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她这句话, 宋安氏多少安心了一些, 那崔世君便带着阿杏往前院去了, 等她到了前院, 只见四五个年轻捕快早已侯在一旁,领头的捕快长着一副瘦长的身架, 他看到崔世君, 先上下打量一眼, 问道:“你就是城里的官媒崔姑姑?”
崔世君点头说道:“正是小妇人。”
领头的捕快说道:“近日我们提牢厅拘捕了一伙拐卖人口的贼人,今日审案,据那贼人交待,说是崔姑姑你与这案子有些干系,我等奉大人的命令,带你回去审讯。”
崔世君心底一沉,她不动声色,说道:“这话是从何说起,昨日若不是你们厅里来人,到我司去借私媒孙氏的文书,我尚且还不知道京里发生了这宗案子,如今怎会无缘无故牵扯到我身上?”
那捕快故意虎着脸,他道:“是不是与你有关,只需劳烦你跟我们回去,一查便知,还望崔姑姑识趣一些,莫要为难我们。”
他们这一行人,随身带着枷锁,神情又凶神恶煞的,阿杏年纪小,脸上被唬得没有一丝血色,崔世君也有些错愕,但她还算镇定,她道:“提牢厅的大人要找我问话,我随你们走一趟也是应该,只是我有公职在身,你们提牢厅要审我,也该知会我上司一声才算合乎情理,再者,此处是河阳侯府,你们又是补刀,又是枷锁,我一个小小的官媒人,姑且不值一提,可伤了河阳侯府的体面,恐怕你与你提牢厅的大人都担待不起。”
她的话让领头的捕快犹豫了一下,随后,那人说道:“我们提牢厅的大人,还等着我等复命,要不崔姑姑请先随我走一趟,过后再打发人向你司里的上司禀告。”
当着河阳侯府管家的面前,这些捕快执意要带崔世君回提牢厅,崔世君顾忌河阳侯府的脸面,恐闹起来惹人笑话,她微微沉吟片刻,对阿杏说道:“你这便回到司里去找吴书办,就说我人在提牢厅。”
阿杏泪汪汪的望着崔世君,她道:“姑娘,不如请侯府的人替我们传话吧,我和你一起去提牢厅。”
崔世君看着阿杏,沉声说道:“你去,我怕旁人说不清楚。”
崔世君说完,就打发阿杏走,阿杏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河阳侯府,至于那崔世君,随着这几个捕快往提牢厅去了。
提牢厅设在城东,旁边建着狱神庙,刑部也在附近,崔世君被带到提牢厅时,只见门口有几个带刀的捕快把守,旁人不得随意出入,院子里乌压压挤了几十人,有男有女,她一问,得知这些人皆是牵连到孙二拐卖人口的案子里了,这会儿,他们排队等着受审,便是崔世君,也需等到叫她名字,才能入内问话。
崔世君刚到不久,从厅里传来一声唱名,接着,走出两个捕快,这两人揪住一个身材矮胖的妇人,不由分说,先剥了她的衣裳,拖进刑厅打了十板,板子打在肉上,发出一阵闷响,挨打的妇人吃痛不住,嘴里鬼哭狼嚎的叫着。
这是提牢厅的规矩,受审的犯人,不拘男女,审问之前先打十板,往常崔世君只听说过,今日还是头一回亲眼所见,她定了定心神,朝着外头看了几眼,默默等在人群里。
另一边,阿杏出了河阳侯府,就急忙赶回衙门,等她找到吴书办,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时,吴书办也十分吃惊,他道:“这提牢厅里的人怎会无凭无据,就把你家姑娘带走了?”
阿杏急得落下眼泪,她道:“吴书办,你快想个办法吧,提牢厅里的捕快们凶着呢,说不得会怎样刁难我们姑娘呢!”
“你稍安勿躁,我这就去找何大人。”吴书办皱着眉头,起身出了屋子,来到统筹司司长大人何俊平的屋里。
统筹司司长何俊平,三四十岁的年龄,邢部尚书何荣乃是他的族叔,他虽只是何家的旁系,靠着何尚书的提携,几年前谋了统筹司司长之位,他听说提牢厅来人,拘走了崔世君,脸上倒是平静,他道:“这事提劳厅的张大人已和我打过招呼,京里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就连邢部尚书何大人也被圣上责问,提牢厅找崔大姑娘问几句话,也没甚么稀奇的。”
孙寡妇与孙二暗地里拐卖人口之事,因着背后的靠山是通政判司张海青,他们司里的几个人早就心照不宣,这会儿赵公府参了通政判司张海青,案件虽说还未审到张海青头上,底下只怕要先死几个替死鬼。
何俊平看着吴书办,他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崔世君不知得罪了哪一路神仙,有人存了心想要整治她,他虽是她上司,这回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都是人精,吴书办听完何俊平这番话,他沉默片刻,半晌后,开口说道:“犯案的是孙二和孙寡妇,经她手上买卖的人口,都是白纸黑字的卖身契,无端叫崔大姑娘背了这黑锅,实在冤枉呢。”
何俊平看着吴书办,慢腾腾的说道:“哪里就是背黑锅,不过是叫过去问几句话罢了,过几日还叫崔大姑娘回来呢。”
吴书办心底一沉,他见何俊平铁了心不管崔世君,只得先出去了。
心急如焚的阿杏看到吴书办,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前,她道:“吴书办,何大人这是甚么意思呢?”
她在窗外已听到何俊平的话,这何俊平还说她家姑娘要过几日才能回来,须知提牢厅跟永巷不一样,等到姑娘从里面出来,说不得就要褪一层皮了。
吴书办暗自想了半日,说道:“眼下第一要紧的是先送些银子进去打点,免得崔大姑娘在提牢厅里平白受罪,毕竟都是给朝廷当差,看在同僚的份儿上,他们也不至于太为难崔大姑娘。”
阿杏急得大哭起来,她道:“孙寡妇干下那等丧尽天良的坏事,与我们姑娘有何相干呢,我们姑娘又没收她一个银子的好处。”
吴书办说道:“你有哭的工夫,还不快些回去告诉崔老爷。”
阿杏跺着脚,转身哭着跑出衙门,还没走多远,她就遇见找过来的崔福,原来,崔福驾着马车到河阳侯府去接崔世君和阿杏,等到了侯府,方知得知他家姑娘被提牢厅的捕快带走了,又听说阿杏被姑娘派回衙门来搬救兵,崔福急急忙忙的赶到衙门,谁知不等他到衙门里,便在半路看到哭得满脸是泪的阿杏。
阿杏一边哭一边说道:“何大人不管姑娘,说是等过几日姑娘就会回来,吴书办还叫咱们送银子去打点,福叔,这该怎么办呀?”
崔福慌了,提牢厅不比永巷,那里是专门关押戴罪之身的犯人,若是女眷,更是会肆意遭人羞辱,往年还有女眷被关提牢厅,出狱后就含愤自尽,他们家姑娘,一向体体面面,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他惊声问道:“这是甚么话,难不成让姑娘一个妇道人家去顶罪?”
阿杏哭着说道:“福叔,我们还是先回家告诉老爷吧。”
崔福也急得老泪纵横,他道:“老爷不管事,老姑姑年事已高,这冷不丁的告诉他们姑娘叫人抓走了,岂不越发叫他们也跟着一起着急。”
阿杏方寸大乱,她说道:“那该如何是好呢?”
忽然,崔福灵机一动,他道:“去找宁国老侯爷,兴许他能救咱们家姑娘呢。”
想到宁国老侯爷,阿杏像是吃了定心丸,她道:“福叔说得对,老侯爷是个大好人,肯定能帮到姑娘。”
她二话不说,爬上马车就催着崔福去宁国府,这一路,崔福把马车赶得飞快,等到了宁国侯府,看门的小幺儿听说阿杏要求见老侯爷,先去回禀崔长松,不一时,崔长松来了,他见到阿杏,问道:“阿杏姑娘,你这会儿怎么来了?”
阿杏强忍着眼泪,把今日的事又说了一遍,崔长松听完后很是惊讶,他不敢耽误,说道:“你先等着,我这就去回老侯爷。”
崔长松转身进屋找霍云回话,只剩阿杏和崔福忐忑不安的在外等侯,没过多久,有个小厮来请阿杏进屋,说是老侯爷有话要问她,阿杏心头一喜,她跟着小厮进了屋里,刚跨进门,便看到宁国老侯爷霍云坐在主位,阿杏落下泪来,她扑通一声跪在霍云面前,说道:“老侯爷,求你救救我们姑娘吧。”
霍云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望着跪在地上的阿杏,不紧不慢的问道:“是谁要审问你们姑娘?”
第34章
提牢厅的院子里, 众人一个个被拉下去先打板子后受审,临到崔世君时, 前面还有十来个人,此时日头渐渐西沉,崔世君抬头朝着门外看去, 吴书办没来, 阿杏也没来,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也不知这会儿的崔家怎么样了。
就在她沉思之际, 提牢厅里出来一个书办模样儿的人,他对左右把守的捕快说道:“已到了落衙的时辰, 大人说余下的人押到牢里,明日接着再审。”
这人语音刚落, 院子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今日受审的人,有的当庭判了无罪,也有的审问之后, 直接下到监牢, 这会儿听说要被关到牢, 众人自是恐慌起来, 有几个捕快见此,用手里未出鞘的补刀狠狠的抽了带头挑事的人几下, 原本吵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提牢厅的书办看着他们, 冷声说道:“我劝你们不要胡闹, 进了提牢厅的大门,就给我规规矩矩的,要不然最后吃苦受罪的还是自己。”
崔世君一语不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提牢厅的捕快们,各样儿整人的手段层出不穷,犯不着在这里与他们起冲突。
那书办吩咐完之后,转身进到厅里,这时,来了一个小个子捕快,带着崔世君和另外两个妇人往女监里走,两个妇人唬得啼哭不止,惹得小个子捕快心烦不已,他骂道:“再哭一声儿,就把你们衣裳剥光,让你们跪在大门口给人看热闹。”
这两人又惊又惧,吓得连腿都软了,崔世君看不过眼,她摸遍全身,只有早晨去陈府接亲时收到的一个喜钱红封,崔世君把红封递给小个子捕快,轻声说道:“大人别动怒,莫与我们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劳烦你费神了,这几个小钱请拿去喝茶吧。”
小个子捕快拿手摸了一下红封,看着崔世君说道:“是个上道儿的。”
收了好处,这捕快不再像先前那样骂骂咧咧的,女监离着提牢厅的院子只有几步路,没过多久,他带着崔世君等人到了女监,女监门口有几个粗壮的婆子正在抹叶子牌,小个子捕快不耐烦的说道:“还不快把这几个人收监,磨磨唧唧的,耽误我落衙回家。”
看守女监的婆子嘴里嘟囔一句:“这一整日进进出出的,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连打个牌都不安生。”
她丢下手里的叶子牌,与小个子捕快交接后,冲着崔世君她们几人凶巴巴的说道:“女监有上等房,中等房,下等房,你们打算住哪儿?”
随着崔世君一起来的两个妇人不明就里,心道,女监的牢房还能任人挑选?一旁的崔世君却想也不想,她拨下头上的金簪,说道:“婶子,我手上没带银子,要是不嫌弃就收下这个簪子,不拘哪里,随意给我安置一间屋子。”
女监的婆子接过她手里的簪子,细细的看了一遍,等到认定是真金,便从腰上解下钥匙,对身后的另一个婆子说道:“送她去西侧的上等房。”
这婆子的话一出,同行的两个妇人自然也就明白了,她俩纷纷掏出银子打点,一个跟崔世君一样,分到上等房,另一个银子没给足,被分到中等房去了。
都是头一回进到女监,崔世君进去后,还有闲心左顾右盼,另外两个妇人却早已哭得泪水涟涟,女监里老鼠和蟑螂到处都是,不时还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喊声,等她们到了所谓的上等房,那个妇人吃惊的问道:“就住这里?”
牢房里面黑漆漆的,连张床也没有,地上只铺着几张草席,出恭的马桶也不知多久没有清洗,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带着她们进来的婆子冷笑一声,说道:“你要嫌弃这屋子不好,我再带你去别的屋子看看。”
抱怨的妇人连忙噤声,她花了银钱尚且住在这样的地方,可想而知那不花钱的,更会差到何种地步。
婆子将崔世君她们二人送进监牢后,落钥走人,这间上等房只有她俩,进去后,那妇人哭哭啼啼的,说道:“一个个都是杀千刀的,出了事儿就不管我,要是逼急了我,把你们干下的坏事都抖出来。”
崔世君听了半日,她问道:“嫂子,我看您长得慈眉善目,不像个恶人,为何会被拘到提牢厅里来?”
那妇人经过这一日,吓得身心疲惫,她哭着说道:“还不是那孙二,说甚么叫我帮他家相看几个丫鬟,我就当真了,我哪晓得他干得是这等丧尽天良的坏事呢。”
说着,她哭得越发可怜,崔世君安慰了她几句,说道:“来了这半日,请问嫂子如何称呼?”
这妇人哭了半晌,总算止住眼泪,她说道:“我夫家姓王,就住在城西柳林巷,姑娘又是怎么卷进孙二这宗案子里的?”
“原来是王嫂子。”崔世君对她说道:“我姓崔,是城里的官媒,提牢厅为甚么把我拘来,我也正纳闷呢。”
说着,她停顿一下,又问道:“不过,我听说孙二手里的姑娘都是从外地拐来的,王嫂子住在城里,又只是帮她相看丫鬟,怎会受到他的牵连呢?”
这姓王的妇人脸色微讪,她道:“我娘家在雷河县,据京里也就几十里的路程,前两年,孙二说他府里要买丫鬟,还要相貌身段是上等的,叫我回娘家替他问问有没有合适的。”
崔世君轻轻点着头,王家的又说道:“我问了之后,的确有几家过不下去的要卖儿卖女,只是都嫌他家出的银子少,不肯卖,后来这事也就作罢,谁知过后我隐约听娘家的人说起,县里有好几家的女儿被拐子拐走了,报了官也没个音讯。”
说完,王家的赶紧补了一句:“是不是孙二拐走的我就没仔细打听了,这些传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呢。”
崔世君说道:“我信嫂子的话,可是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通,孙二手里来历不明的姑娘若是拐来的,卖身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王家的嗤笑一声,她看着崔世君,说道:“亏你还是官媒,连这个都不知道?孙二让她们随便认个干爹干娘,有当地地保担保,卖身契不就有了么,只要不出事,谁还认真去查不成?”
崔世君笑了一下,说道:“受教了。”
闲聊几句,崔世君和王家的就不再说话,她心里默默盘算,这姓王的妇人,说得话半真半假,照她这么说,刘二先是假意托人要买丫鬟,买卖不成就下手拐走,此次若非赵公府和孙二背后的通政判司张海青有嫌隙,恐怕还有更多的妇人要一辈子身陷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