领着人接出来,也不及请安问好的,便拉着黛玉的手大放悲声:“可是我害了这么个好孩子,从小到我这里,那里受过半分的委屈?竟遭了这样的罪……”黛玉一边宽慰着薛姨妈,一边进去看香菱,却见香菱躺在厢房床上,已经瘦得脱了形,两个胳膊搭在薄薄的锦被外面,如芦柴棒一般,一些肉都没有。她却还没有咽气,只是喘着,看到黛玉进来,尚还认得出,便从眼角滴下一滴泪来。
黛玉坐到床前,拉着香菱的手,强忍着悲意说道:“我听说你病了,便来瞧瞧——也没有什么大碍,吃几付药便好了——你可有什么不受用的吗?”香菱微微笑道:“姑娘又来哄我了,我们二姑娘方才也是这么说,我却知道自己是好不了的了。也算是罪孽还满,我要回家去了。姑娘也不必伤心,我这是脱离了苦海呢。这些日子我躺在这里,心里静的很,只想着那年在园子里头,跟姑娘学诗的日子,那样的神仙日子都过了,我也算圆满,再不留什么遗憾。”
这样说着,香菱神色改变,眼神转眼间便散了,婆子媳妇们唯恐有不测惊着黛玉,苦劝黛玉出来到薛姨妈的上房,不多一会儿,香菱便香消玉殒,众人正一起痛哭的时候,忽听得院墙外面传来歌声,字字清晰入耳:“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众人诧异,这里内宅离街甚远,原是不该听到街上的声音的,贾琮也不待吩咐,便出门去看,见一个道士打扮的清峻老者,手持拂尘,远远走来。贾琮心里一动,上前迎住施礼道:“道长,来此何干呢?”
那道长呵呵一笑,道:“世外之人,有甚干的。只是贫道尘缘未了,尚余一女在此间,尘缘已满,前来接应接应。”说着也不理贾琮,抬腿便进了大门,众人阻拦不及,眼见着入了二门,忙赶进来看时,踪影全无。
众人大惊,越发一番搜寻,终是没了行迹。贾琮心知此道长必有来历,便只与薛姨妈和黛玉说明,与众人只说大家眼花了,并不曾见那道士进来,于是忙忙办了香菱的丧事。那夏氏只管在自己房里啃骨头喝酒,吆三喝四,薛姨妈生气却禁止不了。
黛玉心中暗暗伤感,一时辞别了出来,回思薛家的情形反而释然——如此这般,香菱是真的脱离了苦海。
却说宝钗听说香菱的死讯,着实伤感,只是她在贾府事务繁多,何况近日忙着筹钱给哥哥赎罪,又伤感宝琴的夫家横遭祸事……种种不如意竟让她无法时常回家去帮着料理。只在晚间想起香菱生前耳鬓厮磨的种种好处,伤感落泪,却是一些也不敢让宝玉知道,生恐那呆子听说此事又生事端。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尚未到双十年华,就魂归离恨天了。
然而不多几日,宝玉还是知道了,这种事情又哪里是瞒得住人的呢?他一听此话,想起当日在园中赏花斗草,大家作诗时,是何等欢乐,自己还曾帮她瞒了那条弄污了的石榴裙,便不由得痛哭起来。莺儿见他有些疯癫,连忙来回宝钗,宝钗便来看,却见宝玉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条半旧的石榴裙,泪流满面。
宝钗见他如此痴态,不由得又气又笑,责他道:“你也不怕人笑话,一个大男人却抱着一条女人的衣裳哭什么?”宝玉泣道:“你哪里知道?这条裙子还是那年我过生日,大家一起在园中斗草,香菱的裙子弄污了,她说这裙子是琴妹妹送给你和她的,糟蹋了怕姨妈说她,我便找来袭人,帮她换下这条裙子来——谁想花朵一样娇嫩的人,转眼就被摧折了,如今是人亡物在……”尚未说罢,便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