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心事唯一夏荷遇冷
一听是父亲呼唤,贾琮从温柔乡里猛然惊醒过来,连忙告辞,黛玉知道舅舅严厉,也不挽留,贾琮便匆匆去了,先回自己院里,换了身衣裳,才出大观园到贾赦院里来参见父亲。路上他细细回味黛玉的言行,并无厌烦之意,心中知道这是个好现象,自己似乎加分不少,不禁心花朵朵开。
他就这样满面笑容地走进贾赦的院子,一进门差点与刚刚出来的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兄长贾琏。只见一贯文雅蕴藉如翩翩佳公子的贾琏,此时却是一脸的怒气,眼睛都竖了起来,甩着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出院来,见了贾琮,顿了顿,贾琮便向哥哥请安,贾琏勉强应付了两句,神色间也不似平时的和悦,便匆匆去了。
这里贾琮心下狐疑,一面往里走,一面思量这件事,到了贾赦的书房外面,贾赦的小厮却告诉他大老爷正在会客,请他稍等,贾琮便去后院向邢夫人请安,嘱咐小厮随时叫他。贾琮来到后院,且先不忙着去见邢夫人,而是用目光逡巡了一番,便看到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正坐在廊下的太阳地里眯着眼打盹。自打贾琮房里的丫鬟换成了王善保家的外孙女锦儿,王善保家的每每见了贾琮便眉开眼笑地奉承,把他当了自己人,贾琮自然是乐得敷衍,何必得用时白不用呢?
此时贾琮便走过去,王善保家的连忙爬起来请安,又骂小丫鬟没有眼色,还不赶紧倒茶。贾琮见旁边人都走开了,便悄悄问王善保家的,贾琏方才为什么气哼哼地出去了。王善保家的巴不得贾琮来问这个,便幸灾乐祸地说道:“三爷还不知道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背着老太太和太太做的好事吧?这一对轰轰烈烈的当家主子,那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王善保家的说到此,故作神秘地凑近贾琮耳边,低声说道:“太太听说,琏二爷勾搭着老太太那边的大丫鬟鸳鸯,偷偷把老太太房里的金银家伙捣腾出来两大箱子,卖了好几千银子呢。鸳鸯那小蹄子假模假式的,不肯跟着大老爷,害得太太没脸,倒跟琏二爷不清不楚——太太听说这件事可气坏了,方才把琏二爷叫过来,假说快到年节了,银子不凑手,让他不拘那里先迁挪二百两来。琏二爷还大模大样地回说没处迁挪,太太便道他:‘你没有钱使了,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那五千两银子是从哪儿来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您没有瞧见当时琏二爷那脸色难看的……”王善保家的捂着嘴嘿嘿直乐,贾琮都听呆了,正要说什么,前面的小厮来传话,说老爷送客了,贾琮连忙往前面来见父亲。
贾赦翘着脚坐在书房的太师椅里,正在把玩手中的一块汉玉佩,见贾琮进来请安,便笑眯眯地叫他起来,说道:“我听大太太说,那边府里的二太太给宝玉房里放了个叫袭人的丫头,我想着你比宝玉也小不了几个月,今儿叫你过来,我也赏你一个丫头做屋里人。”他说完,还没等贾琮反应过来,便高声唤道:“夏荷!”一个丫鬟应声进来,跪下磕头,贾赦便得意洋洋地说道:“这个丫头和她姐姐秋桐都是家生女,秋桐我已经给你哥哥了,这丫头便赏给你,你领回去吧。”
贾琮涨红了脸,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收个“通房大丫头”,但转念一想,林婶娘确实提醒过他,贾家有在给小爷娶亲之前,先收两个屋里人的传统,他虽不想要,委实不敢说,连忙给自己的老爹磕头谢恩,然后那个叫夏荷的丫头也过来给他磕头,贾琮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道:“起来吧。”并不正眼看她。
这里贾赦心中得意,对于这个给他挣了脸面的儿子也很是喜爱,便问了问他最近的学业,又答应改日带着贾琮去拜望如今的大儒沈博约先生,请他指点一二。说得兴头上来,便又赏了一把古扇给贾琮,那扇子乃是檀香木的精雕扇骨,扇面的墨竹是郑燮的真迹,贾琮心里面知道这必定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石呆子的古扇中的一把,贾赦为了这几把扇子,勾结了贾雨村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还迁怒贾琏,把为石呆子鸣不平的贾琏给打得头破血流,满府里无人不知。当时贾琮只是听听而已,此时手中拿着扇子,突然感到心情沉重,这是他老爹惹来的孽债,却是要贾府里的每个人来分担罪孽的。
贾赦见他呆呆的,以为他是初得了个丫头,心里害羞,倒是没有想到别的,便打发他出来了。一出来,那夏荷早已使出在大老爷身边耳濡目染的手段,吊到了贾琮的胳膊上,媚声媚气地说道:“三爷,咱们回去吧。”贾琮“哼”了一声,一甩袖子,把她给甩开,说道:“放尊重些,少在爷面前出这些声气。”他这里正教训着丫头,就见贾琏一阵风似的又回来了,手里托着一封银子,贾琮便知道他是回去跟凤姐商量,不得不用银子堵住邢夫人的嘴——这就是世家大族里的父母子女。贾琏见贾琮领着夏荷出来,便明白贾赦将夏荷赏了弟弟,倒是调侃了贾琮几句,便笑着进去了。
这里贾琮有些窝心地回到大观园里,蔡嬷嬷和锦儿她们看到夏荷妖妖挑挑地跟在贾琮的后面进了凹晶馆,脸色全变了。贾琮只淡淡地吩咐蔡嬷嬷给夏荷安排住处,只当普通丫鬟使唤即可,蔡嬷嬷巴不得一声,立刻分派夏荷睡到粗使丫鬟的房里。夏荷便恼了,也不管贾琮还在房里更衣,便站在院子里跟蔡嬷嬷和锦儿吵了起来:“你们凭什么欺负人?我可是大老爷的人!”
一语未了贾琮已经掀帘子出来,站在台阶上,冷冷说道:“到了我屋里,自然是什么都得听我的,你若非说是大老爷的人,我这就着人送回你去,如何?”
夏荷的气势便矮了一截,只委委屈屈地叫到:“爷——宝二爷的袭人可不是住在下人的屋里,我跟她和秋桐都是一样的……”
贾琮冷笑道:“怎么一样?琏二哥是娶过亲的,自然可以有明公正道的屋里人,袭人是二太太从自己的体己月例里拨给她二两银子,虽未走明路,究竟有二太太的认可。你却只是老爷赏我使唤的,大太太可曾体己给你二两的月钱?”
夏荷便不响了,只管淌眼抹泪,贾琮便不理她,只让蔡嬷嬷安排她做些洒扫的活儿,轻易不用到房里来。蔡嬷嬷便推夏荷走了,锦儿和香儿都送了一口气,加倍殷勤地服侍贾琮用晚饭,贾琮知道这两个丫鬟也是打着做屋里人的算盘,并不点破,现下他自己做不了主,便只含混着,只是锦儿和香儿之后便越发地用心,夏荷在贾琮和蔡嬷嬷的吓唬之下,也不敢作耗生事,安静了下来。虽后来她趁空去邢夫人那里告了一状,邢夫人既不肯自己掏腰包给她体面,又不肯为此与贾琮生分,自然不理她,反而申饬了她一顿,教训她要安于本分。
贾琮这一阵子不时翻看贾赦赏给他的那把古扇,心中烦乱忧虑,又回忆自己早年看过的《红楼梦》里的情形,似乎贾府此时正在走着下坡路,且越来越入多事之秋了。他猛然记起就快要抄检大观园,似乎是从一个荷包引起来的,只是那荷包究竟是谁遗失在园里的,他却记不清了,只记得园中人自此风流云散。等得空见了林婶娘时,贾琮便连忙向林婶娘求证这些事,林婶娘却已知道贾琮冷落了父亲赐给自己的通房丫头的事,对他好感倍增,只笑道:“管他天翻地覆,也是贾府的劫数,你只管读书应试,将来家业复兴,恐怕贾家还得指望着你,一切尚在未可知期间。”她见贾琮依旧愣怔,便点拨道:“不过你若能乘势救几个人,也算是积德,且为自己积攒几个心腹人。”说着,便凑到贾琮耳边,教给他留心迎春房里那个司棋的动静。
贾琮心中有底,读书越发用功,又因天气寒冷,他除了出门向名儒请益之外,几乎是足不出户,别人知道他要应明年的春闱,便也都不来扰他,就连贾母都免了他的晨昏定省,只说让他专心学业,以图光宗耀祖。邢夫人自然也端出架子来,不许贾琮身边的人以杂事扰他,那夏荷便渐渐气堕,再不敢吵闹。园中诸人听了,皆甚为纳罕,有熙凤等人好奇问起时,贾琮便说自己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娶一个情投意合的,不想要什么屋里人,年长之人都笑他孩子气,与宝玉的专爱与女孩子厮混相比较,算是异曲同工,各有其古怪之处。只在园里姑娘们那里,贾琮此举自然为自己加分不少,就连黛玉待他也自亲切了好些。
贾琮只在贾琏笑他假正经之时,解释说不喜夏荷泼辣,打算待她大两岁便放出去,好的丫头自然还是有的,贾琏深以为然,他已不喜秋桐,如今复又忆起尤二姐的温柔体贴,甚为憾恨,与凤姐越发不和睦了。
只王夫人听说贾琮日夜攻读,打算着蟾宫折桂,心中不免越发恨怒,尤其邢夫人又时常在众人面前将贾琮与宝玉比较,更显得宝玉浪荡轻佻,胸无大志,至今只在女孩儿们堆里闲玩,一腔怨气集聚起来,对宝玉逼勒得越发狠了。除了袭人是她自己挑中的,其余的丫鬟在她眼中皆是狐媚子,将宝玉勾引得不求上进,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不能再留着这些丫鬟,只是一时还找不到借口给打发出去,只是言语间时常挑剔,那些丫鬟全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自然人人自危,不敢露头,怡红院里便比先也安静了不少。宝玉白日去家塾上学,晚间回来还要习字读书作文,众人也不敢再以各种玩意儿来勾引他玩耍,只是不免都有些寂寞。
第十五回 因荷包抄捡大观园
这一日午后,贾琮练了一个时辰的蝇头小楷,只觉脖颈酸痛,手腕发沉,见冬阳煦暖,便携了一本《孟子》,踱到凸碧山庄附近的山坡上闲步松散。他站在高处的山石上远眺,只见草木疏朗,冬云散淡,令人心胸廓然,万虑全消。正是吐纳之时,忽看见园门处远远跑来一个人,却是多日未见的贾环,只见贾环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一直闯进凹晶馆里去了。
来到这里这两年,贾琮慢慢察觉,贾环并不像原书中写得那样坏,只不过是个受了委屈没处诉的孩子而已,便时常安慰开导于他,贾环便也拿他当亲兄长那样亲敬,两人之间比宝玉要亲厚得多。
此时见贾环跑进凹晶馆扑了一个空,贾琮一笑,便快步走下山坡,远远招呼贾环,走到近前才见贾环一脸的泪水,两眼都哭得通红,心中不觉诧异,忙拉他进自己书房,又叫锦儿打了洗脸水来让贾环梳洗了,斟上热茶来,众人都退出去,贾琮才问贾环缘故。
贾环此时喝了热茶,心情平复了好多,也收了泪,便一长一短地告诉了贾琮自己受的委屈。他这一向以来都与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彩云和彩霞姊妹要好,他母亲赵姨娘原本是要向贾政讨来这两个丫鬟给他放在房里,自己也有个膀臂的,谁知王夫人这次却只把彩霞放了出去,让她父母自行聘嫁,赵姨娘便偷偷派人去跟彩霞娘关说,彩霞的父母倒也情愿,可不曾想凤姐的陪房旺儿家的儿子却也看好了彩霞,求了贾琏和凤姐,硬生生将彩霞说给了旺儿家的儿子,那小子吃喝嫖赌,无所不至,是街市上有名的泼皮,彩霞万分不情愿,方才让自己的妹子彩云给赵姨娘捎信,赵姨娘发了一会儿急,便硬逼着贾环去跟王夫人讨,贾环知道不中用,赵姨娘便将他骂了一顿,贾环便赌气跑到园里来了。
贾琮听完,却也无从安慰,只看贾环这种没有担当,就让人不能不怀疑彩霞姊妹的眼光——贾环连自己都尚未能照顾齐全,何能给彩霞什么承诺?他想了想,便安慰贾环道:“你却也不必着急,这件事不见得就没有办法——你姨娘也许可以求求二叔,只要你父亲开口,便是板上钉钉了。”贾环却道:“我就怕母亲把宝哥哥屋里有了袭人的事告诉父亲,那就深得罪了太太,吃挂落的还是我。”
哥俩这样议论了一番,也没有个头绪,向晚时贾琮留贾环吃晚饭,赵姨娘那里却派个丫鬟来叫贾环回去,贾环只得走了。到了晚上,贾琮心中不安,总觉得会出什么事似的,也看不进去文章,便将贾母前儿吩咐他抄的金刚经拿出来,一笔笔工楷细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锦儿来催了两次,便吃了点儿水果,就寝了。
到了半夜,朦胧中突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起来,贾琮连忙披衣起来,唤人来问,今晚值夜的是锦儿,唤了半晌不见人影,蔡嬷嬷和香儿都起来了,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告诉贾琮,说是怡红院的丫鬟看到一个人影从院墙上跳下来,说得有模有样的,宝玉被吓着了,浑身烧得火烫,晴雯等丫鬟半夜去王夫人那里取药,把老太太都惊动了,如今满园子灯笼火把的,上夜人等正在仔细搜查。正说着,锦儿也跑进来了,气色不成气色,只说自己睡迷了,方才听到动静。
贾琮见她衣衫齐整,不像是刚从炕上起来的样子,半晌不言语,突然心中一动,便吩咐众人关紧院门,各自安歇去。他自己却悄悄绕到锦儿的房门外面,听里面似乎有些声息,便不动声色地轻轻敲了敲窗棂,半晌,却听见锦儿战战兢兢地问道:“是谁?”贾琮道:“是我,还不开门,我就嚷了。”
贾琮原本心中有所怀疑,声音里便透着笃定,房里的人顿时慌了,那锦儿连忙拉开门,扑通一声跪在贾琮面前:“三爷,求您千万别声张!”贾琮打量了一下锦儿慌张的神色,轻笑一声,说道:“既怕被人听见,在这门口又是跪又是求的做什么?”说着抬脚进了锦儿的房里。锦儿煞白着脸跟进来,带上房门,轻轻朝着帐子后面说道:“三爷都知道了,你们还不出来磕头!”那帐子后面藏着的两个人只得出来,跪地磕头如捣蒜。
贾琮见其中一个果真是锦儿的姐姐司棋,另一个小厮也不面生,却是在贾赦那边当差的。锦儿也跪了,便哭求道:“我们的性命,都在三爷的身上,只求三爷超生!”贾琮却笃悠悠问道:“这不是司棋姑娘吗?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司棋虽羞臊,此时也只得流泪央求道:“求三爷放过我们。其实不关锦儿的事,都是我做下这样没脸的勾当。这是我姑舅兄弟,近日因为我家姑娘正在议亲,生怕我跟着姑娘嫁过去,就再也不能相见,故此偷溜进园里来找我商量。谁知他不识路径,误闯了宝二爷的怡红院,被人看见,叫嚷出来,我听到信儿,找过来时,满园子都是值夜的人在查了,若是被人看见,他便是一个死,我也独活不了。没奈何,只得躲到锦儿这里。求三爷开恩。”那个小厮被吓得话儿说不出来,只顾磕头。
贾琮见司棋虽然恐惧,却并无多少羞惭之意,倒也纳罕,只说到:“原来如此,与我什么相干,我何苦做这样恶人?只是有一件,此事再不可行,若是被人撞见,关系非小。”他又看那小厮,虽然胆小,看着却也机灵,忽然想起林婶娘说过这司棋的小女婿是个可用之人,便笑道:“只是有一件,我如今放你出去,你不可惧祸逃走。我自有办法成全你们两个——明儿我就去跟父亲说,把你要到我的名下做书童。”那潘又安自然是满口里应承,又磕头谢恩。贾琮便命他躲在房里,等园里平息下来了,找来守角门的张妈,司棋又给他扮作女孩儿的打扮,悄悄送出园去了。
这里司棋也没有脸再来见贾琮,便是贾琮过去与迎春说话,她也避而不见,不几日听说病了,贾琮只一笑不理,却让自己的伴读蔡安去看住了潘又安,得空便真的跟父亲讨来了这个色胆包天的小厮。这是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