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这个时代的文化人,胡竞的信倒很是通俗易懂,也没有咬文嚼字、酸文假醋,基本就是半白话文了,可能是照顾到她们的文化水平吧,这倒方便了冬秀,不用绞尽脑汁的写什么之乎者也,这样一不小心可就要暴露她“文盲”的事实了。
冬秀可不管什么矜持不矜持的了,反正这是私人书信,也没有其他人可以看到,便放开手脚,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大张纸,这书信来回一趟可不容易,不能浪费了,希望男神不要被她的热情吓到。
坐在康乃尔大学美丽的草地上,胡竞展开家乡来信。
母亲自然是老话长谈,十分关注他的身体和学业,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
另一封信却是他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寄来的,于胡竞而言,这可真不啻于是一个大惊喜。
客居海外的人,心里总是孤独寂寥的,时时牵挂着祖国和亲人,每一份来自亲人的信件,都能熨帖人的心灵。
展开那厚得与众不同信封,第一眼便叫胡竞感到了惊奇,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个不通文墨的乡下姑娘呢,不想一笔字倒是别样的娟秀清丽,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他忙细细读来,一时看完了,竟不觉微微笑起来。
这样的书信他还是第一次读到,整篇全无要紧事,絮絮叨叨全是家乡新闻和她的日常琐事,可那口语化的文字十分有感染力,好像写信人就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一下子就把他带入到了那熟悉的乡村生活中。
而且行文流畅,语言幽默,叫人在会心一笑中只觉熨帖而温馨。
胡竞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人前端庄有礼、人后机灵活泼的年轻姑娘,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自己舒适的卧房里悠闲而惬意的写下了这封信。
胡竞很是郑重的回了信件,关于国外的生活、他的校园、他的朋友,乃至他的爱好,仿照来信风格,写了一大篇,随信还附上了一张自己新拍的半身照。
他现在可不再把这桩婚事不当一回事了,反而生起了期待和好奇来,知好色而幕少艾,他也不能免俗的希望未来妻子拥有美丽的容颜,希望下次来信可以看到她的相片。
两个年轻未婚夫妻总算是有了交集,相互踏出了第一步。
而在沪市,《沪报》靠着《才子变身记》狠刷了一波存在感,发行量和知名度已然有反超死对头《申报》的趋势了。
其实这时候的长篇小说并不多,也并不长,多是几万字的短篇,在报纸上连载时,每期能出五六百字便算多的了,相比起来,冬秀的《才子变身记》不仅长,而且还日更三两千字,追起来无疑要舒爽很多。
况且加量不加价,相当于一分钱买三份货,自然大受追捧,就连名声都因此好转了不少呢。
而且自从开始连载,《才子变身记》一天都没有断更过,因此也积攒了大批忠实的读者。
一位知名作家曾说:书会潜入我们的心田,诗歌会流入我们的血液。
阅读带给读者的不仅是快乐、见识、知识,更多的是和作者间的一场思想交流,领会作者所要传达的信息。
很多读者在看过《才子变身记》后,因为受到小说的影响,已经尝试着不再强求家中女性裹脚了,甚至还有开明的家长,将女儿送进了学堂。
在大清朝,能进女子学堂的人那可是凤毛麟角,比熊猫还稀罕的存在呐。
冬秀从沪市的来信中得知,今年沪市的女学生比往年多了一倍不止,连女学堂也多开了好几家,这事儿就连《新闻报》也进行了专门的报道呢,说她这篇小说“文虽浅白,立意却深,于怪诞荒谬中发人深省”,简直叫她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总算她的心思没白费。
哎,倘若她也能去上上学那该多好哇,可惜她这样的年纪,估计学校也是不收的。
而受到《沪报》销量的刺激,《申报》也早已坐不住了。
当初《申报》毅然决然的取消了所有文娱板块,专攻时事政治、新闻纪要,的确一下子就提升了自身的格调,在沪市办报业的地位空前崇高起来。
但是曲高和寡是自古以来的定论,相比于阳春白雪的高大上,绝大多数的人还是更喜欢下里巴人的低俗甚至恶趣味啊。
更何况这时代的百姓们连字也不大认识,辛苦劳作一天,还能指望他们关注什么国家大事吗,这时候恐怕一曲乡村俚曲或一个鬼怪故事更能吸引他们吧。
所以,失去文娱板块,必然就会失去了一部分、甚至一大部分的读者。
而《申报》自身销量的下滑,和《沪报》销量的飞升,就是最好的证明。
无论报纸定位和办报宗旨是什么,首先也得保证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才行啊,这就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于是在销量的刺激下,对方也学着《沪报》办了一份副刊,名字便叫做《自由谈》,可惜一直以来也没有搜罗到什么好的作品进行刊载,始终收效甚微,反响平平。
这时便有人提议去找那位支付宝先生约文。
有名气的作者谁不是同时供应着多家报社的稿件啊,像当今的译著大家林先生,最多时可同时为七八家报纸供稿呢。
那位宝先生连续两次创造奇迹、引起轰动,整个沪市都有目共睹,能力之强是可见一斑,现在不知有多少报社想请他来撰写小说,无奈这位先生太过神秘,连着两次都是突然冒出来的,也从不在人前显现,外界对其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啊。
不过其他报社打探不到的消息,未必《申报》就做不到。
这可是他们的强项,当初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先后死亡,《申报》就对其做了详细的追踪报导,连皇帝每天症状如何、太医如何诊治这样的宫闱秘事都能探听的一清二楚,可见其消息渠道之广、人脉之坚、背景之强。
现在不过是要找一个正当红的小说作者,都不必费心去死对头《沪报》那里刺探情报,直接去合作方商务印书局询问一番就能知道。
冬秀可不知道有人在找她呢。
她新近收到了沪市江澄平及其主编唐才常的来信。
冬秀略感意外,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报社的来信呢。
两人的信里大致说的是同一件事情:自去年《才子变身记》连载开始后,报社情形一片大好,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好的业绩和收入,自然还是落在自家人手里比较好,于是报社空降了好几位老板的大侄子和大外甥前来镀金,渐渐的唐主编便被架空了起来,等连载完成后,更是直接被找了个由子撸掉了总编之职,唐主编这样有骨气的文化人,当然受不了这种侮辱,激怒之下,愤而辞职。
江澄平当初就是唐主编签进报社的,属于直系派队,自然也跟着受了不少窝囊气,况且那报社以前本就风气不正,只是被唐才常压着没有发作出来而已,那几个空降小老板又都不是什么好鸟,好似苍蝇进了屎尿坑,薛蟠进了荣国府,不过半年就把报社搞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比之以前还要坏了十倍。
江澄平见事不妙,忙也溜之大吉,反正他又没与报社签什么卖身合同,随时可以走人,而且该拿的稿酬也拿到了,更加无所顾忌了。
江澄平来信主要是表示歉意,毕竟这《消闲报》是冬秀指定用报,他不打声招呼就离开了,总是对不起她。
而唐主编则是专门写信提醒冬秀的,他干这行不少年,又在《消闲报》做了一年主编,各种内情知道不少,十分委婉的表示了这《消闲报》风气已坏,如若再在这家报纸上发表作品,唯恐带累了先生的名声,甚至泥潭深陷,被《消闲报》攀附牵扯甚而恐吓强迫了。
冬秀本来就身份不便,一直以来都谨小慎微,最初写文就是因为闲的慌,也没什么大志向,所以一向采取银货两讫的法子,至于什么分成、名气,她是通通不大关心的。
这家报社既然已经不适合待了,当然是说走咱就走哇。
哎,也不知她是不是与报社犯冲,连着两次都遇到这种糟心事。
可这也的确是当今报业的现状,存活时间短、发刊不稳定、组织不固定等等问题一大堆,只是赶巧她一下都遇上了。
第43章 逼迫
沪市,江澄平家里,妻子汪氏正浑身颤抖的抱着丈夫的脖子小声哭泣,显见是吓极了。
江澄平一边柔声安慰妻子,一边驱散门口看热闹的人群,正打算关门,却见房东抖抖索索的跑来,搓着手,为难的看了他一眼,小心的说道:“江少爷,您这是惹了哪路神仙啊,已经三天了,再这么闹下去,恐怕我这租户都得跑光了,我看您还是赶紧搬家吧,惹不起躲得起啊,再说了,这些瘪三可都是不要命的主,听说尊夫人刚刚诊出有喜了,万一吓个好歹就不妙了,这样,我也不是那落井下石的小人,租房的押金我全都还给你,再宽限你一日,你就赶紧的搬吧!”
江澄平闻言即无奈又羞愧。
哎,也不知他是惹上什么人了,这几日总有地痞流氓在门口转悠打量,深更半夜又敲窗又砸门的,吓得夫妻两个惴惴不安。
他今日实在按捺不住,便去衙门报案了,好说歹说,又出了不少血,才总算求得他们答应增派两个巡警过来巡视。
不想才回到家门口,就见门前挤满了人,一问才知,原来他刚出去不久,那伙泼皮就又找上门来了,青天白日的在门口污言秽语的叫骂不休,对着门又踹又撞的,直把门内汪氏和一个雇佣阿姨吓得惊颤欲绝。
可怜江澄平满腔怒火,却不知朝谁发。
他素来也是个要脸面的人,现在不仅被众人指指点点,还被房东逼着搬家,还真是祸不单行。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房东好言好语的与他说话,他连据理力争的力气都没有,再者,趋利避害,人之本性,确实也不该牵连到别人。
因此只咬牙道:“烦请多宽限两日吧,即便要走,也得要时间各方安置妥帖了,只一日我们恐怕连下家也找不着哇。”
房东看他如此好说话,也松了一口气,若是这家人执意不搬,那恐怕他也要变成流氓无赖来对付他们了,到时候免不了各种麻烦,现在这样正好,因此笑道:“那是,那是,我都理解,那就三日吧,不过这损毁的门窗恐怕要从押金里扣除,望您谅解!”
江澄平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胡乱应下,房东得到满意的答复,这才回去了。
“咱们回去吧,我可真受不住了。”汪氏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刚才真以为要被吓死了,现在心还砰砰直跳呢。
江澄平望着泪眼朦胧的妻子,深深叹了口气:“罢了,就听你的,我先送你回家去,明儿一早咱们就走!”
汪氏轻舒口气放下心来,又疑惑道:“你还要回来?”
“当然要回来,至少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否则不是平白无故的受了这么场折腾吗,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今儿来的那些人,在门口骂骂咧咧的,我听着好像是要你交出什么宝,”汪氏小心翼翼的看了丈夫一眼:“难道是看中了你手上的什么宝贝吗?”
江澄平一愣,什么宝贝?他能有什么宝贝!
正苦思冥想间,忽又听到敲门声。
汪氏噤若寒蝉,条件反射的抱住丈夫,吓得连啜泣声也止住了。
江澄平壮着胆子,大声喝问:“是谁在外面?我可已经报案了,巡警即刻就到。”
门外静了一瞬,才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澄平,是我!”
江澄平闻言这才松了紧绷的神经,忙跑过去开门:“唐主编,怎么是您,快快请进。”
汪氏听见男人的说话声,早避到房内去了,既然说定了明日就走,索性趁现在去打点包裹、收拾细软。
“你这里是怎么回事,我看门前乱七八糟的落了一地垃圾,门上还有刀印,你是惹上什么仇家了么?”唐才常皱眉询问。
“嗨,我也正纳闷呢,真是晦气,无缘无故的,就有一伙地痞流氓日日上门骚扰,内子有喜不堪惊吓,正打算明日回乡呢,”江澄平看到唐才常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疑惑道:“不知您今日登门所为何事?这位又是……”
唐才常忙笑着给双方引荐:“噢,这位是《申报》的周孟希周先生!这位就是支付宝先生的代理人江澄平江先生。”
两人抱拳见礼,分宾主坐下,唐才常这才对江澄平说明来意。
原来自《申报》创办副刊《自由谈》以来,一直反响平平,便欲向支付宝先生约稿,以求带动发刊量和增加名气,无奈支付宝先生从不显露人前,无从寻找,只好向他曾经合作过的商务印书馆打听消息,可惜商务印书馆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随着《绣像小说》的倒闭,全都被解雇了,只知道负责人是个名叫江澄平的编辑。
在沪市找一个只知道名字的男人,那无疑大海捞针啊。
正一筹莫展之时,恰好碰上唐才常。
他原本就是《申报》的编辑,因为与人发生龃龉,才一时冲动的改投了死对头《沪报》,本来干得风生水起,哪知天降什么小侄子、小外甥,硬把他给挤了出去,而这时《申报》正好在筹备副刊《自由谈》,唐才常又恰好办过有史以来第一份副刊《消闲报》,而且办得及其成功,直接带着《沪报》起死回生,逆袭了《申报》,《申报》老板一看,喝,这么出色的人才,还是他们报社前员工,有几分香火情,现在还落难了,正好雪中送炭啊,于是十分有诚意的把唐才常又请了回来,而且还直接任命他为《自由谈》的总编,全权负责《自由谈》的所有事物。
《申报》投了那么甜一个桃给他,他自然要回报个更甜的李子啊。
这不,直接带着人找到江澄平门上来了嘛。
可惜这江澄平居然要回乡去了。
江澄平对唐才常是十分敬重且信任的,而且耕围也曾在信里对其表示过好感,想来并不介意他透露些许消息。
况且耕围自从写完《才子变身记》后,近两年都没再动笔写过东西了,问他,只是说随意随性就好,全不像别的作者那样乘势而起、一鼓作气,简直是浪费那一肚子的奇思巧情。
作为他的忠实书迷和朋友,江澄平认为自己有责任督促他、鞭策他。
他略一思索,便笑道:“实不相瞒,这支付宝先生其实便是在下同乡好友,只是为人低调清高,不喜浮名,不爱应酬,所以都是托我代为交际,既然贵报想要约稿,这次回乡,我便与他知会一声,不论成与不成,下月必有准信。”
“如此就有劳小兄弟了,请务必……”周孟希正起身拱手致谢,却被一阵突兀的砸门声中断了。
江澄平脸色一变,气愤道:“又是这群无赖,我今儿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想要我身上的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