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士和钱翰林分别看向某几个同考官,然后其中一个同考官走上前来,“这些册子记录了七八千之数的考生核检情况,逐页翻看怕是没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不如就由在下来随意抽检几十名。”
还没等唐翰林说什么,宋学士就一脸赞同和欣慰地颔首赞同,“劳烦了。”
“不敢当,在下的分内之责。”
若是此时黎池在这里,就能认出这名同考官,就是当时给他核检的三名同考官之一。
那名同考官上前,开始先是随意地抽检了几份核检记录,然后就看似随意地从众多册子中抽出一本来,翻看几页后就停住了。
“我这随手一翻,竟就翻到了传说中黎和周的核检记录!真是巧了。”
“确实巧了。”宋学士和钱翰林赶忙凑上前去。
唐翰林耷着眼皮,一撇嘴角。巧了你们个千年老王八!
宋学士和钱翰林凑到册子前细看,黎和周的姓名就签在角落处。
‘黎池‘二字,赫然是用了一笔典雅圆融的‘台阁体‘签下的,与他们事先记下的笔迹一般无二。
宋学士与钱翰林隐晦地对视一眼后,就站直了身体。“这黎池的核检记录并无不妥,可继续往下抽检。”
那名同考官又继续抽检了十来份后,就以‘抽检了这二十来份都无不妥,该是都没有问题‘的说辞,停止了抽检。
通过查看核检记录的册子,倒是找出了黎池的笔迹,可这笔迹却未出现在前四百名中。
难不成那黎和周,连中四元,却是个徒有虚名的?
宋学士和钱翰林没明白。
唐翰林也一样,虽说他心里升起过‘黎和周是以美貌入了俭王殿下的眼’,这样荒诞的念头。但也就是那么一想而已,俭王殿下绝不会如此肤浅。
可不管如何,当下时间紧迫,不可能让他们去从未进前四百名的答卷中,找出黎池的答卷来为他们解惑了。
“唐翰林,我们每人一百份答卷,开始拆卷写榜。”宋学士道。
因为刚才找到黎池的核检记录时,唐翰林没有像另两人那样凑过去看,他就依旧还站在一堆答卷边上。
因此宋学士这么一说,唐翰林就顺手拿了排名前一百的那一沓答卷。“好,我们各自写了,到时再连成一整张。”
此次会试的榜单上将登录三百名考生,三百个人名及其籍贯,一张宣纸是肯定写不下的。像这样的长榜单,都是先用多张纸写好,最后用浆糊粘在一起后再进行装裱。
宋学士和钱翰林也各自拿了一百份答卷,回到各自的书案后面坐下,开始拆卷写榜。
唐翰林拿着排名前一百的答卷,回到自己所在的书案后面坐下,用一把特制小刀开始拆封糊名密封的答卷……
……
第一份答卷,即是排名第一的答卷,被拆开完毕。唐翰林看向密封栏内的考生姓名和籍贯……
“喝!”
‘叮当‘一声,唐翰林手中的小刀脱手,掉在书案上!
坐在另两个方向的宋学士和钱翰林,听到响动看过来,“唐翰林?”
唐翰林默默咽下一口唾沫,然后语气还算正常地回答,“没事,这小刀用着不顺手,险些割了手。”
“那你要当心啊。”
“当心一点,用熟之后也就顺手了。”
“劳烦担心了。”唐翰林嘴里敷衍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答卷的密封栏……
—‘黎池,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
再一看卷首的分数。
杂宗场,初始分:贰佰玖拾捌。
宋、钱、唐三位主考官所给分:叁佰、叁佰、贰佰玖拾柒。
经义场,初始分:叁佰。
宋、钱、唐分别给分:叁佰、叁佰、贰佰玖拾玖。
策问场,初始分:贰佰玖拾玖。
宋、钱、唐分别给分:叁佰、叁佰、叁佰。
唐翰林默默地擦掉鼻头冒出的细汗……
所以,他这个俭王殿下的人,给黎池打的分数,却还没那些对家的人打的多?
也不知道到时候,那些人是个什么想法……
不管那些人什么想法,唐翰林或许能猜测出几分,却是不能完全得知的。
因为那些人,比如宋学士和钱翰林,即使知道了他们找得眼睛都要瞎掉的黎和周的答卷,竟然在他们眼底下得了第一名!还是他们亲自打分送上去的!他们心里再如何汹涌澎湃,可也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们有那么傻?说出真实想法的话,他们怕不是得以科举舞弊的罪,被革职查办了。考虑到那人还是传说中的黎池,可能他们还会被下狱抄家。
事实证明,宋学士和钱翰林的确不傻。
拆封完一百份答卷,写完各自的一百名榜单之后,三人就将榜单拿到一起,准备粘黏装裱。
然后,宋学士和钱翰林就看到了,黎池的名字排在唐翰林所写榜单的第一位。也就意味着,黎池是这次会试的会元!
在那一刻,宋学士和钱翰林的双眼瞪圆、呼吸放缓……
唐翰林权当什么也没看出来,就笑眯眯地看着两人那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两位来看看,今科会元的答卷写的真好,真没有堕他会元的名头!”
唐翰林不仅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还非常善解人意地主动邀他们上前来看看答卷,以此来治一治他们的不可置信。
宋学士和钱翰林依言上前,去看他们苦寻不着的黎和周的答卷。
其实不用细看,宋学士和钱翰林都还记得第一名的答卷。那可是杂宗、经义和策问三场,两个人都给打了满分的答卷!
只因第一眼他们看笔迹就认定了,第一名的答卷肯定不是那黎和周的!又因第一名答得实在出彩,若是让他们去答,有七八成的可能,他们都无法答得那样出彩!
那黎和周有着‘连中四元‘的名头,也是这次会试的会元热门人选。那既然确定这第一名不是黎和周了,又答得那样出彩,那就给满分!让这人来当会元!
而唐翰林为何打分比两人低?也容易理解。
黎和周是俭王殿下的人,而他也是俭王殿下的人,原以为黎和周会是会元人选,结果……呵,排第一名的答卷,看笔迹就知道不是黎和周的,给低分!
让敌友两方都错认的笔迹,确实与黎池以往的笔迹风格相差甚大。
黎池以往童生试和乡试时的笔迹,甚至是核检记录上的签名,都是很正统的‘台阁体‘,将‘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的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他这次会试答题用的字体,依旧是‘台阁体‘,但却与他以往所写‘台阁体‘相差甚大,否则也不会将三位主考官都蒙过去了。
简言之,黎池以往所写‘台阁体‘的字,是方方正正的一厘米见方的正方形字。而会试答题时所写‘台阁体‘的字,是要瘦削狭长一些的长方形字。
字的长宽一变化后,风格也就不一样了。黎池以前‘台阁体‘字给人的感觉是,正统、平正和方正。这次‘台阁体‘字给人的感觉是平正、典雅,因为字形瘦削狭长,又还透出一丝孤高清冷。
俗话说,见字如见人。根据多方传言,黎和周其人温文尔雅,和‘孤高清冷‘一词可是丝毫挂不上钩。
事已至此,宋学士和钱翰林也不敢再多说。因为他们不傻,再多说就暴露他们的心思了,怕是会有麻烦的。
贡院里的这些人,可不都是和他们一伙的。他们再多说什么或多做些什么,就太过明显了,否则到时不仅他们自己,甚至他们身后的人也会被牵累。
“我们一起来将榜单装裱好,明天正午就要张贴放榜了,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好啊好啊,大家都出把力。那些落榜的答卷也要归类收好,若有考生不服闹事,到时还能翻出答卷来,有理有据地化解他们的不服气。”
……
贞文二十年,辛丑年二月十六。
春闱会试后的第五天,会试榜单即春榜,在中午阳光和煦时、三声鼓响后,被张贴了出来。
第62章
自从有了科举放榜后,官差衙役不再上门报喜的规矩之后,考生们就要亲自去或派人去看榜了。
参考会试的考生有七八千之数,再加上比考生几乎只多不少的陪考人员,以及看热闹的人,在贡院外大街上一眼看过去,那真是一片人山人海!
时辰一到,鼓响三声。
贡院大门打开,会试的三位主考官,一人手持榜单、两人持答卷卷轴,走出贡院大门。
看榜人群艰难地让出两条道后,三位主考官将榜单和答卷,分别张挂到方向相对的高大公示栏中。
张挂完毕,三位主考官也没多说,直接就退出了人群。
然后,就仿佛开闸泄洪一般,看榜人群‘哗‘地一下,就向张挂着榜单和答卷的公示栏涌了上去!
贡院外人实在太多,虽有士兵在场维持秩序,场面也还是有些混乱。
黎棋觉得黎池和黎湖是读书人,他们钻到人群里去推挤着看榜的话,有辱斯文,不大体面。于是他叮嘱两人站在原地不要动,他挤进去看榜!
黎池能懂他爹急切的心情,他爹身体还很健朗,也就让他去了。或者他挤不进去也没关系,等人散去一些后再去看也是一样的,不急在这一刻。
于是黎池和黎湖就站在人群外,等着黎棋去看榜。
这时有挤到榜前看热闹的闲人,大声地开始读榜。也不像黎池前世看过的一些颁奖晚会,还设置悬念,将重量级的奖项放在后面。
他是从榜首开始往后读的,读的第一个就是位列榜首的,此次会试的第一名亦即是会元:
“第一名会元!黎池!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人!”
“第一名会元!黎池!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人!”
“第一名会元!黎池!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阳县黎水村人!”
高声连报三遍后,才继续去报下一个名字。
读榜的那人,有一副高亢的好嗓子,声音极具穿透力!报过三遍后,站在人群外的黎池和黎湖也都听到了。
黎池听清之后,脸上一贯不深不浅的温雅笑容,在这一瞬之间开始加深、加大,笑容灿烂得仿佛此刻天空中的正午阳光……
会元,这个名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和周!你中会元了!!!”黎湖此刻已经激动得顾不上自己身为兄长和童生的身份形象了!一手‘啪啪‘地拍着黎池的肩膀,整个人像个小孩子似的,上下直蹦跶!
黎池正欲和黎湖分享这份喜悦时,一个熟悉的有声场面,再次重现:
“小池子啊!你中了!小池子!你考中会元了!会元啊!!!”
“小池子!你中会元了!”
这是何其熟悉的一幕啊,曾经与黎池一同参考过府试和院试的,如钟离书和明晟他们这些人,一听黎棋这把声音,和很有特色的‘小池子‘这个小名,就能寻着声音找过去。
还没挤到榜单前的黎棋,听到读榜内容后,就又逆着人流奋力往外挤!一边往外挤,嘴里还一边喊着:
“小池子!你中会元了!”
等黎棋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时,也已经吸引到不少人的注意了。
终于来到自家儿子身边时,黎棋才意识到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又叫儿子的小名了,以后儿子怕是要被人取笑的。“和周,爹又叫你小名了……”
黎池本就不在意小名儿大名儿这些的,他理解他爹刚才欣喜若狂,本能地就叫出了他‘小池子‘这个小名儿。
黎池笑得露出了八颗整齐的白牙,笑容灿烂地摇摇头:“爹,没事的,小名大名都是叫的我。儿子中会元了,爹您高兴激动也是正常。”
“是啊,爹高兴!爹的乖儿子中会元了,或许再过不久就是……”
“爹,虽说有人帮忙读榜,但等人少些之后,我们再亲自去看看。”
黎池赶忙截住他爹的话。他爹想说的应该是‘或许再过不久就是状元了‘,虽然这话很有道理,但却不好明面上说出来。
黎池已连中五元,最后一场殿试若得了状元,就是‘六元及第‘。而且只要黎池正常发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状元就是稳稳的了。
只因科举取士以来八九百年间,历史上只有两个‘六元及第‘者。如今在位的贞文帝,为了彰显他在‘文治‘上的功绩,也会点黎池为状元让他‘六元及第‘。
因此,黎池这个会元的意义尤其重大。有了这个会元,只要之后殿试不出意外,他就已经锁定状元了。
对于儿子黎池打断他的话,黎棋在看到周围外人众多时,也就明白了,这种场合说话是要格外注意。“和周,你说得很对,待会儿我们再去亲眼瞧瞧那榜单!”
正在这时,闲人的读榜内容里,出现了一个黎池很熟悉的名字。
“第二十四名,钟离书!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阴县衙前坊人!”
然后紧接着,又是一个黎池很熟悉的名字。
“第二十五名,明晟!江淮行省临淮府浯阴县衙前坊人!”
“唉呀,是钟离家和明家的公子!他们也考上了!真是太好了!”黎棋惊喜地说道。
因为钟离书于黎池算是有救命之恩,乡试时又与钟离家和明家的人同住一个小院,相处过后,黎棋就很喜欢两人。现在听到两人也通过会试考取了贡士,他也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也正巧,钟离书和明晟循着黎棋的‘小池子考中会元‘的声音,找了过来。见到黎池后就拱手道喜:“恭喜恭喜!和周会试再下一城!”
“和周,恭喜你喜中会元。”哪怕平日里有些面瘫、看着还有点冷酷的钟离书,在这种情形下也无法再冷酷,脸上也带了微笑。
黎池也拱手道喜,“同喜同喜!和周也在此恭喜冠三和竹帛榜上有名,喜中贡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