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当小姊妹们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当差的去处, 她也并不与人攀比,自找些不如意,而是跟在鸳鸯的后面, 老老实实听说听道,安心在贾母身边做了个二等丫鬟。
只是有的时候机遇是自己送上门来的。那年她十三岁,荣国府里来了贵客,是贾母的嫡亲外孙女, 从苏州接上京来。贾母统共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年纪轻轻竟去世了,贾母哭得什么似的,将外孙女接来安慰一下丧女之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天黛玉进府,紫鹃原本是不当值的,正在后院下房里打算洗衣裳去。鸳鸯笑眯眯地过来喊她端茶进去,她便去了。只一眼,她便被那个冰清玉洁的小女孩儿给惊艳到了。那年黛玉九岁,紫鹃端茶过去,恭恭敬敬地放到黛玉面前的几上,正要退下去的时候,贾母说道:“服侍玉儿的人太少了,而且不是太老,就是太小,都不中用。紫鹃,从此你就去服侍林姑娘吧。”
紫鹃抬起头来,看到黛玉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朝她淡淡一笑,她便被收服了。从此紫鹃便一直跟着姑娘,死心塌地,任劳任怨。
旁人都说林姑娘是不好服侍的,性子娇贵,身子虚弱,吹吹风就咳嗽,让跟着的人吃背累。可是紫鹃知道黛玉的面冷心热,是拿她当自己的姊妹,而不是丫鬟来对待的,就为了这个,也足够换来她的赤胆忠心了。
更何况时间一久,便是愚钝的人都看出来贾母的打算——她是要把自己的外孙女嫁给自己的宝贝孙子,来亲上加亲了。
紫鹃觉得自己的姑娘配得上宝玉,虽然从小她就跟府里头别的丫鬟一样,把宝玉看得高过世上的一切男子,可是林姑娘无论家世、模样、才学,都堪配宝玉,紫鹃觉得自己简直想不出来,除了林姑娘,还有那个闺秀能够嫁给宝玉。
就连前几年风言风语说是宝二奶奶备选的史大姑娘,都被贾母给送回史家去了,那可是贾母的娘家人,从小养在身边,跟宝玉同吃同住的。可是黛玉一来,不但史大姑娘回家了,就连家里头这几个姑娘也都靠了后。黛玉住在贾母房里,与宝玉只隔了一架碧纱橱,那么未来的宝二奶奶是谁,也就没有悬念的了。
姑娘受宠,跟着的人也就都有了体面——紫鹃便从二等丫鬟升到了大丫鬟,并且还有一个她从来都不敢想的未来,现在也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她以为自己终究是要做宝玉的房里人的,就跟袭人和晴雯一样。
紫鹃比黛玉和宝玉都要大几岁的,自然也就懂了一些人情世故,她知道倘若姑娘嫁给宝玉,自己作为陪嫁的丫鬟,极有可能是做姨娘的,那琏二奶奶屋里的平儿姐姐不就是个例吗?
对于这样的遥想,紫鹃心里头是有些欣喜的,毕竟,除了宝玉,她还没有见过几个男人,而她见过的那几个家里头的少爷,跟宝玉的差距真是天上地下,先不说模样灵性,只说对待女孩子的温柔体贴,就没有男人能比得上宝玉……
宝玉日日蹭到林姑娘房里来,一桌吃饭,甚至一床睡觉,没有男女之别,老太太也默许了。宝玉原本对女孩子就温柔体贴,如今日日与黛玉相守,自然对紫鹃也是百般温情,紫鹃便也渐渐对宝玉上了心,私下里甚至对于袭人和晴雯都生出些微妙的妒意。
只是紫鹃的性子缓,与晴雯的暴炭性子迥乎不同,倒是与袭人蛮像。她既然将宝玉视作自己未来的良人,自然就事事处处相帮着自家姑娘。黛玉是随性人,有情饮水饱,对于身边的俗事向来是不屑一顾的,紫鹃便照料得妥妥帖帖。除了黛玉日常的饮食针线,她事事操心,桩桩料理之外,就连黛玉身边的丫鬟婆子,她也用心约束,不肯出了状况丢了姑娘的脸面。
贾母渐渐看出了紫鹃的好处,多次人前人后地夸赞,话还是那一句:“真是个灵透孩子!”意蕴却跟以往不同了,紫鹃听得出来。
宝钗进府的时候,紫鹃原本没有当回事——宝姑娘人是很好,可是论家世和亲眷关系,自然都矮着自家姑娘一头的。只是姑娘那么将宝姑娘放在心上,动不动为着什么金什么玉就跟宝玉哭闹一番,弄得阖府不安,紫鹃深感忧虑,背地里苦口婆心地劝姑娘,姑娘只是掉眼泪。
就算王夫人和薛姨妈这一对姊妹联手放出金玉良缘的风来,紫鹃也没有太过担心——这荣国府里终究还是老太太说了算的,老太太心里头可清明着呢。王夫人从前翻不出婆婆的手掌心,那现如今更是掀不起什么风浪。
真正让紫鹃慌了神的,是林婶娘的出现。林婶娘一来就大包大揽地介入到了潇湘馆的日常管理之中,虽然紫鹃的月钱涨了,虽然林婶娘塞进来的碧叶和青芷都是极其好相处的姊妹,还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紫鹃还是有了一种危机感,这种感觉很难说得明白,也只是林婶娘带着审视与不屑打量着宝玉的眼神,虽然林婶娘从未说过宝玉一句不好,可是在听惯了赞美宝玉的话的人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否定。而对于宝黛爱情的未来,以林婶娘的身家地位是有发言权的。
与对宝玉的冷淡相对应的,是林婶娘对于琮三爷的热情,在这之前,紫鹃从未注意到这位没有存在感的爷,虽然他中秀才中举人,可是在贾府这种大官宦人家,奴才秧子都可以做到七品官,紫鹃从未觉得琮三爷能跟宝二爷相提并论。
可是林婶娘实在是太高杆了,聪明得让人害怕,紫鹃眼睁睁看着听着林婶娘借着闲谈,一点一滴地改变着姑娘的想法,姑娘自己也许还不知觉,紫鹃却旁观者清,她想到林婶娘也许不想姑娘嫁给宝玉,这个想法让她自己不寒而栗。
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姑娘的了,她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做了一件不符合她身份和性格的事。她找机会骗宝玉说,姑娘要回林家去,宝玉果然就发了狂,也许这份恐惧也正深深埋在宝玉的心底,机缘巧合地就激发了出来。
众人妄想视而不见的恋情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贾母倒是松了一口气,所以对于闯了大祸的紫鹃,她老人家只是轻描淡写地埋怨了两句,就云淡风轻了。局势似乎是扭转过来了,薛姨妈和宝姑娘退出了双玉之争,史大姑娘也开始议亲,李纨的两个妹子自回自家去择婿了。
唯一令紫鹃不安的,是林婶娘那深深的一瞥,似乎看透了她的用心。被这样的贵妇人记在心里,让紫鹃午夜梦回,不寒而栗,然而倘若再让她选择一次,她想,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忍着心中隐隐的不安,紫鹃到底还是感到些安慰:姑娘的终身大事终于尘埃落定,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哪怕被主人猜疑防范,也值了。成全了姑娘和宝二爷,也就成全了她自己。
然而世事难料,即使是贾母她老人家也未曾料到,王夫人看似顺从,其实执拗,尤其是在宝玉的婚姻上,王夫人铁了心一定要一个自己喜欢的媳妇。于是便有了抄检大观园。
在紫鹃看来,抄检大观园不过是个由头,一个将姑娘从贾府赶走的手段。潇湘馆是不是查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夫人授意下人夜查了潇湘馆,别说姑娘,就连紫鹃都知道,这贾府是住不得了。
她只得随着姑娘回去了林府,林府上下肃然,饮食起居比之贾府又高一层,然而紫鹃心里面还是暗暗盼着宝玉能再闹上一闹,毕竟他是王夫人的心头肉,倘若他真是拼死一争,王夫人总还是心疼儿子的。
然而紫鹃失望了,宝玉只是哭,求老太太,求林婶娘,甚至求黛玉跟他回去,可就是不敢去求他自己的母亲。他的性格绵软的那一面暴露了出来,不但紫鹃失望,连黛玉也是失望的了。事情就这样胶着下来,林婶娘可是不闲着,林府里真正展示出应该如何教养姑娘,并不只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要教如何经营家业,管理下人。姑娘的眼界开了,心也渐渐大了……
紫鹃原以为事情总还是有转圜的,毕竟贾府里说了算的是老太太,可是王夫人不顾一切地使出了杀手锏,她进宫去请贵妃指婚,成全了金玉良缘。消息传来,紫鹃的心沉到谷底,她是知道,姑娘的名声全系于宝玉一人,满府上下无人不知,从此如何再议亲呢?
她恨宝玉,又可怜他,急得不行,却无计可施。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错,将宝黛的情感公布于众,若是如愿自是美事,如今让姑娘如何自处呢?她害了自己的姑娘,悔得无地自容。也就是此时,她才感受到林婶娘的重要,也又一次领教了这位贵妇人的手段。
林婶娘云淡风轻地谈笑间便与贾母和邢夫人谈成了黛玉和贾琮的婚事,在紫鹃看来,这已是此时最好的选择。且不说贾琮也是贾府的直系子孙,便是在仕途上,也很是顺遂,刚刚得中探花,自是年少得志。紫鹃为姑娘感到庆幸,日子稍稍一长,渐渐显出贾琮的好来,她便越发觉得姑娘嫁得甚是好了。
姑娘成亲之后,过得甚是如意,紫鹃也就渐渐淡了对宝玉的念想,一门心思守着这边过日子。贾琮跟府里的其他爷们是不一样的,从来不沾惹丫鬟,也没有收房里的人。姑娘是散淡人,似乎贾琮若是要讨小,她是不反对;若是让她亲自去张罗,她却是不屑为。
紫鹃见碧叶和青芷私下里的言语,都是将来要到外面去找女婿的,自己也就渐渐打消了做姨娘的痴想。只是外面的日子怎么能跟府里比呢?她受不了小门小户油盐酱醋的日子,故此当碧叶和青芷先后嫁人,紫鹃一直求着黛玉说不舍得出去,便迁延了下来。
此时她已经是管家的大丫鬟了,虽然不管外面的账目,但是府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经她的手。黛玉既是当家主妇,跟着她的丫鬟自然也就常常要见到门下各铺子里的掌柜、账房和伙计等人。
那时紫鹃已经跟着去了苏州,正住在两江总督府里。有一天银楼里的伙计过来送账本,她接过来的时候,却发觉那人在账本下面偷偷塞她手里一个绢包。紫鹃从来不曾经过这样私相授受的事情,暗想银楼的账目一向清楚,难道这个伙计藏私?
这样想着,晚上回到自己房里,打开绢包,里面包着一条珍珠手链。紫鹃见过多少好东西,便是东珠、南珠也是平常,可是眼前的这条珍珠手链,还是让她有些惊叹了:倒不是东西贵重,那只是米粒大小的珍珠,并不值钱,只是这样小的珠子,找到珠孔都是费事的,却密密层层编得精巧非常,还加进去同样大小的金珠,缠缠绕绕,浑然一体。东西有限,全在手工上,紫鹃竟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首饰,不由得呆了。
再去回想那个伙计,二十几岁的样子,样子倒也敦厚,想着他一个伙计,每天下灯之后,里外收拾了,然后坐在油灯下,将平日里积攒起来的散珠铺在手巾上,借着油灯那豆大的光,一粒一粒地串起来……紫鹃的心便活动了,她想起来林婶娘劝姑娘的话:千金易得,心意难求。她决定领了这份心意。
黛玉对待紫鹃真如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听说她要嫁人了,虽万分舍不得,却也替她高兴。那林婶娘听说这件事,只微笑着评论道:“紫鹃是个通透人儿。”亲事就这样成了。紫鹃从贴身大丫鬟,成了管家媳妇,内外出入,越发受重视。柴米油盐里自有甘味,她的心也就安妥下来了。
只有一次,那是除夕前夕,姑娘带着小少爷去寒山寺祈福的时候,她从围观的人群里认出了宝玉。她的心又警动了一下,可是她没有跟旁人说,更没有告诉姑娘。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就让它过去吧。
有的时候,人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看。
第九十九回 番外之两小无嫌猜
板儿最听姥姥的话。
在板儿还不记事的时候, 刘姥姥就来到王家,随女儿女婿过活了。不知道的人都说这王狗儿是个善心人, 可怜老岳母寡妇失业, 可是知道根底的人却都说王狗儿心眼儿多,看准了刘姥姥本分肯干, 等于养了个不要工钱的长工。
板儿不管这些, 他只知道,有姥姥在, 他爹就不打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脾气了。他爹王狗儿除了吃饭的时候挑东捡西, 再就是喝醉了总提起从前自家是多么富裕之外, 倒也没有什么恶习, 只是无用而已。
到板儿记事时,家里就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姥姥说:“板儿, 去挑野菜。”板儿就拎了篮子,挑一篮子荠菜回来。姥姥说:“板儿, 去拾柴。”板儿就野地里走一遭,拾回一小捆柴草,刚烧热锅底, 煮口稀粥吃。
有一天,刘姥姥又叫板儿,板儿看看时辰还早,便去拎篮子。姥姥却拦住他, 给他换上了件过年才舍得穿的衣裳,又嘱咐他听话,说要带他进城逛逛。板儿听说进城,喜得说什么就答应什么,其实他从来都没有进过城,只是他爹狗儿喝醉了的时候,常常念叨的那些好日子,都是在城里过的。板儿早就想进城了。
然而路真远,天儿也真冷。板儿天不亮就跟着姥姥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的,直到晌午才进了城,城里真大,人真多,板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车和人,只觉得眼睛不够使,都不知道姥姥是怎么找到荣国府的。
那个时候,板儿已经不喜欢城里了,因为他从一大清早就没有吃一口干粮,也没有喝一口热水,只想回家去。可是姥姥还是拽着他等着,等得他打了好几次瞌睡,才糊里糊涂地被带进了一个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精致华丽的院子里,见到了一个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穿金戴银的美人儿。
只是那个美人儿让板儿感到害怕,她笑得太假,说话又太爽利,板儿感到自己无所不能的姥姥在这个美人儿面前变得无比卑微,这让板儿难过。虽然美人儿唤人拿果子跟他吃,可他还是只想要回家。
姥姥心满意足地领着他离开的时候,板儿对姥姥说:“姥姥,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来了。”姥姥拍了他一巴掌,说:“别混说!”不过姥姥到底是心疼板儿的,虽然没有拿着美人儿给的钱去坐车,可是姥姥给板儿买了一个又大又甜的烤红薯,让板儿捧着,一路走,一路吃,不觉得路远,也不觉得天冷了。
那一年冬天王家因为刘姥姥祖孙二人奔波的这一天,而衣食无忧地安稳度过。庄稼人操心的也不过是吃穿二事,吃饱穿暖,刘姥姥便不计较人家的态度,而只念着人家的好。
到了第二年秋天,庄稼收起来的时候,有一天,刘姥姥又叫板儿:“板儿,再领你进城可好?”板儿摇头:“不好。”刘姥姥便笑了,他爹王狗儿却恼了,骂道:“你这个龟儿子,养你有什么用?趁早听姥姥的话,再去府里头给姑奶奶们多磕几个头,有好处也饿不死你。”
板儿往姥姥的怀里躲,刘姥姥便搂着他,笑道:“板儿,进城好吃好喝的,有甚不好?”板儿道:“姥姥,那些人都不实诚,瞧不起咱们的。”姥姥便叹道:“板儿,只要我们自己是实诚的就行了,何必管人家?你看,去年你和我进一趟城,全家都不挨饿。这趟我们去,不是打秋风,是送上谢礼,让那些个姑奶奶们知道,咱们也不是那种不知道感恩的人家。”
板儿听姥姥说得有理,便应允了。于是一老一小扛着背着各样菜蔬,好容易进了城,板儿以为这次不求人不受气,把东西放下就回家,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巧,居然被当成了贵客,在那大花园里足足玩儿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