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少爷瞅着空儿见众人都去赏一幅画去了,便凑近贾琮低声问道:“敢问世兄,与尊府的亲眷薛家可熟识?”贾琮便知他是在打听自己的未婚妻宝琴了,不禁好笑,然而事关王夫人,他自当谨言慎行,便回说道:“薛家姨妈与在下婶母是亲姊妹,薛家的表兄表姊也是常见的。”
梅少爷顿了一下,说道:“若说令表兄,在下也曾在外间遇到过,实在令人……不知其家的家教……”他的脸便红了,贾琮便知他是见过薛蟠在外强横霸道、胸无点墨的形象,便担心宝琴一如其兄,忙失笑道:“仁兄有所不知,薛家虽是皇商,亦是诗礼传家,不但兄弟们自小读书,便是姊妹们也都颇通文墨的,只出了表兄蟠性情粗率,大异于诸位弟妹,薛家姨妈也是很伤脑筋的。”梅少爷便喔了一声,还想再问,脸却越发红了。
贾琮便又道:“若论文采,那薛家姊妹的才华便是愚兄弟都难以望尘的。”他便将旧年赏雪时宝琴做的梅花诗吟咏给梅少爷听:“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竟奢华。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那梅少爷听得痴了,只喃喃复诵道:“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真真是意境深远,笔法空灵……实不相瞒,在下与薛家小妹有成约,而家父恶其家商贾,每欲解约……不知其人品貌……”贾琮便笑言:“人如其诗。”梅少爷便不语暗思,眼见得也是个情种了。
却听见那边梅翰林恰好说道:“儿女婚姻之事,不可草率,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赦老不可一意孤行啊。”他不禁竖起了耳朵,贾赦便哼道:“那孙绍祖也算是年少有为,我把女儿嫁他,有何不可?”贾政忙劝:“大哥不可误会梅翰林的好意,那孙氏世代武夫,确与我家不相匹配。”贾赦却道:“咱家也是军功得爵,武夫又如何?”原来他们是议论起贾赦最近为迎春择婿之事,贾琮在旁边听着,心知那孙绍祖必定是名声不堪,才会让人如此诟病,不懂父亲为何执意做成这门亲事,可怜园中又失去一个好女儿。
第十九回 失意时金玉结缘日
然而对于宝玉来说,他无疑又受到了一重打击,迎春的亲事不久就下了定,邢夫人将迎春接回自己的上房待嫁,于是紫菱洲也无人居住,大观园里越发萧索了。
对于贾琮而言,这倒也算不得一件坏事,因为以前人多时,难免诗社花会的应酬,他住在凹晶馆,也不好太离群索居,且院子外面花季少女们的朗朗笑声语声,在在挑逗着少年的心。如今这些声音便稀疏了好些,正好他专心读书,以备来年的春闱。
黛玉这些日子只随着林婶娘过府来做了两次客,然而王夫人不冷不热的态度已经彻底凉了她的心,便也打消了再回潇湘馆的念头,想她贵门千金,最是要尊重的,偏如此不受待见,哪里肯忍得,便留在林家一门心思地随着林婶娘过日子了。这期间,宝黛二人的感情却又复合了,原因是宝玉将自己写给晴雯的祭文拿给黛玉看,引动了黛玉物伤其类的悲怀,两人到底心意相通,便又和好如初。只是宝玉还在痴想着贾母做主将黛玉许配给他,林婶娘只是不冷不热地应对着,贾琮熬不过问她时,她只说以不变应万变,全看那王夫人如何筹划了。贾琮无计可施,只得加倍用功读书而已。
转眼就到了新年,一切皆如林婶娘的预料在进行。且说贾母早有意借着元春来解决宝琴的婚姻危机,也是因为与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缘故,所以十分地尽心尽力。正月初一那天,所有有诰命在身的奶奶太太都要进宫贺岁,贾府还兼祝元春千秋,贾母便带去了那张画了大半的大观园行乐图进呈给元妃看,只说:“这是家里的四丫头画的大观园行乐图,还未及完工,只是想着娘娘挂记着家里,便先带来请娘娘品鉴。”果然元妃很是喜欢,细细赏玩一事一景,说道:“竟像是又回到那园里了一样,不想四妹妹竟有这样的才干。”王夫人便笑道:“她哪里会画得这样好,是她薛家的表姐宝钗教她画的。
元妃细看了一会儿,便指那栊翠庵山坡上的白雪红梅最是生动,又问那是哪位姐妹,贾母便趁机夸奖了宝琴一番,又说起宝琴的婚事,原是许配给了梅翰林家的,且宝琴已被认到了王夫人的名下,也算是元妃的义妹。
元妃是极聪明的人,自然便恍然领悟了祖母的意思,于是当元妃去皇后宫里贺年时,便恰巧遇到了梅翰林的夫人,元春便有意攀谈,说起自己的表妹宝琴许配给梅家的事,这本是家常话,皇后自然不在意,也动问了几句,其他人纷纷凑趣,竟让此事过了明路。梅家自是知道其中的厉害——以宝琴贵妃之妹的身份,梅家是再也不敢提起悔婚之事了。
于是在贾母的巧妙安排之下,以一幅画就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宝琴的婚事,正月十六梅家就主动上门找薛姨妈来商量迎娶宝琴的事宜了,薛家自是欣喜不置。然而王夫人却从这件事意识到了自己那位贵妃女儿的效用,她心里清楚贾母是铁了心要将黛玉配给宝玉了,可是她自己是无论如何看不上黛玉病西施般的轻狂样子,因此思前想后,王夫人终于下定决心,自己趁着每月省亲的机会,便在元妃面前提起了宝玉的亲事。
元妃却是个谨慎之人,并不轻下决断,只问:“宝玉的婚事,本应父母做主,只是宝玉得老太太疼爱,一向养在身边,恐老太太已有主张——只不知祖母意欲配给何人?”
王夫人便叹道:“这正是我和老太太头疼的地方,如今老太太的意思只是亲上做亲,一来知根知底,二来与宝玉从小长大,孩子自己心里也都情愿,只是家里现有两个亲戚家的女孩儿都好,竟不知挑哪一个了——一是你林姑妈家的黛玉,一是你薛姨妈家的宝钗——娘娘省亲时也都见过的,故此想来请问娘娘的意思。”
那元妃思量当初的情形,心中便有了计较:“这两个妹妹都生得好样貌,又教养得好才华,的确宜配宝玉,不过两人的性情似乎很是不同,黛玉灵秀,宝钗端庄,却不知母亲属意哪一个?”
王夫人正等着这句话呢,当下便期期乂乂地说道:“娘娘说得很是,若是比模样、家世、灵性,两个姑娘不差什么,若是比性情品格,那黛玉就不及宝钗和气待人有尽让。且黛玉多病,那身子与你姑妈仿佛,都不像是多福多寿的。只是老太太明知宝钗更加稳妥,却因为黛玉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实不忍心把她嫁出去,才一直拖延到现在。”
元妃却知道母亲此语太高了宝钗的身份,那黛玉家是世代列侯,言情书网,最为清贵的,甚至贾府都比不了,而薛家虽是官商,究竟沾了个商字,就高贵不起来。只是她归省的时候,命姊妹们作诗,也曾比较过宝钗与黛玉两人,觉得宝钗的应对更加称旨。尤其是后来她令宝玉作诗,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回禀过宝钗给宝玉改避讳之字,而黛玉竟代替宝玉作诗之事,尤令她对黛玉有些不喜。她久居深宫,熟谙人情,便以为还是宝钗的为人行事可以襄助宝玉,自然是以母亲的话为然,于是说道:“既然如此,我便越俎代庖一次,下旨赐婚给宝玉和宝钗,这样祖母也不用为难,母亲也得称心意——便是祖母舍不得黛玉外嫁,家中现有几个弟兄尚未娶亲呢。”
王夫人喜道:“就是娘娘说的这话。”当下母女两个计议已定,王夫人归家不久,元妃的懿旨也就到了:赐宝钗与宝玉结为连理。
此事全是王夫人一人思量而为,贾府中人事先皆不知情,突然懿旨下来,全都被惊呆了。贾母正为宝琴婚事得谐一事高兴,正想着黛玉生日之时,与林婶娘计议宝黛的亲事,没想到元妃的旨意就到了,贾母被惊得几乎昏厥过去,然而当时只有接旨,过后她略一思量,自然就猜出了事情的头尾。
只是贾母万万没有想到,从来都是不言不语的媳妇这次竟如此胆大妄为,在宝玉婚事这样重大的事情上与自己较了劲儿,然而元妃之命却是无可转圜的,也只得先转过头来安慰宝玉。
宝玉得了这个旨意,便如同轰去了魂魄般地病倒在了怡红院,两眼直愣愣地竖着什么话也不说,只在贾母去看他时,才哭着百般苦求祖母去求元妃收回懿旨,然而那里管用,贾母只得一面用虚言宽慰宝玉,一面将气恼都撒在王夫人身上。
从宝玉那里一回来,贾母便叫过王夫人来说她:“你只以为我是偏心着黛玉,才想着把她配给宝玉,却不想想这样实是为了宝玉——林家世代列侯,言情书网,多么清贵,且现如今林家大爷正在熏灼之时,对于你老爷和宝玉也都有襄助。你再看看薛家,先不提有那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祸害了家业,只说官商的名分,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宝丫头虽好,怎奈究竟是商贾之女。何况林丫头当年我是应了她父亲的,才得到了林家的家产,全数盖了省亲的园子,如今你拿什么出来还给林家?”
王夫人其时正因宝玉疯疯傻傻地胡闹而烦心,又因薛蟠新娶的夏氏非常泼悍而不乐,听了贾母的埋怨,不免心中又愧又急,却决不能承认自己做错了这件事,只得勉强辩道:“我也并不知贵妃会如此看好宝钗,如今已然如此了,却当真辜负了林丫头。我想着虽不能嫁给宝玉,却也可以成咱家的人——环儿也快要娶亲了。”
贾母当即变了脸:“环儿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吗?那么个不受待见的东西,亏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夫人不敢再提,贾母心中却存了别样的心思,并不说出来,只等着春闱看贾琮的造化了。
面上却淡淡对王夫人说道:“如今你是遂了心意,娶了宝丫头,只是宝丫头虽好,宝玉不爱她也是枉然,只盼着他们年轻轻的,以后能拗过来,否则岂不是害了这两个孩子?”
却说薛家接了这个旨意之后,薛姨妈和薛蟠等人很是欢喜,宝钗心中却并不乐意,她深知宝玉心中只容得一个黛玉,哪里有别人的位置?她本也是个心性骄傲、特重自尊的女孩儿,自不愿为了贾府的富贵而白白牺牲自己终身的幸福。只是元妃的旨意却是违拗不得的了,即便宝钗心中再不乐意,也只得在家中待嫁,薛姨妈家里忙着准备两个姑娘的嫁妆,媳妇却不安静,日日吵闹,竟是天天鸡飞狗跳,亲眷中无不知晓,皆摇头叹息。
那宝玉卧病在怡红院,整日寻死觅活,王夫人只道是小孩子的傻想头,并不放在心上,不许袭人等人去禀告贾母,只每日让太医诊脉,开些宁神安气的药来吃。三月里定礼一过,喜事就定在了初夏,王夫人的打算是那宝钗也是难得的美人,只等嫁过来,天天见着,宝玉的心意自然回转过来。
自林家听说了元妃赐婚的消息,黛玉虽恹恹的,背地里哭过几次,然而有林婶娘劝慰着,又有两位嫂嫂陪伴着,形容里却并未带出多少悲痛欲绝,只是自动就把贾府那边给断绝了,就连贾母在她生日那天派人来接她去过生日,都不肯去。管家婆子等过来送东西传话,要见黛玉,却是连二门也进不了了的,自有林家的人出来接待,彬彬有礼地挡驾——虽然并未公开翻脸,贾政听说此事,已是惊惧非常——如今林嘉蕤在朝中举足轻重,深受皇帝信任,贾政对于王夫人给促成的宝玉的这门婚事并不是很中意,只是看在宫里娘娘的面上,不好说出来,却是与王夫人更加疏远,公余只钻进赵姨娘的房里去,就再不出来。
谁道那邢夫人这段时间倒与林婶娘走得亲密,连带着与黛玉见面的次数也多,常到贾母这边说起黛玉又瘦了,看着让人心疼等语,贾母嗟叹不止。
就在这样的情形中,贾琮迎来了这一世最重要的一次考试。
第二十回 入贡院举子尝艰苦
三月初八那日二更天,凹晶馆里已经灯火通明,前一日晚间贾琮已经拜别了父母长辈,回自己房里只睡了三个时辰,蔡嬷嬷就叫他起来了。锦儿已经捧来了入场穿的衣物,因为国朝最重科举,圣人尤愤舞弊,因此会试场规极其严格。
锦儿一边和香儿服侍着贾琮穿衣,一边嘱咐着:“三爷,这些衣服我和香儿全都捻过一遍了,皮衣去了里,袍衫都是单层的,袜子也单层,靴子是薄底的,一点儿违制的地方都没有。爷进了场,千万自己当心,早晚实在冷了,就把皮衣裹紧些儿,虽没有里子,一层皮顶得上十层棉。”
香儿便道:“今年倒春寒,早晚还跟腊月似的,那些寒门士子在这样结霜的天气,还不定怎么哆嗦呢,不知拿不拿得住笔。”
蔡嬷嬷瞪她一眼道:“你管那些个,三爷是娇贵人,比不得那些吃惯苦、受惯冻的,实在冷了,就把被褥披到身上……”
香儿年纪最小,便快口道:“我就奇了怪,怎么考个进士就跟防贼一样呢。”锦儿赶她出去看看园门外跟贾琮去考试的书童都到了没有,这里蔡嬷嬷便又拎过来考篮,是个半新不旧的湘妃竹篮,编成玲珑格眼,虽精致,却不见华贵——然而却是林家特意送过来的,因为是林嘉蕤应考时提着的考篮。蔡嬷嬷说道:“这个考篮里的东西,奴才都一一检点过了,三爷别轻信那些小厮,自己拎着稳妥。”
说着,便一样一样给贾琮又点了一遍:一块薄薄的小巧端砚,半根常用的徽墨,六枝蝇头小楷,笔管全都镂空了的,水瓶、水注全是青瓷的,一只锡制烛台和一盏玻璃灯罩是为了夜间照明的,几十根修成两寸长短的青冈木炭和一个小小的红泥风炉是为了取暖的,另外还有一大包糕饼饽饽,荤素搭配,全都是切成了两半,以备查验。还有一罐干制的金钩、虾皮、肉脯、笋干、紫菜和蕈子,是事先用酱油煨熟焙干,用滚水一冲就可以当汤喝的。
贾琮笑道:“行了,嬷嬷,你是让我进去过日子吗?便是山珍海味在那个地场也没有胃口了,忍忍饿,也就出来了。”
蔡嬷嬷却道:“三爷可别这么说,本就穿不暖、睡不好的,又要写文章,再吃得不适口,真能把人给煎熬病了——那边的珠大爷不就是在考场上受了暑热,一病不起的吗?”她想想这话不吉利,便连忙吞了回去。又嘱咐道:“还有厚厚的棉被衣服和同样的两份考篮都先送到下处去了,爷考完一场出来找着家下人,就去下处歇息,我让蔡安给爷烧了热水,先松泛松泛筋骨,再吃些热汤热水,就好好睡一觉,别在下处用功了。”
贾琮笑道:“知道,知道,嬷嬷你就等着听好信吧。”这样一番叮嘱,贾琮便自己提着考篮出来,外面他的四个小厮早备好了车等着了,贾琮便上车去了,蔡嬷嬷只站在台阶上看着马车去的不见影了,才回去。
贾琮他们三更到了贡院大门外面,只见明远楼外已经搭了一溜儿的考棚,贡院里外灯火通明,差役把守严格。贾琮却算是熟门熟路,上次的乡试他就是在这里考的,因此只在马车上打个盹,派蔡安挤进去听着叫号,快到自己的时候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