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看着窗外,芝儿影影绰绰的跑动的影子,笑道:“是呀,我但愿能等来那一天。”她这样笑着,却落下泪来。然而对于她此行的目的,黛玉却也了然,想当年薛家盛时,她在大观园中资助过多少姊妹,手面阔绰,行事周到,便是对自己,也曾送过银耳等物,如今折节向人,必不是为了她自己。
非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黛玉知道那“山中高士”一般的宝姐姐也断不肯求人的。想到此处,黛玉也是心下黯然。
苦留下宝钗母子吃过午饭,宝钗便要告辞,说怕天晚了出不了城。黛玉知她记挂着家里,便也不再挽留,送她们母子到门口,黛玉命雪雁拿来一个仙鹤纹流苏荷包,却递与芝儿道:“这是给芝儿买纸笔的。芝儿要用功读书,给你娘争气呀!”
芝儿小大人一样用力点点头,答应道:“我一定要跟琮叔那样,金榜题名,封侯拜相,让我娘凤冠霞帔,做一品夫人。”众人都笑了,笑中带泪。宝钗摸摸芝儿的头,对黛玉说道:“妹妹的情义,我心领了,就不再言谢,但愿青山不老,绿水长存,相见有日。”
黛玉点头道:“我们姊妹何必说那些虚言,姐姐保重!”眼看着宝钗领着芝儿,一前一后出了巷口。雪雁迟疑道:“奶奶,我去给宝二奶奶叫辆车吧。”黛玉摇头道:“你如何知道?她必不肯的。收下那个荷包,她全是为了芝儿,若是她自己,她宁可饿死……”
碧叶有些怯怯地说道:“是了,奶奶,方才我看见宝二奶奶的手指,上面全是做针线戳的口子,老茧覆盖着老茧,便是咱们家针线房里整日做活儿的绣娘,也不会把手操劳成那样……真不知道宝二奶奶过得是什么日子!”
黛玉轻叹,回至房中,见那副石头图还摆在案上,黛玉便淡淡吩咐道:“拿去烧了吧。”雪雁听了,怯怯答应一声,不敢再问,便将画一顿卷起,拿出去自去料理不提。
黛玉知道,这就是宝钗的送别。因此走的时候,虽然众亲眷皆来送行,却未曾再请宝钗一家人。她知道,虽然曾结金兰契,此生此世最懂自己的人也正是宝钗,然而自己与她之间,还是只能渐行渐远了。
第九十二回 祖孙情难敌功名心
自黛玉南下, 与贾琮伉俪蹀躞,便如闲云野鹤, 再无拘束。贾琮虽无意改革当时的经济制度, 然而身为一方封疆大吏,手握天宪, 他终还是不想就此尸餐素位, 做一个职业官僚,总还是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事情。
因此虽然□□的政策一以贯之的是重农抑商, 可是江南一带,是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 单纯靠种粮食, 仅仅能糊口, 使一家人免于饥饿。贾琮便采取了温和的渐进式的改良,逐步推行农作物的商品化,又将城镇的人口引导到手工作坊的扩大化道路上去。
尤其是苏杭一带的织户, 已经小有规模。贾琮所做的,是制定更加有利于织工的谕令, 提高工资待遇,降低工作时间,改善工作环境……
他自己家便经营着江南最大的织房, 养着上百个织工,所以一提出这项政策,其他的小织户们就都盯着他自家织房的动作,他却也就特意做给人看, 并且成效显着。因为织工们的待遇提高,偷窃行为和废品率也就随之降低,由此带来的利润远远超过了织工的工资涨幅。
上行下效,自古皆然,这样悄无声息的,一场改良运动便推行开来了。江南自古是商业兴盛之地,然而商人虽有钱,地位却低,但凡能够读书应试,便很快弃商务农,所谓耕读传家更是士大夫的不二之选,贾琮便在行政中给了商人更大的自主权和地位,允许他们修建自己的庄园和别墅,允许他们逾越身份的限制,骑马、乘轿、穿绸缎……
虽然这些措施引起了一些保守派官僚的反感,然而因为这些做法只降低了贾琮在士大夫中的口碑,却给江南财政带来了切实的好处,故此皇帝也可包容。
国库连年空虚,尤其是西边用兵之后,虽然打了胜仗,然而军费开支和战后对将士的赏赐与抚恤也已经让整个国家的经济不堪重负。因此皇帝默许了贾琮的改良措施,不过几年的时间,国库充盈,江南一带富甲天下,便是云贵川一带偶有饥荒,也可就近救济,长此以往,则国泰民安的局面可期。
贾琮适时调整自己的思路,开始公开宣扬道家的清静无为,说穿了不过是简政而已。他常常半月不到衙署办公,身着布衣,悠游山水,足迹踏遍江南江北,连老百姓都知道,春秋佳日,在督府是找不到总督大人的,那时也恰好是农忙两季,没有谕令扰民,百姓自可安居乐业。
贾琮不求名,虽然用心行政,却很少做博取官民赞誉的场面事,下层官吏和百姓大多不知如今的两江总督府是谁主政,这是他让皇帝放心的又一桩事。因此偶有御史言官弹劾他懒政怠官,也多被皇帝斥责,不予理睬。
他在两江总督任上一干十年,直到他那便宜老爹贾赦,终于占尽了便宜之后,得了马上风死了,贾琮才得以丁忧。这次他真是卸尽了重担,神清气爽地进京奔丧。
在扶着灵柩回乡安葬之前,他还与贾琏演了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原来那贾琏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一无用处,似乎半生除了闯祸,并未给这个家族带了什么利益,因此良心发现,定要将国公的世职让给弟弟,贾琮哪肯去顶这个热火灶,比贾琏还要诚恳地发表了一番长兄为父的高论,坚决地将世职退给了哥哥。
皇帝对这两个兄弟很满意,当然对于贾琮肯放弃国公的位子格外满意。于是贾琏袭了荣国公的世职,只是从一等公降为三等公,估计到他儿子就又要降两级,变成一等将军了,当然前提是如果他有儿子的话。
因为交卸了官职,贾琮只管行次子之礼,也就是说把所有的麻烦事都推给了贾琏。贾琏本来就长于这些事务,再加上有那么个大便宜掉到了脑袋上,自然是忙得起劲儿。
相比较贾琮的清闲,黛玉就稍微麻烦了一点儿,因为贾琏没有正房太太,所以在灵堂上时刻跟随着邢夫人恪尽儿妇之礼的,就是黛玉了。好在黛玉身份高贵,亲戚间的迎来送往,邢夫人等闲也不敢劳烦她,自有平儿在底下张罗,只在几个正经日子,有身份高贵的女眷来上祭的时候,才需要黛玉出面应酬,其余时间也不过是在灵堂后面的静室中暂歇。
在这样的场合,黛玉不可避免地见到了宝玉。他们俩不相见已经有六七年了,在黛玉的记忆里,宝玉依旧是那个翩翩少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然而真正见到宝玉的时候,黛玉一开始竟认他不出来了。
宝玉已经刚刚经过母丧,半年来,他一直没有剃发剃须,再加上举止荒疏,神情若痴,竟似个落魄的乡村塾师的样子,从前的灵气全无,竟连样貌都似乎变得庸常了。
黛玉在帘子缝里看到宝玉的落魄情形,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感触,她默默地退回去,想到:那个人原本那样光彩照人,怎么突然就黯淡了呢?黛玉此时使劲去想宝玉当年的样子,却再也想不起来。她后来才想到,也许自己当年看到的,只不过是宝玉眼中的自己罢了。
如今贾琏成了一家之长,他头顶上也就只有邢夫人这个继母了。邢夫人一向都是见风使舵的人,她深谙“夫死从子”的内蕴,加上又是继母的身份,自然在贾琏面前不敢过于拿大,就连平儿,她也甚是和气相待,以求自保。
丧事已毕,贾琮便跟贾琏商量,想要自己扶着贾赦的灵柩回乡安葬,且自己在金陵为父亲守墓三年,以尽孝道,而由贾琏在京支撑门户,照顾族人。贾琏自然情愿如此,商议已定,贾琮便动身南下,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只是在临走时,他先后接待了两拨亲戚,是再难以推脱的。一个是贾环,贾环的亲娘赵姨娘跟王夫人争斗了一辈子,终于在最后的几年大获全胜,可是这个胜利来得太晚、太快,因而也失去了意义。
随着王夫人逝去,赵姨娘便成了实际上的主妇,然而贾政年事已高,无力谋生,他们一家人的生计陷入到窘迫的境地,只是贾政的私蓄尚还有些许,每年祭田的份例也多少能分到一些柴米,暂时还不到吃不饱饭的地步。然而贾环几次应试都铩羽而归,也就失了心劲儿,便来找贾琮商量,想要谋个差使干干。
贾琮知他被赵姨娘给养得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思忖了半日,便辗转请林嘉蕤给他谋了一个户部的差事,虽然一去当差,便再无仕进的机会,好在户部是个富得流油的衙门,贾环也不算笨,总能养活他父亲和赵姨娘的。
贾府的二房就这样分崩离析,就连当年分家出去租的大四合院,也无力维持,贾环便跟贾政和赵姨娘搬出来,赁屋另住。可怜周姨娘老无所依,赵姨娘哪里肯让自己的儿子养着这样吃闲饭的。周姨娘去求贾政,贾政虽然不忍心,可他如今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了她?
那周姨娘也是个有主意的,便趁着贾赦办丧事的机会,见着了黛玉,哭哭啼啼地诉了艰难,黛玉怜悯,接济她二百两银子,周姨娘便回自己娘家去过活了。
第二个来找贾琮的却是贾兰。说来贾兰是贾府二房最有出息的子弟,可惜的是命却平常,这些年他读书应试,倒也顺利,他以贾琮为榜样,也与贾琮走了相同的路:考秀才、中举人,拔贡,会试得进士出身,本来一马平川的道路走下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谁知,王夫人竟去世了,贾兰尚未实授官职,便要丁忧,吏部趁此机会干脆将他打入另册,也就是说三年后服满,也只能做候补的官员了。
李纨煎熬的不行,然而她与黛玉说时,黛玉却推脱说贾琮在官场上的事,自己是从不插手的。李纨背地里且还怪怨黛玉不念旧日之情,起初不肯施以援手,她并不想到是因为她在巧姐之事上,见死不救,令黛玉寒心。
李纨无法,便打发贾兰来找贾琮,见面就跪下磕头,求贾琮跟吏部疏通,服满便给他一个县令,只要是实授,他便可赡养母亲。
贾琮听他说得凄惶,也就答应下来,毕竟他这些年位高权重,虽未特意经营,也就顺手卖过不少人情,官场中最是讲究礼尚往来,吏部尚书还是会买他这个面子的。
贾兰和李纨这才放心,回家去,守着小小的产业,一面谨慎度日,一面抱怨王夫人死得不是时候,自己母子二人并未沾着过光,倒是净受背累了。故此虽然贾政的日子甚是艰涩,他们娘俩却是不闻不问,贾政已经意气销尽,自然也不指望这个唯一的孙儿了。
转眼过了两年,贾兰在这两年里天天苦读不辍,指望着如贾琮那般建功立业,一举成名天下闻。
第九十三回 镜花水月浮名成空
李纨自从与二房与荣国府脱离出来, 便自立门户,守着贾兰, 再不肯蹚那湾浑水。她青年守寡, 自然心中甚苦。从前贾家贵盛之时,外有贵妃声势骇人, 内有贾母爱惜护持, 李纨过得还算顺遂。
虽说王夫人待她淡淡的,并不甚疼爱贾兰, 只一味娇宠着宝玉,然而贾兰毕竟是大富人家的嫡孙, 贾政也很是看重, 时常慰问, 她也便将一腔的情愫都寄托到儿子的身上,管束极严,耳提面命之间都是母以子贵。故此贾兰身上丝毫没有世家子弟的陋习, 相反倒是时常流露出与寡母相依为命的小家子气来。
李纨心中知道这个家终还是王夫人说了算,便是贾母, 也是会偏向着宝玉,没有人真正将她们娘俩放在心上,所以她那时便未雨绸缪地开始为将来积攒钱财。年节的赏赐、田庄的收益、尤其是住进大观园之后, 她颇有眼光地选了稻香村,那里的稻田菜地都有利息,王夫人自是不放在眼里,她却乐得收入自己的腰包。
她那时还有青春的热情, 还喜欢跟园中的姊妹们聚会,写诗作画,自寻快乐。可是即使在那样的时候,她也很小心的不肯吃亏,每次的聚会,她都要姊妹们出份子,她知道对于宝钗黛玉她们,这点儿小钱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迎春、湘云这几个做不得主的妹妹,她们其实很为难,然而她从来也没有想要替她们出过,顶多是想办法让王熙凤出钱。
对于王熙凤的恨意,也是在那个时候种下来的吧。其实那恨意原本就存在,只不过掩埋得深,深到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贾珠活着的时候,这荣国府的当家人是李纨,那时虽是在王夫人的治下,然而王夫人不管闲事,而且策划元春入宫和生育宝玉,占据了王夫人几乎所有的时间。
那时贾府还是全盛的时候,短暂的荣华,让李纨永久的回味:家下仆妇的奉承、一呼百应的风光、每日里如流水般过手的银钱,当然还有明里暗里的好处……这一切都随着贾珠的逝去戛然而止。
从此她只能作为一个未亡人像槁木死灰那样活着,不能穿颜色衣裳,不能脂粉妆饰,安静本分地守着幼子,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所有的风光都是王熙凤的了,所有的好处也是王熙凤的了,而且她是那么贪婪,李纨从前不敢拿、不敢要、不敢干的,王熙凤全都敢拿、敢要、敢干。王夫人不知道,可是李纨明白王熙凤的伎俩,她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只是她从来不说,直到那一天,她领着姊妹们去找王熙凤要办诗社的银子,王熙凤当着众姊妹的面,讽刺她守财如命,不肯出钱,当众让她没脸,她才露了一次锋芒,针锋相对地回击了回去,可是心中的刺却尖锐地疼了起来。
尤其是协理大观园的时候,她羡慕凤姐有平儿这样一个帮手,嫉妒平儿对凤姐的忠心,也越发感到了自己的孤零。就是在那个时候吧,贾兰的奶娘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也是一个薄命的人,死了丈夫,无依无靠,便入府来伺候,李纨终于找到了安慰,在稻香村里,关起门来她说了算,没有人会说什么,再说,那些丫鬟还不知人事,姑娘们也不知道,她很放心。
可是她错了,事情是怎样走露风声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一天,也就是抄检大观园之后的一天,王夫人亲自过来,将她院子里的媳妇丫鬟都叫出来,一个个看。当看到奶娘时,她只看王夫人的眼神,就知道大事不好。
王夫人的眼神里透着了然、鄙夷和厌弃,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用贵妇人惯用的淡淡的语气吩咐她:“这个奶娘有些妖佻,我很不喜欢,兰儿也大了,不用吃奶了,打发她出去吧。”那个时候,李纨才感到了切实的危机,才明白自己太大意了。
她没有一刻的拖延,就照着王夫人的意思打发了奶娘,那奶娘临走时泫然欲泣的神情,很多天都萦绕在她的心头,可是她不许自己再心软,她知道,赶走奶娘,是王夫人对她的警告,必要的时候,她会夺走自己的兰儿,夺走自己的一切。
从此她的心就彻底死了,不再反抗,也不再有热情。园里的姊妹们风流云散,她全都事不关己,直到二房被撵,大观园被封,接着是抄家,她甚至感到快意。风雨飘摇中她唯有紧紧把握自己仅有的那点儿财物,那是她和她的儿子的未来的保障。
这之后,她才真正成了王熙凤嘴里惜财如命的人了,包括对贾政和王夫人的窘境不闻不问,也包括对巧姐的见死不救……她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她这样告诉贾兰,也这样劝慰自己:人总是要先保全自己的,不能大家绑到一根藤上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