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子是永巷的老人,从崔老姑姑当官媒时,她就在永巷当差,崔世君对她颇为敬重,她跟刘婆子打着招呼,又扫了一眼院里,只见十来个丫头正在院里纺线,平日,永巷会在外接些私活,得的银钱由刘婆子她们几人平分,只要做得不出格,崔世君向来是挣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世君一来,刘婆子就知道又是哪个府里要买下人,她说道:“前些日子吴书办送来几个丫头,崔姑姑看看有没有中用的。”
说话时,刘婆子已从屋里取出一本册子,崔世君翻开看了几眼,册子里详尽登记着永巷进出人口的记录,她看完后递还给刘婆子,看着那几个面生的丫头,开口问道:“就是那几个?”
刘婆子点头称是,永巷的人,除了她们这些当差的,来来去去总是没完,这些年世道太平,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轻易不会卖儿卖女,哪像早年,圣上刚刚登基,隔三差五就有侯门公府被抄家灭族,罪官家的女眷就拘在这永巷,为奴为婢还是命好的,若有几分颜色,被卖入花街柳巷,一辈子都是贱籍,那时候这不大不小的永巷常常被塞得人满为患。
现如今,买卖人口多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家生子一代代的往下生,家里用不着这些人手,主子看着不顺眼,不拘几个银子,随意变买,崔世君刚刚当差时还有些不忍心,后来见得多了,这心肠也就慢慢冷了起来。
新来的这几个孩子有大有小,规矩不差,瞧着也老实,看起来不像是贫苦出身,崔世君问道:“谁家送来的?”
“赵国公府,都是干干净净的好孩子,家里没了老子娘,主子不抬举,就被发卖了。”
崔世君招手叫那几人过来,她们停下手里的活计,一字排开站在崔世君的面前。
想来这些人自知身不由已,迟早要被人买走,有的神情木然,有的惴惴不安,就算心有不甘,在刚来永巷时,也被永巷的婆子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崔世君留下五六个,先问了她们的姓名和年龄,便带着她们前往宋举人府上,到宋府时,宋太太正在见客,崔世君略微等了片刻,她带来的几个丫头,皆是安安静静候在一旁。
没过多久,宋太太房里的嬷嬷来请崔世君,崔世君领着她们随同嬷嬷一同进到内宅,只待见到宋太太,问了一声安,闲话也不必多说,崔世君把带来的丫头领到宋太太面前,宋太太先细细的看了一遍,笑道:“瞧着比上回带来的几个顺眼多了。”
崔世君笑着说道:“原先是赵国公府的,规矩都很齐整。”
宋太太已经有些意动,她向来是个仔细人,想了一下,问道:“可曾有打听清楚,都是为甚么被打发出门?”
崔世君对她说道:“大家子的奴仆,生了一代又一代,用不着这么多人,就打发出去了。”
宋太太暗自想着,富贵人家□□出来的下人,总比那些穷人家的孩子要懂规矩,如此一来,宋太太点着三四个丫头叫她们上前,先问了她们的姓名,又见她们口齿伶俐,便默默点着头。
旁边的崔世君眼见宋太太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心知这宗买卖谈成了,果然,宋太太转头就对崔世君说道:“不挑了,就这几个孩子吧。”
崔世君笑着回道:“能伺候宋太太,是她们的福气。”
她们的卖身契崔世君随身带着,她拿出来递给宋太太,宋太太连看也不看,直接对身边的嬷嬷说道:“把银子称给崔姑姑。”
这四个孩子,三个年龄稍大一些,每人二十两银子,另有一个小丫头刚刚留头,只能算八两银子,不到片刻,宋太太的陪房就将称好的银子端上来,另有一封银子是单给崔世君的打赏,崔世君收下银子,也不再耽误,领着剩下的两个丫头出了宋府。
回去的路上,没被宋太太选中的那两个丫头有些失望,崔世君自是明白她们的心思,在永巷是干活,被卖到主家也是干活,造化好的话,遇上一个心善的主家,也就算是跳出苦海了。
“你们不必灰心,我看你俩也不像是挑三拨四的孩子,总会有出头的日子。”崔世君说道。
其中有个鹅蛋脸丫头,她看出以后能不能找到好人家,还得全靠崔世君,于是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对崔世君说道:“姑姑,我们年龄小,若有没做好的地方,你只管教导我们。”
崔世君朝着她微微一笑,说道:“放心吧,会为你们打算的。”
把两个丫头送回永巷,崔世君又回到衙门,先将她们卖身所得的银子交付吴书办,彼时已临近中午,衙门里别人还在当差,崔世君却已能提前下衙了,她正要出门,就见有个矮胖的婆子急匆匆的进来,那婆子朝着崔世君招招手,嘴里喊道:“崔姑姑,且先等一等。”
崔世君定眼一看,来的是城里的私媒赵姥姥,她站住脚步,直等赵姥姥走到跟前,这才问道:“姥姥,你怎么有空闲到衙门里来了。”
大冬日的赵姥姥热出了满头汗,她掏出手帕扇着风,嘴里喘着粗气说道:“我的菩萨,你是大忙人,我来了几回总没碰上你,今日我那小孙子看到你家的马车从门前经过,我这不就急忙赶过来了。”
说话时,赵姥姥从小包袱里掏出一本册子,说道:“喏,这是这个月等着要签发的婚书,地保那里已经按了手印,就等着官府盖戳呢。”
崔世君翻看一下,里面足有十多张婚书,她脸上一笑,说道:“姥姥生意好啊,光这些谢媒银子,就够你过个肥年了。”
整个长安城,除了官媒崔家,另有两家私媒,一位是眼前的赵姥姥,另外一位是住在城东的孙寡妇,因着都是同行,赵姥姥和孙寡妇互不对付,偶尔遇到了,必要拌嘴不可,还常常因为抢生意,闹到崔世君面前。
赵姥姥压低声音问道:“孙寡妇这个月说成了几宗亲事?”
崔世君禁不住一笑,她们说媒的又被称为包打听, 赵姥姥岂会不知孙寡妇说成几宗亲事,她这是心里得意,故意在崔世君的面前取笑孙寡妇,崔世君也便顺着她的意思,笑道:“这长安城里半数的老百姓都是姥姥做得媒,孙家的哪能比得上你老人家!”
赵姥姥脸上立时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随后她想起正事,对崔世君说道:“有两家的婚书等着急用,还得劳烦崔姑姑帮我赶一赶。”
崔世君将手里的婚书递给阿杏收好,她回道:“放心吧,不会误了你的生意!”
赵姥姥见此,不多说废话,转身出了衙门。
且说崔福赶着车马送崔世君回家,路上经过桂荣斋的糕点铺子,崔世君想起三妹崔世雅最爱吃他家的绿豆糕,如今她住在远郊的庄上,等闲吃不着,崔世君喊停车马,叫阿杏去买了几匣子新鲜糕点,这才又叫崔福赶车。
不一时,马车回到崔宅,崔世君刚下车,就看到门口的石桩上拴着一匹大青骡,她走进院子里,看到有三四个不认识的小孩子蹲在地上玩耍,崔世君正在暗自奇怪,崔福家的就走出来,低声说道:“大姑娘,庄子上的佃户来了。”
崔世君听完这话,神色一正,径直便往屋里走去。
第5章
此时,崔家的正堂很是热闹,崔海正坐在主位,崔老姑姑陪坐一旁,徐姨娘站在崔老姑姑的身后,往下是崔世柔夫妇和崔世雅夫妇。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他坐在下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说道:“老太爷在世时,素来宽厚体贴,那年水灾,地里颗粒无收,老太爷怜贫惜弱,免了咱们这些佃户的租子,谁不念他一声仁义?我们胡家一心想要报答崔家的恩情,谁承想干了几代,到头来却叫东家收回田地。”
崔世君进屋时,正好听到这些话,她不急不缓的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有人哭老太爷来了。”
屋里的众人一楞,除了崔海正和崔老姑姑,其余的人全站起身,原本哭得起劲儿的胡老爹呆了一下,也讪讪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崔世君往旁边扫视一眼,除了胡老爹,另外还有两个中年汉子并两个妇人,想来都是胡老爹的儿子和儿媳,再加上外面玩耍的小孩子,这胡老爹一家今日看来是全家上阵了。
崔世君走进屋后,崔世柔让出座位,崔世君坐下来,她看着对面的胡老爹,不以为意的说道:“这位就是胡老爹吧,大老远的你跑到崔家哭老太爷,只怕是不中用,他老人家走了几十年,管不着阳间的事,有什么要诉苦的,尽管跟我说。”
胡老爹目瞪口呆,一时连哭诉也忘了,当年,他先后和崔老太爷,崔老姑姑并崔老爷打过交道,后来崔家传到崔世君手里,前几年原本也是好好的,哪知就在前不久,崔家二话不说,就要收回租给他们的田地,胡老爹一家都懵了,他们一家几代人,靠着租种崔家的田地过日子,要是田地被收走了,靠着他自家的几亩薄地,如何养得活一大家子人?
崔家收走田地,自然是因胡家欠租不还,其实先前崔老太爷和崔老爷当家时,他家也不是没欠过租子,一般隔上一两年就会还上,后来传到崔世君手里,头几年胡家时不时也会欠些租子,等又过了两年,胡老爹见她一个小妇人,难免就动起了占便宜的心思,于是借口地里收成不好,租子一年一年的拖下去。
先前每回给崔家送租子的都是胡老爹他儿子,这胡老爹是头一次见崔世君,他活了一辈子,虽说是个庄户人家,倒颇有几分小见识,他很快回过神,唉声叹气的说道:“大姑娘,老头子我是没脸见你啊。”
他老泪纵横,一声三叹,有那心肠软的人,只怕也要跟着落泪,不过崔世君并不为所动,她望着胡老爹,等着他继续开口。
胡老爹悄悄觑了她一眼,抹着眼泪说道:“只要有法子,谁愿意拖着租子不还呢,欠账的名声是好听的?只是一来地里收成不好,二来家里人口太多,每年收的那几个粮食,刚够糊口,如今东家你把地收回去了,这不是逼着我们全家去死么。”
崔世君一笑,她看着胡老爹说道:“我们两家几代的情份,我自然不忍心收回田地,可凡事说不过一个理字,你们胡家欠了几年的租子,总得有个说法儿吧,否则有一就有二,人人学你们胡家,饿肚子的就该是我们崔家的人了。”
胡老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崔世君又开口说道:“庄子上的地,佃给哪家都是一样,这三四年的租子你们要是补齐了,我还是乐意佃给你家。”
胡老爹倒抽一口凉气,三四年的租子,再加上利息,光是想想就跟割他的肉一样疼,另一旁,胡老爹的两个儿子也是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崔世君这个妇道人家会如此厉害。
这次,胡老爹是真的哭出来了,他朝着崔世君说道:“大姑娘,不是不还,是当真还不起啊。”
崔世君的脸慢慢就冷了下来,胡老爹的大儿子心里一慌,他跟着落下泪,哭道:“大姑娘,你再宽限一年,明年一定还租。”
这一老一少哭得可怜,崔海正看了实在不忍心,他扭头看着崔世君,开口劝道:“君儿,我看胡老爹一家也不是成心欠租,就让他们多赁一年,实在还不上,再收地也不迟。”
崔世君抬眼看着她爹,说道:“爹,你这话我去年就叫福伯带给胡老爹了,这一年过完了,他家还是说地里收成不好缴不起租子,依我看,倘若胡老爹不是有心欺瞒,那就是他不会侍弄庄稼,要不怎么别的佃户都能交上租呢。”
她这话说的丝毫不留情面,胡家来的几个人一时都傻住了。
崔海正也恼胡家欠租不还,可他到底还是顾及着崔家的名声,便说道:“那能怎么办呢,这年根儿底下,总不能看着他一家老小去死吧,你没瞧见院子里那几个孩子,大冷的天儿,连件厚袍儿都没穿。”
胡老爹看到崔海正帮着他家求情,心里燃起一丝期望,他转头望着崔海正和崔老姑姑,嘴里诉说道:“老东家,我种了一辈子的地,比伺候我老子娘还要勤快,怎么会种不好庄稼?实在是家里人口多,我又时常三病两痛,这一年到头也就刚够嚼用。”
胡老爹的儿子和儿媳也纷纷对崔海正说着难处,屋里闹哄哄的,崔海正被说得昏头转身,他左右为难的望着女儿,指望她拿一个主意。
“胡老爹。”崔世君喊了一声,众人停下来,一齐看向她,她说道:“崔家不是不讲人情的人家,往年欠的租子,你们若是真还不上,我不逼着你们强要,缓上一两年再还也使得,只不过这田地恕我不能再租给你家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胡家的人要不就是还租,要不就是退地,只不过胡老爹还眼巴巴的望着崔海正,想他这个当爹的弹压崔世君,崔海正却在女儿说出这些话后,不再吭声了。
崔世君不再跟胡家人歪缠,她朝着崔福说道:“福伯,送胡老爹一家出去。”
胡老爹见崔世君心意已定,张嘴嚎哭道:“老太爷啊——。”
这一声哭喊还未停,崔世君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胡老爹,我劝你省省眼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真闹得难看,那就只能请官府来分辩孰是孰非了。”
胡老爹被她的话噎得两眼直翻,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就算心里有些小算计,也害怕跟官府扯上关系,听到崔世君要告官,胡老爹一家子都不敢做声了。
胡老爹一家老小被崔福请走后,正堂只剩下崔家人,屋里的人都瞅着崔世君,便是两位姑爷,先前只听说崔世君治家严谨,今日还是首次亲自见识。
崔海正闷坐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对崔世君说道:“何苦呢,这屋浅墙矮的,叫左邻右舍听到,闹得大家都不体面。”
崔世君抿着嘴唇,她对崔海正说道:“胡家拖欠租子,又不是从我这里兴起的,家里这么多佃户,不立个规矩,岂不是要乱套?。”
确实,老太爷和老姑姑那时管家,遇着灾年时才会给那些佃户减些租子,等到她爹崔海正接管崔家,他耳根子软,又一味的爱好虚名,架不住人家三两句好话,慢慢的就有些佃户开始拖欠租子。
二姑爷陈盛容和三姑爷毕远文家里也有佃户,眼见老丈人心里不自在,两人劝道:“大姐说得是,况且胡家都使得起骡子,未必是真的缴不起租子。”
崔老姑姑看着崔海正,紧接着开口说道:“崔家既然交给君儿,你就莫要指手划脚,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咱们崔家。”
崔老姑姑发话,崔海正连忙称是,毕竟她老人家是长辈,崔海正从来不驳她的话。
胡家闹了这么一出,崔家的中饭都推迟了,下午毕远文和崔世雅夫妻二人还要出城回家,没过多久,饭菜上桌,崔海正和两个女婿一桌,崔老姑姑领着崔世君姐妹并徐姨娘在偏屋另坐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