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便知道,这宝玉的确是不在人世了,或是死去,或是出家,尘世中已经没有了着落。这样想着,便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如何让黛玉知道。他自知此事是难以长久瞒住黛玉的,又不愿意黛玉从别人口中听说,便常常暗自揣摩,想寻找机会说与黛玉。
他如此魂不守舍,黛玉何等聪明之人,只是察觉了些端倪,只是如今黛玉膝下有两个孩子要养育,葳儿只有四岁,蕤儿尚不满一岁,都是最缠人的时候,故此也只道贾琮是忙于公务,并未多心。
转眼到了蕤儿的周岁生日,虽是个女孩儿,然而因为贾琮正是熏灼之时,那送礼的提前半个月便踩烂了总督府的门槛,就连京中的太后和皇帝都派内监送来了赏赐,其余的臣子哪个不来凑趣?
故此抓周那日最是热闹,好在蕤儿虽在童稚,却不认生,在琳琅满目的物品之中,不慌不忙地爬过去,先拿玉环,次抓书本,最后拿起了太后赏赐的金顶针来玩耍。众人连连赞叹,那做父母的心中自然也是得意非常,一直热闹到深夜,宾客们才渐渐散去。
葳儿是早早的就被打发回房里歇息了,蕤儿因为是今儿的主角,一直睡在保姆的怀里,此时人散了,贾琮也不要旁人帮手,自己接过女儿,与黛玉一起缓步回后宅走去。夜深人静,树影婆娑,黛玉默默走在贾琮的身边,心中妥帖安稳。
贾琮便缓缓地将宝玉之事跟黛玉说了,黛玉听了脚步却是一顿,才又往前走去,她美丽的面影在月光下朦胧着看不清晰,贾琮见她并未哭泣,心中便先已松了一口气。
只待走到上房门前了,黛玉才静静说道:“宝玉这样的归宿也是好的,这世间容不下他。我本该为他一哭,谁知近来心中很少从前的酸痛,更是没有眼泪了。”
贾琮想,看来绛珠仙子的情泪已经还尽,木石前缘终归虚无。自己与黛玉的婚姻才是这万丈红尘里真真切切的相守和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打算陆续写几章番外,凑成百章,如何呢?
第九十七回 番外之当时已惘然
赵姨娘每次看到宝玉房里的晴雯, 就觉得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聪明伶俐,抓尖要强, 心比天高, 却命比纸薄。
赵姨娘闺名莲意,只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多, 能这么称呼她的人就更少——只有一个, 就是贾政。她是荣国府的家生子,从小在府里面长大, 因为长得有几分姿色,便被太太指给了政二爷。
那年赵姨娘才十二岁, 政二爷十五岁, 正上着学堂, 学了几句浓词艳诗,便嫌她原先的名字太俗气,给她起了这个名字——莲意。政二爷说莲意这个名字才配得上她:“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她从此便死心塌地地服侍贾政。
年少时的真心,兴许是最为长久的。年轻时候的莲意, 就如怡红院里的晴雯,被少主子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老太太喜欢漂亮的人儿,还喜欢机灵巧秀的人儿, 莲意能入了她老人家的眼,自然是有这些个好处的。
在贾府里,少爷们在成亲之前,规矩是屋里要放两个人伺候的, 莲意就这么幸运的被选中了。做为家生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的父母兄弟都沾光做了体面差事,莲意觉得处处如意,从未想过有一天,日子就不一样了。
那一天是贾政娶亲的日子,莲意原本也是知道二爷总是要娶亲的,可是她总以为娶进家门的,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讲究三从四德,就如大少爷贾赦娶的张氏,大家风范,对待屋里人很是体贴和悦。何况自己有政二爷的宠爱,终究是谁都不怕的。
可贾政娶的,是王家的小姐,个个干练爽利,惯会持家。贾府看中了王家的财势,王家看中了贾府的排场,一拍即合的事,似乎没有人问过贾政自己是不是乐意,当然就更没有人关心莲意的感受了。
莲意忘不了新娘子进门的第二天,自己和荇叶进去拜见少奶奶时,那双凤目所瞬间流露出的冷冽,竟让她打了个冷战。进去的是莲意和荇叶,出来时已经成了赵姨娘和周姨娘,满家里都赞扬新妇的贤德,能容人,只有莲意忘不了那彻骨生寒的一瞥。
从此就在主母的治下讨生活,莲意虽然是奴婢,可是在贾府里长大,从来没有被薄待过,她尚还不知道做奴婢的苦楚,依旧是抓尖要强。
那荇叶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姐妹,虽然罕言寡语、性情温良,却比她更有眼色些。于是满府里的口碑就都说周姨娘知好歹、懂进退,反观赵姨娘,可不就是个狐媚子吗?专会勾引少爷。
莲意既生气,又得意。得意的是,那些人嫉妒自己得少爷的宠;生气的是,明明自己对少爷是一片真心,怎么就成了狐媚子了呢?
她原本是不把这些谣言当回事儿的,可是她不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慢慢的,从政二爷的院子里就传出了种种新闻,莲意的名声便越来越差了。
少奶奶看起来人倒是和悦,可是她手底下那个周瑞家的,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每每莲意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分争到少奶奶跟前时,少奶奶都是眼皮都不抬的,可是周瑞家的那张利嘴,自然会一套套地在那里等着奚落她、羞辱她。
莲意生气,夜里头在枕头上跟贾政说,贾政只劝她忍着些,忍到什么时候呢?贾政却没有说,他日里头功课紧,老爷督查得严,莲意也舍不得让他为自己过分劳神。她便去跟太太说,然而说的多了,不知为什么,太太便渐渐厌了她,说她蠢。
她是没有读过书,可是太太和少奶奶也是不识字的呀,她不明白。她尤其不明白的是,明明太太是不喜欢少奶奶的,常常给她脸色看,可为什么自己闹起来,告到太太面前,那婆媳俩反而就亲敬和睦得跟亲娘俩似的了?
后来想想,莲意的确觉得自己傻,看不出王家少奶奶面上慈和,内里藏奸,也看不出太太并非不满儿媳妇,而是要借她的手压制住儿媳的声势,好掌控住贾府。她只知道争风吃醋,显然是拿捏不住少奶奶的,也不能做太太的枪使。
也难怪怨莲意不得贾母的宠了,眼见着王氏就如得了神助一般,进门不到一年,就一举得男,生下了贾珠,这可是贾母的长孙,就连贾母也不能不给她口好气了。紧接着,掌家的张氏又难产,挣命生下贾琏之后,就芳魂一缕散去,贾赦从此颓唐,二房便更加得势。
贾赦续娶的邢氏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于是掌家的权力便落到了王氏的手中,此时贾母成了老太太,王氏便成了王夫人。婆媳俩势均力敌,并且王夫人的势力迅速蔓延,渐渐收服了贾府上下。
莲意是太没有心机了,她只知道自己是贾政的人,只知道霸着贾政在自己屋里,这是她唯一在乎的事,也是她唯一做成功了的事。
但是这并不能阻碍王夫人的势力与日俱增,莲意不能不说也是在暗暗忧惧的,只是面上更加恃宠而骄了。
给贾母当枪使,收服了儿媳妇的人,是周姨娘。
也怪王夫人被暂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忘记了约束手下的管家媳妇们。在她生珠儿之前,照着贾府的规矩,姨娘是不能在主母之前生儿育女的,免得坏了嫡庶的规矩,故此每每贾政到了姨娘房里过夜,第二日便有太太屋里的婆子端了一碗汤来赏给她喝。
莲意每每带着恨意喝下那碗汤,心里只盼着有一天能生下自己的儿女。可是贾珠出生之后,不知是忘性大,还是故意的,太太屋里依旧赏出那碗汤来。太太正坐着月子呢,没有人敢去吵闹,包括莲意。
谁知平时不声不响的荇叶,却怀孕了。没有人知道她是赌了多大的心劲儿,躲过了那碗汤。可是周瑞家的就有胆量也有本事愣说姨奶奶是积了食胀气,不由分说,一碗药灌下去,打掉了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事情便大了。莲意初闻此事,本来还有些泛酸,待到看到荇叶的惨象,不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贾母正等着拿住儿媳妇的错处呢,岂容这样的事轻轻放过?立时将几个涉事的管家媳妇给发落了,就连周瑞家的,都不顾王夫人的脸面,给打了板子。一待贾珠满月,贾母便将孩子抱到了自己屋里,借口就是王夫人屋里乱七八糟的事,先让她整治好了再说,别疏忽了她的乖孙。
王夫人这才见了婆婆的颜色。原本张扬的性子随着儿女一个个生下来,又一个个被抱到老太太的屋里养着,自己想看看孩子,就得低眉顺眼,她原本的爽利开朗便一点点地收敛得无影无踪,变得木头人一样俯首帖耳,服侍婆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老太太膝下承欢,与自己却不甚亲近。
所有的怨毒都是这样一天天凝积起来的。王夫人在老太太那里受的所有委屈,都回头来撒到赵姨娘和周姨娘的头上。周姨娘自从失去那个孩子之后,就如同槁木死灰一般一声不吭,贾政也厌了她,再不到她的屋里去。所以王夫人其实那怨气大多是发泄在莲意身上的。
莲意也就慢慢地失去了原先的自己,成了个怨妇,日日小肚鸡肠地抱怨天抱怨地,她不敢公然顶撞王夫人,可是其他的阿猫阿狗,她便没事也要踹上一脚,弄得在贾府人厌狗憎。
王夫人倒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人,反而松了一口气,也就懒得再看她一眼——王夫人唯一无法释怀的是,这样一个令人憎厌的女人,偏偏自己的丈夫喜欢,还是夜夜宿到那狐媚子的房里去。
在与王夫人的争斗中,莲意其实是胜利了的。只是代价太惨重,以至于她品尝着胜利的滋味时,嘴角却是血的腥味,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生出对王夫人彻骨的恨来,恨到想要生吃了她的肉才甘心。
可能是在这场争斗中,虽然王夫人让步了,可是莲意却付出了自己的尊严,是的,也许王夫人想不到,姨娘也是有尊严的。而且一个人一旦露出自己的鳞爪,释放出了兽性,就再也做不回人去了。众人的眼光不允许,便是她自己的良心也不允许。夜深向壁独思,想着自己好端端一个人,竟成了这般模样,于是她只能咬牙切齿地一直恨下去。
然而王夫人却死了,在自己的女儿享尽了福死去之后,在自己的儿子受尽了罪出家之前。莲意有些诧异,她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总以为还会无休无止争斗下去的仇人,就这样撒了手,把丈夫、儿子都一把撂给了她。
她有些些微的失落。至于家业的凋零,其实她倒不甚在意——不是她的东西,她本也不珍惜的。她的女儿还好好的活着,虽然是在天涯海角,相见无期,可是究竟是好端端地照着探春她自己的意愿活着,莲意也就安心了,她的这个女儿,原本就是相见争如不见。她的儿子才是她的命,虽然儿子是不成器的,也好过宝玉那个绣花枕头。
只是贾政,竟也那么快就离开了人世,这是莲意没有想到的。可是临终前的贾政已经不像莲意曾经认识的贾政了——终日哀叹、流泪,却又无计可施,发一会儿急,骂一会儿贾环,被莲意给凶巴巴地怼上几句,也就颓唐了——哪里还有当年风流倜傥的影子?
所以贾政咽气时,赵姨娘只感到了些许的悲伤,更多的倒是如释重负,因为求医买药实在是太费钱了,而照顾一个病人也实在是太辛苦了。贾政死后,贾府二房这边就只剩下宝玉和贾环。宝玉早已是离开家门,父亲殁后,除了前来哭丧戴孝,也未曾提出分些家产的要求。
赵姨娘松了口气之余,又不禁有些鄙视——这宝玉真是个没有刚性的,连自己应得的,都不懂得争取,怨不得当年是护不住晴雯的。这样一想,不禁又回想起贾政这些年来的温柔护持,不禁去灵堂狠狠地哭了一场。
赵姨娘深深知道,贾政留下的产业尚不够给贾环成家立业,所以她便一力撺掇着贾环去找贾琮,到底看在从前的交情上,入了贾琮的幕府,现时有照应,早晚也总能谋个一官半职——赵姨娘早已知道贾环不是个读书的料了,这个孩子是当年自己与王夫人争斗的牺牲品,当了太多次替罪羊和出气筒,生生磨坏了性子。
贾环外出谋事的时间里,赵姨娘便关门闭户,只留下几个贴心的丫鬟婆子,其余的人全都遣散了,她与李纨倒也很是相像,轻易不与贾府的故交旧友有什么交集,何况她也没有那个身份去应酬,也便不去自取其辱,只谨谨慎慎地为贾环守着那所余不多的产业,自己倒也不觉得委屈。她原本是穷苦人家出身,虽然说贾府富贵,可那富贵是吃人喝血的,她还真是不留恋。
后来贾环果然熬了出来,贾琮保举他做了个户部的五品同知,差事轻,油水足,贾环很是满足,赵姨娘便张罗着请官媒给儿子说亲。人家看在贾府还是贵盛,贾环又有贾琮给照应的份上,倒也很是兜揽。不久就说定了吏部侍郎家的二小姐,虽不是太太生的,听说倒也大样,很是端庄能干。
只是赵姨娘却想着自己的身份,万万不敢再官宦小姐面前充长辈的,那个时候她怎么自处呢?她倒也通透,从来不肯做小伏低的性子,为了儿子不为难,却是什么委屈都可以受的。
新娘子进门之前,赵姨娘收拾收拾自己屋里的细软,包了几个包袱,便搬到了西城里的一处小四合院里住,把上房给新妇让了出来。她跟贾环说:“你若是有良心,便常来看看娘,你媳妇我是不敢受她磕头的,没有那个福气,也没有那个道理。”
贾环虽说有些不忍,可是到底是解决了一个潜在的难题,心底其实也轻松,只是临了掉了两滴眼泪,赵姨娘便觉得欣慰,觉得自己没有白养这个儿子。那儿媳妇呢,原本觉得有这么个尴尬的婆婆是个麻烦,如今见她如此识趣,也就乐得大方,自己虽不登门,却常派个人来送东送西。
赵姨娘自己历年的积蓄早已都给贾环娶亲了,后来贾环体己给她一些零用钱,她也不要。她自己早已打算好了——不过是厚了厚脸皮,趁着黛玉进京的时候上门去求了求,便在林家的银楼里揽了活儿,她原本手巧,年轻时又见过些好东西,寻常的珠玉到了她手里,便搭配了层出不穷的花样来,很是好销,那银楼的掌柜也就不敢看低了她。
她就这样靠着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养活自己了,唯一的念想就是贾环能带着新生的孙子来给她看两眼。那孩子长得不似贾环那样猥琐,倒有贾政年轻时候的模样,赵姨娘爱得像心尖子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亲想看贾琮与黛玉的日常,抱歉的确写不出,可能黛玉的出尘气质本不适合红尘俗事。所以阿桐便写写红楼里的小人物吧。
第九十八回 番外之深情莫错付
紫鹃向来知道自己的本分。
她是荣国府的家生子, 父亲是账房里的文书,而母亲是贾母院里针线房的管事媳妇, 都是有些体面的, 所以她也托赖着自小没有吃苦,在贾母的后院里, 跟一群小姊妹一起长大。贾母蛮喜欢她, 常常夸奖她:“真是个灵透孩子。”
袭人和晴雯都指给了宝玉使唤,大家心里都清楚, 宝玉是荣国府的凤凰,去服侍宝玉自然是头等的差事, 因为有前途——以后自然是做姨娘的命。贾母看人是很准的, 紫鹃却知道深浅, 明白若论勤谨,自己比不过鸳鸯;若论针线,自己比不过袭人;若论模样, 自己比不过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