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心中未尝不曾感慨,只是她是心下明白之人,众人的心思自然没有能瞒得过她的,她心中虽苦,却是能自我宽慰,也不很把宝玉放在心上,当下里不管众人如何奉承夸赞黛玉,她只微微笑着,恬然自安,毫无窘态,与王夫人的神情迥乎不同,让贾母等人倒是高看她一眼。贾母本不腻烦她,见她如此,反而为她与宝玉惋惜,每每众人言语间冷淡讥讽着她,贾母总要回护着些。
那黛玉是另一个明白人,自然也知众人之意,她如今是与宝玉断绝了情意,虽知宝玉有些痴意,然而为着众人的体面,她是断乎不肯与宝玉再有半分牵扯,因此新婚之后,便安生住在梨香院,闲来无事,随着自己的心意改换陈设,收拾妥帖,与贾琮是斯抬斯敬,床第之事虽有,却不繁,只淡然处之,贾琮也不敢十分扰攘着她。梨香院的一应仆妇俱是黛玉带来的,只贾琮身边原有的两个丫鬟跟了过来,那夏荷已经打发出去配了小厮,蔡嬷嬷也开恩放出去养老了,锦儿和香儿是黛玉原本就熟悉的,自然不敢闹妖,只服服帖帖地听从紫鹃的摆布,兢兢业业地服侍新奶奶,梨香院中倒也安静。
这一日贾琮轮值之后休沐在家,便倚着兰窗闲看御制的《松赋》,黛玉到贾母上房请安去了,房中的丫鬟大多跟去,透过纱窗向外望去,院中庭院清寂,只落叶在日光中轻舞,贾琮回转头来见壁上悬着一副对联,是赵孟頫的墨迹,写的却是:蝴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出。便自己起来将联对取下,又开了箱子,找出一副旧年沈大学士送给自己的联对,亲自站到椅子上挂到墙上。
正忙着,却见黛玉裹着玉色哆罗呢的鹤氅站在门口微笑着看他,便跳下椅来,解释道:“我看那原来是联语是春末的景致,字虽好,与节令不符,所以换上了这幅,你看可好?”
黛玉便笑道:“不用你说,我也要换下来的——那原是为着昨日三妹妹过来吃茶,为着那是她送的贺礼,才挂出来的——偏偏早起就忘了。”一边说着,一边却来看贾琮新挂出来的联对。那是沈大学士仿的王羲之的笔意所写的:门尽冷霜能醒骨,窗临残照好读书。黛玉便笑道:“真真是大学士的口气,忒道学些——字是果然好。”
贾琮一笑便携了她的手坐到炕上,丫鬟送上红枣姜茶来,贾琮便慢慢问她在贾母那里都见了何人,有甚新奇事等语。黛玉犹疑了一下,方才说道:“并无什么大事,不过家常闲话,如今琏二嫂子身子虽旺健了些,二太太却是定要宝姐姐来主持家务,我瞧着二嫂子也看破了些,并不十分抗拒,也就把对牌等交出来了,只是她却还向老太太荐了我去与宝姐姐共同当家,我自然是敬谢不敏了——那热灶可不是好烧的?”
贾琮笑道:“就是,你只管咱自家的事就罢了,不必理会旁的。”黛玉便又笑道:“老太太到底还是疼凤丫头的,明言不许二嫂子他们搬回大房去住,让凤姐姐陪在身边说笑有趣呢。”贾琮道:“那样琏二哥和二嫂子的日子还好过些。”黛玉点头不语。
贾琮见她似有心事,并不肯追问,只过后悄悄叫来锦儿询问,才知宝玉那边竟在新婚未经年之时,便将宝钗的丫鬟莺儿,还有自己房里原本伺候的大丫鬟秋纹和麝月也都收了房,王夫人因为溺爱儿子却不挟制,而宝钗也是状若无闻,贾母虽然叹息,也依纵了宝玉的胡闹,只是此事再亲友间传开,竟是无人不笑话的。
贾琮听罢,一笑了之。他心里只记挂着黛玉,便跟进黛玉的内室,见黛玉正在案前写字,却是一首咏立冬的绝句:秋风吹尽旧庭柯,黄叶丹枫等闲过。一点孤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贾琮叹道:“诗言志,此诗情调何等沉郁。”黛玉沉吟了半晌,方轻声说道:“你不必多想,我并未有动于衷,只不过替宝姐姐感到不值罢了。”贾琮便轻轻拢过她来,说道:“我自是知道。”
日子也便这样淡淡的过了,梨香院里诗书滋味长,贾琮此生尚未享受过如此惬意的时光,端的是岁月静好,黛玉也事事如意,再不生别样的耽心。每日里除了到贾母那边承欢陪坐之外,与大观园已是断绝了踪迹,与贾府诸人只是面上的情分。王夫人等是不必说了,就连邢夫人也是并不拿大,反而见着黛玉便要嘘寒问暖一番,直比亲生的女儿都要亲切一般。
只有见着宝钗之时,全因着旧日的情分与一向的惺惺相惜,本欲相亲,谁知反而更为疏远了,有时在贾母那里对坐多时,也是不交一语。宝钗管理家务,甚是劳乏烦忧,偏偏凤姐夫妇撒手二房的事务之后,宝玉是一些也指望不上的,每日只知在那几个姨娘的房里游戏说笑,并不知经济时务,而宝钗便有三头六臂、补天之功,终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见着贾府日复一日的亏耗下去,家人却是只坐而论道,上上下下不肯减少半分的开销,稍有不如意,便要抱怨刻薄,更有那无知仆妇,干脆指桑骂槐,只说家私都被宝钗给搬运到娘家去,填补哥哥的官司去了。宝钗心中苦楚,自也无心在姊妹妯娌中应酬往还。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也嫁了,仙子从此谪落人间,从凡人的眼光看,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第二十五回 甄府管家兴利除弊
相比贾府中日用开销的捉襟见肘,梨香院里却是丰盈富足,只是黛玉从来清贵,自是不会去关切这些个俗事,虽说她并不糊涂,在林家时也接触了些家务事,然而本性不好锱铢必较,便对于家务事很不上心。偏偏贾琮是个最爱时务经济的,又见心爱的人不喜柴米油盐的俗事,他便颠儿颠儿地将管家之责给担当了起来。
说起来黛玉的陪嫁也是不小的一份家产,不过林婶娘体贴,给关外的农庄和南边的茶园、桑园和橘山都派了妥帖的管事,自是不用京里面千里迢迢地操心,并且有林家的人在那里就近照应。但是她老人家又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所以京郊温泉庄子便留给小夫妻自己经营,就连京城里的洋货行、南货店、绸缎行和银楼这四铺,也仅仅是原班的掌柜和伙计留下,自己是一些主意都不再给拿,全凭黛玉和贾琮自己主张了。
于是旬头月尾便常有各家铺子的掌柜拿着账本货单来请示,黛玉自是不耐烦见人,只自去读书品茶,赏花听曲,贾琮却蛮有兴趣地过问店铺的经营状况,并且很快便上手了,居然发现自己是个经商的好手。他甚至抽空出城去京郊的温泉庄子转了一圈,发现那个庄子其实是个专门用来泡泡温泉的别墅,庄子不大,内有一座小山,山下数十亩薄田,因为地势低洼,沼泽纵横,不利耕种,所以林婶娘当初买下来时并未花大价钱,只为着山腰处有一眼活泉,才盖了几间青瓦精舍,专为预备着送予黛玉洗浴疗养的。
贾琮看了一圈,发现此地出息之物甚少,尤其土地贫瘠,庄稼收成微薄,佃户莫不叹苦道穷。然而与贾赦分与自己的田庄相隔仅一道溪,连在一起便成规模。他看了几日,心里面便恍惚有了些兴利除弊的主意,只是却是缺少一个得用的人来实行。恰好在这个时候,贾府的世交金陵甄家新近获罪抄家,甄老爷却把家中的世仆包勇荐来贾府,贾政正为与甄府瓜葛过深而不自在,见甄家又不识时务地荐了人来,便更是不喜,却是不好退却的。正自为难的时候,恰好贾琮在旁边听见,又见那包勇身材魁梧、浓眉朗目、淳厚笃实,心中不由得称许,便开口向贾政讨要,贾政巴不得推出去,便一口应许了。
贾琮便带包勇过来,先派了他些差事干,几件事下来很是称心,见果是个勇于任事、精细周到的奴才,便提拔他做了管家,打发他到京郊的庄子上打理。不到一年的光景,那包勇果然能干,就将小小的田庄打理得兴旺起来,先是在小山上遍栽果树,主要是枣、栗、柿三品,然后让佃户们挖泥成塘,堆泥成基,基上种菜、养鸡猪,塘中养鱼、养鸭鹅,每隔五日,便送一次菜蔬禽蛋鱼虾等鲜物入府,梨香院中的供应愈加新鲜适口,而瓜果蔬菜、肉类禽蛋还可卖到京中的铺子里,出息比之种田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事情贾琮也约略说与黛玉知道,黛玉只是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贾琮却以为这正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反更为称许。这一日,足迹罕至的宝钗突然到梨香院来做客,黛玉心中诧异,却也欣喜,她与宝钗早已消除了早年的隔阂,惺惺相惜,只是碍着宝玉和王夫人,面上皆淡淡的,不说出来而已。
宝钗此来却是出乎人的意外,只见宝钗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湘妃色袄裙,通身不见新妇的鲜艳颜色,别有一番端庄雅致,只腰间的一条大红丝绦,与她的身份相称——穿戴虽还如旧时,眉目间却再难见原先的安适祥和,只觉得带有轻愁薄恨,竟是掩不住的了。
贾琮与黛玉连忙含笑让座,黛玉笑道:“宝姐姐如今是大忙人,竟也拨庸造访,真令蓬荜生辉。”她却是还是旧时的称呼,并未改口。宝钗也笑道:“颦儿婚后越发的调皮,琮儿也不管管他。”贾琮只是微笑,并不接口。他心知宝钗此来必定有事相求,自己在此不便,便略坐了坐,找个托词,自向书房里读书去了。
宝钗见他出去,方叹道:“从前看琮儿与那边的环儿并无什么区别,谁想……”黛玉却不欲听她的感叹,因为那是必定要说到宝玉身上去的,便道:“宝姐姐难得来一趟,今儿也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闲,必不放你轻易回去的,总要尝尝我这里新得的好茶。”
这样说着,便命紫鹃带着青芷铺设了茶席,在窗外的廊下支起风炉来烧水,茶席上摆开潮汕炉、孟臣罐、若琛瓯,黛玉将几枚红果错落插在那汝窑美人觚里,红艳别致,清简脱俗,可以入画。宝钗赞道:“如今有些矫揉造作之人将花下品茶,列为十大最煞风景的事之一,而袁宏道却说对花品茗是大雅之事。妹妹以红果代花枝,茶香可在枝条间游走,曲直疏朗,别有意味,而又不侵茶味,想得甚是周到。”
黛玉笑道:“只听姐姐这番高论,便知是懂茶之人,我这一番摆布却是有班门弄斧之嫌了。”这样说着,青芷已经提了水壶进来,说道水已沸,黛玉便用茶匙从孟臣罐中取出些许茶叶,倾入茶壶中,说道:“这是今秋新摘的龙井白毫,虽不及春茶,这个时令也是难得的了。”一边说,一边从容沏来,浅浅倒了一盏,捧给宝钗,宝钗尝了一口,说道:“茶味甚佳,苦中回甘,更好的是水,煮雪烹茶,妹妹果然是大雅之人。”
黛玉笑道:“说附庸风雅还差不多,这是那年在妙玉那里吃茶,受了她一番排揎,才偷师来的——我带着三个丫鬟,旧年好一冬的时间,收那落在绿萼梅上的雪,集成一花瓮,果然清冽甘甜。”
宝钗一边喝茶,一边观赏手中的青瓷茶杯,小小的荷叶杯,温润如玉,不盈一握,宝钗却知道这必是黛玉的陪嫁,可说价值连城,一时有感而发,叹道:“茶席纵有珍器百种,说来却并非必需,倒是一份深情独独不能少。一泡茶,不同的人泡出千百种滋味,爱茶之人大抵也是因为茶如人,有真性情。”
黛玉笑道:“姐姐今儿怎么悟道了的高僧似的?”宝钗自嘲道:“我哪里做的了高僧,我们家里哪一位才算是半个出家的和尚的——天天高乐不了,这几日忽又读起了佛经来,把那几个新收的小姨娘冷落了,天天闹腾呢。”
黛玉不便答言,只微微垂首,默默注视茶烟袅袅,宝钗也愣怔了良久,想起来了正事,方说道:“还是言归正传吧。今日造府,一来为与妹妹叙旧,二来有一事相求。”黛玉道:“自家姐妹,姐姐何必客气?有什么事只管差遣。”
宝钗叹道:“近来太太把掌家的责任压到了我身上,妹妹从小在这府里长大,是深知道其中的厉害的,哪一个管家媳妇是吃素的?更何况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我翻翻账本,早已经是寅年吃了卯粮,可叹太太还非要撑着空架子,不肯俭省,即使这样家下人也是怨声载道的,一味抱怨刻薄,我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说后日太太要去杨提督家里送粥米,四五个买办出去,只凑了一千五百个鸡蛋来,还缺着五百个,说什么也找不出来了,买办说近来市面上这禽蛋都短得很,也不知怎的……”
她这样絮絮说来,黛玉已经明白其意,便也不拿乔,立时唤来一个小厮,命他去城外的庄子上找管家包勇,明日一早送五百个鸡蛋到府里来,小厮领命去了。宝钗心里的一块儿石头落了地,微有苦涩的笑道:“有劳妹妹了,谁想这府里竟然有连鸡蛋都短缺的时候。”黛玉正色道:“一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姐姐是最通达之人,何必有此一叹?又何必理睬那些短见的奴才?”她见宝钗虽是笑颜,终究难掩失意,便不忍让她就去,强留她吃午饭。
宝钗虽一肚子心事,知道那府里还有一堆事务等着,却也贪恋明轩雅座,清茶美馔的享受,便不再推辞。于是不大一会儿,梨香院的小厨房里便收拾上来极素净极精致的一桌佳肴来。黛玉命人去请贾琮,贾琮已经施施然来了,一边提袍襟进屋,一边笑道:“闻香味而知雅意,无需人请,我自来也。”
黛玉便笑嗔他,宝钗虽也笑贾琮诙谐,心中想起宝玉的冷落胡闹,心中未始不感伤,只是面上不肯带出。
黛玉一向饮食清淡,今儿席上虽色泽明丽,勾人食欲,却也以素食为主。宝钗最为欣赏那道最简单最质朴却也最美味的卷心菜汤,只见薄薄的豆腐片煎得微黄,指甲大小的香菇朵朵浮沉,而随手撕成片状的卷心菜叶在汤中已被煮成半透明的形状,盛在深深的大瓷碗中,如初夏的荷塘,清新自然,滋味隽永。这样的蔬食清雅的日子不就是自己一直向往的吗?为何自己如今身在绮罗丛中,却如同陷入网罗?
一时饭罢,丫鬟们撤去碗碟,端来茶水漱口,又捧出茶食果品,其中有青芷新近的出品——杨梅酥,酸甜适口,黛玉便先让宝钗,次给贾琮。宝钗一边品尝点心,一边与黛玉谈笑,回头忽见贾琮捻起落在前襟上的饼屑放到口中,不由得笑他。
贾琮却淡然一笑,毫无惭颜,只若无其事地答道:“不宜拂美人意也。”众人都笑了,独宝钗心中凄苦,正自伤心得坐不住,忽见她房里的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道:“宝二奶奶,让我好找,袭人姐姐让我请奶奶快回去呢,新晋的两个姨娘吵起来了。”宝钗连忙放下茶碗,起身便走。
第二十六回 怡红四美拈酸争强
却说宝玉与宝钗成婚未满一年,房中已经纳了四个姨娘,原本王夫人的意思是只将袭人升为姨娘,其余三个开了脸放在屋里,也是给宝钗留个体面的意思,谁知宝玉天生痴意,不肯薄待了那三个丫鬟,日日在王夫人面前撒娇撒痴胡搅蛮缠,到底是遂了他的意。
原来宝玉自为失去黛玉,便万念俱灰,再不肯立身上进,只一意颓唐,在脂粉丛中觅得半日的安慰,又加上深怨家里为他强娶了宝钗,拆散了与黛玉的姻缘,因此上便将一腔怨气发泄到宝钗身上,虽他素日平和,不会恶言恶行,却只刻意的冷淡,便足以让宝钗难堪——两人新婚以来,尚未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