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做事一向利落,也不说废话,当天便一辆小车将这主仆两人接到新买的宅院里,也不理会尤氏的千恩万谢,只放下让她能够自己营生的银钱,便管自去了。
柳湘莲再来找宝玉时,已经是腊月三十的傍晚,天阴沉沉的,地上积雪湿重,路上全是泥泞。柳湘莲一边打听路,一边信马由缰找来,到日落西边时,方才看到远远的小村落——黄叶村。
还未到村口,柳湘莲便听到有人唱歌的声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定睛看时,却见村口野店里晃晃悠悠出来两个人,一个衣衫落拓,蓬头垢面,不拘行色,正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搭在另一人的肩上,正唱得尽兴。柳湘莲仔细认了认,可不就是宝玉吗?
那另一人青缎锦袍,眉目清秀,也是熟人,原来却是蒋玉菡。柳湘莲连忙上前,他与蒋玉菡也是旧相识,自然无须多言,三言两语,柳湘莲便知道了宝玉回家后所经历的剧变,不禁为之叹惋。
两人见宝玉醉得不省人事,商量了一下,便一起搀扶着宝玉送他回家去。进了门,麝月连忙迎出来,看来也是司空见惯了,手脚麻利地将宝玉搀扶到炕上,盖上棉被,又给他脱了鞋,安置妥当,才回身万福,谢过蒋柳两人。
柳湘莲见屋中冰冷破败,显见得过得是一贫如洗,便叹道:“宝二爷何至于此?我昨日去那荣国府,如今是琏二爷当家,依旧是赫赫扬扬,他们原本也是亲兄弟一般,就一点儿也不照应吗?”
麝月不语,蒋玉菡叹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宝玉的性情?他是自己有什么,都肯给别人的;但是倘若让他去求人,他却是做不出来的。”
柳湘莲听了,转悲为喜,拍手笑道:“好好好,这才是我知道的宝玉宝二爷呢。”见蒋玉菡为之咋舌,他也不解释,只洒脱地拱手一别,竟也不留下一言半语,就那样顶风冒雪,径自去了。
这里蒋玉菡和麝月两人好生诧异,转过头来,见宝玉在炕上仍是熟睡,蒋玉菡便道:“也罢了,那个人从前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说他便是有心照顾二爷,只怕也没有力量——他连自己都是照顾不过来的。我这边走了,后头打发人来送些米和炭来,也不必告诉宝二爷。”
麝月愁眉不展的摇头道:“他岂有不知道的?就便是蒋大爷给送来吃的用的,二爷总是说什么不食嗟来之食,必是要送回去的——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的——就连城里荣国府送来东西,二爷也不许我收下的……”
蒋玉菡想了想,叹道:“如此,这样吧,就辛苦麝月姑娘,就说你在外面找到针线活计,赚些辛苦钱来家用——反正我家里也的确有些针线上的活计,你袭人姐姐自个儿也忙不过来的。”
麝月听了,觉得甚是有理,又见宝玉熟睡,料是一时半会醒不来的,便反扣了门,披上一件毡衣,跟着蒋玉菡一起踏着雪走去三里外的紫檀堡,到了蒋玉菡的家里。
虽然这几年宝玉一直与蒋玉菡有来往,然而因为袭人羞于见故人,从未与麝月和宝钗见过面。突然见了麝月,不由得又惊又喜又愧,两人拉着手进屋叙话,不免又说到宝钗之死,便又都哭了一会儿。
袭人道:“我听他说起二奶奶的事,伤心得不得了,想要去给二奶奶送殡,又怕二爷见了我厌烦,只得躲在屋里,偷偷祭奠了一回,痛哭了两场……”
麝月道:“二奶奶一直觉得亏欠了你……”袭人便摇头垂泪道:“这都是我的命……”
麝月见袭人一身富家少妇的富丽闲妆,模样体态与从前没有大差,便知她未曾受着苦楚,又想蒋玉菡一表人才,袭人必然是愿意的,如今这么说,想必是碍着从前的情分。
这样想着,便也讪讪的起来,又想起宝玉一个人在家,终究是不放心,便道:“如今多亏蒋大爷照应,二爷才不至于连酒都没得喝,只是长此以往,终非办法。还请姐姐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我些针线活儿来做,也好换些米煮粥。”
袭人听了更加伤感,只是她的苦楚却只能自个儿闷在心里,若说她情愿与麝月换换,莫说没有人肯信,只怕她自己都没有脸说出来的。
只得勉强笑道:“妹妹这是说什么话来,你我从前亲姊妹一般,以后快别说外道话了。恰好我这里也确实忙不过来,家里虽有针线上的人,精细活儿却还是要我亲自动手的。”
说着,袭人拿出针线来,麝月来看时,却原来是蒋玉菡的戏装,真个是描龙绣凤、掐金嵌银、文采辉煌。
麝月久已未见如此讲究的衣料和活计,不由得连连感叹。袭人便细细告诉她走线和图案,麝月一一记下,便用包袱将衣料和金丝银线都包好,便要回去。
袭人知她要回去照顾宝玉,便也不苦留,只一直送到大门口,才期期艾艾地递过一个食盒,说道:“这里面都是我亲手做的,收拾得干干净净,都是二爷从前爱吃的东西。妹妹带回去,若是二爷不嫌腌臜,就……”
麝月便接过食盒,又谢过了,便往回赶路。此时天已全黑了,蒋玉菡很是周到地派了两个婆子,前后打着羊角风灯,送麝月回去。
且说宝玉一个人在炕上睡着,不知不觉之间便来到一个白茫茫的所在。他四顾无人,正在彷徨之时,见不远处袅袅婷婷地过来一个绝色美人,手执一柄拂尘,身穿水田格的直缀,竟是妙玉。那妙玉倒也不似当年那样矜持,径自走到宝玉面前,含笑稽首道:“施主,槛外人有礼了。”
宝玉似悲似喜,回礼问道:“妙玉师傅,你真的蹈于铁槛之外了吗?”妙玉正色答道:“贫尼自那日在西疆为护贫女而被强豪所戕,便以还尽前世今生的孽债,脱身于红尘之外,游戏于离恨天之上了。”
宝玉听了这话,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想着那离恨天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便忙忙问道:“请问仙长,那离恨天是什么所在,是不是所有死去的女子都归于彼处?”
妙玉见他如此颖悟,深感欣慰,点头叹道:“善哉善哉,宝玉,你若有慧根,不久也就归于离恨天,与众女重聚了。”
宝玉听了,忙忙问道:“那么我大姐姐、凤姐姐、宝姐姐、云妹妹,还有晴雯、鸳鸯这些人岂不是都在那里?”妙玉微笑点头。
宝玉又问道:“那林妹妹以后也会到这个所在吗?”妙玉的脸色却陡然变了,一言不发,回身便走。
宝玉见了诧异,便忙忙去追,却见脚下原来已经是没过脚踝的积雪,四周是一片茫茫,天地间都是纷纷扬扬的大雪,那妙玉在雪中却是渐行渐远,再追不上了。
宝玉此时心中若有所悟,想道:“原来妙玉已经是死去的人了,那么我这岂不是在梦中了吗?只是林妹妹如何就一次也没有入我梦中呢?便是梦中见一次面,痛快地将我心中的话都说出来,立时死了也是愿意的……”
他只是心中如此痴想,却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宝玉,你又造次了,林妹妹知道了,定然又会生气。”宝玉连忙回头,见宝钗笑盈盈站在那里看着他,再不是布衣荆钗,倒是初到荣国府时的形容,颈项上还挂着那个明晃晃的金锁。
宝玉见是宝钗,心中惭愧,连忙说道:“姐姐,你原来在这里,脱离了苦海,也就好了。我此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了……”
话音未落,却听到身后脆生生的声音问道:“那我呢?你可对得住我?”宝玉连忙回头,却见晴雯叉着腰,立着眉头站在那里,行动爽利,言语尖刻。
宝玉尚未回答,又一个女孩儿幽幽说道:“宝玉,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呀!”只见晴雯身后走出来了金钏儿。
宝玉不由得双目流泪,说道:“是了,是了,我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人,一心爱惜,却成了祸端……”说罢放声大哭起来。猛然一惊,便醒了过来,见冷窗残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第九十六回 情泪尽绛珠断夙缘
麝月回到黄叶村时, 天已经全黑了,她见茅屋里一点光都没有, 只道宝玉还在酣睡, 便谢过送她回来的婆子,打发了来人, 自己推开屋门进来。
借着灯笼的光, 麝月见炕上胡乱掀着一床薄被,宝玉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再看炕脚, 宝玉素日出门穿着的破袄却还放在那里。麝月不由得心下狐疑起来,忙忙地里外找了一遍, 哪里还有宝玉的踪影?
麝月实在想不出宝玉去了哪里, 忐忑地坐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便又到处去找人。然而一夜的大雪,早已经将地上的脚印给盖住了。只见一片茫茫,连东西南北都分辨不出, 宝玉竟连一丝踪迹都没有留下来,就这样杳无踪迹。
那蒋玉菡第二日得了消息, 便像疯了似的到处找人,然而除了村头破庙里的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说是曾见了宝玉光着头, 赤着脚,跟着一僧一道踏雪走了,并无第二个人见过宝玉。而那乞丐胡言乱语已非一日,故此也没有人信他。
麝月找了几日, 也就绝了找到宝玉的念头,想起宝玉这一向以来的言辞,又忆起了那个疯乞丐的话来,心底倒是信了一半——想来宝玉到底是撒手红尘,出家去了。
她这样想着,却并不跟旁人说起,只自个儿守着宝玉留下的几间草房,靠着给人做针线过活儿。原本她也算不得是宝玉的家眷,只是贾府中人并无一个打听,故此也就无人来管她。
入夏之后,有一日,麝月包了一包袱针线进城去荣国府,从后角门进去到了平儿屋里。如今上房空着,只做贾琏待客之用,平儿住的东厢房便是荣府里人来人往的议事之所了。
麝月熟门熟路地进去,平儿正在吩咐管家娘子们将各屋里的猩猩毡的薄帘子换成湘妃竹帘,麝月笑吟吟地站在院子里听着,想着平儿处理事务的爽利干练原不弱于从前的凤姐,只不过心肠慈和,言语温婉,只是她虽是侧室,那些媳妇们却并无一个敢看轻了她,无不唯唯诺诺,不久便处分得妥妥帖帖了。
麝月这才请丫鬟进去通报,平儿听见已经亲自迎出来,让麝月上炕做了,唤人倒了茶来,才屏退了从人,姊妹俩说些体己话。
平儿笑道:“你今儿可来得巧,恰好大太太身子好些了,我才没有过去伺候,若是昨儿来,还不知能不能见呢。”原来邢夫人开春以后,为时气所感,一直身子不爽利。她自从贾赦死后,便不敢在贾琏面前端后母的架子,就是平儿,她也不肯轻易得罪。只是平儿不肯落了人的褒贬,故此对邢夫人也很是尊奉,面子上的事儿从不落下,故此相安无事。
麝月也笑道:“可是呢,我真来得巧,正好当面把活计交代给你,免得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你过后不好意思说……”这样说着,便打开包袱来,见是一床细致到极处的百纳被,虽是拼起来的被面,却都是精心挑选的缎子,一块块细心比对着图案,搭配得既雅致又活泼。
平儿见了,真是爱不释手,拿在手里反复观看,赞不绝口:“从前都说宝二爷屋里袭人和晴雯的针线最好,照我说,你才是个中楚翘。”
麝月轻叹道:“我哪里比得过她们……只是如今死的死,嫁的嫁,只剩我一个孤鬼,倒成了个好针线……”
平儿黯然,知道她又想起宝玉走失之事,麝月却爽然一笑,转了话题:“那日你特特打发人送来好些缎子,就那样让剪了,挑最好的花样做百纳被,我就知道必然是个要紧的人家生了孩子,不知是哪一家的?”
平儿低头叹道:“是琮三奶奶新生了个姑娘,你也知道,我们琏二爷就这么一个亲兄弟,最是看重,亲自吩咐我好好预备东西,要派妥当人去南边给送粥米呢。我想着自己的针线是平常的,家里也没有亲近的奶奶太太,便想起你来了——果然没有找错人。”
麝月听了这个消息,倒也不甚感慨,呆了呆,才淡淡问道:“宝二爷的事儿,不知道那边知道了没有?”平儿想了想,说道:“琏二爷倒是写信告诉过琮三爷,只是琮三爷如今是坐镇江南的一方诸侯,事务繁多,不知他有没有跟琮三奶奶提起过。”
麝月便不再问,两个人吃了茶,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平儿便探问起麝月以后的打算:“虽说宝二爷对你是好的,只是你也并未跟着他享过多少福,不如趁着年轻,这个时候,寻个人嫁了吧,就如你袭人姐姐,当初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不是也过得不错吗?”
麝月轻轻笑道:“她过得好不好,也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罢了。至于我,并非我矫情想要守着——其实从理上说,我也没有给宝玉守着的资格。只是我觉得这世上,不论哪个男人,恐怕都比不得宝二爷的,所以我也就不打算委屈自己了。这样无牵无挂的,凭着自己的十个手指吃饭,倒也过得甚是舒心……”
平儿见她坚决,倒也十分敬佩,便不再劝,收了针线活儿,又另外包了一包袱,还额外放进去几两银子的工费,麝月便接过来,道了谢出来。
她站在院子里,此时夕阳已斜,日光柔暖,正洒在院子里的荼蘼架子上,架子上零零落落地开着几朵荼蘼花,看着白而柔软,香气扑鼻。
麝月不由得看入了神,定定地站在那里。平儿出来送她,见她赏花,便笑道:“这荼蘼架子早该让人收拾了,只是今年荼蘼花开得特别好,其他的花儿都谢了,只她还开着,故此便一直留着。”
麝月轻轻笑道:“我方才突然想起那年在园子里,我们夜里头在怡红院给宝二爷过生日,把园子里的姑娘们也都请来,大家一起占花名取乐,我却得了一只签,正是荼蘼花,上面写着一句诗,林姑娘教我念的:开到荼蘼花事了……”
麝月去后,平儿心里委实伤感,然而贾琏回来,她却没有说给他听,如今她是知道这个琏二爷虽然生得风流倜傥,却最是无情而没有担待的,然而自己终身都依托在他身上,又能如何呢?也只得奉承着他罢了,这样想着,反而觉得麝月如今真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了。
贾琏过目了所有送百岁的东西,很是满意,又命加了一个满肉南红巧雕的石榴,足有小儿的拳头大小,自是价值不菲,贾琏得意道:“这是只当供进宫里的物件,琮弟必然喜欢。”平儿见他如此友爱弟弟,不由得在心里头冷笑了几声,当下夫妻俩又议了议派去的人手,第二日贾琏便自去寻乐子,平儿自去妥当安排。
却说苏州的江南总督府里,贾琮早已听说了宝玉的事情,却一直瞒着黛玉不让她知道,自己私下里派人去打探,谁知竟毫无下落。他如今手下自有能人异士,就连早已远走西域的探春和殷继东的消息都打探到了,竟还是找不到宝玉的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