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嘉显然是有话要问,他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不知东郡侯府的事情可曾料理妥当?若是人手不够,我府里的下人尽可调配帮忙。”
崔世君一笑,莫婉父母双亡,唯一的弟弟离了京,想来霍嘉是怕她一时忙起来顾此失彼,他这般体贴,崔世君也便笑道:“侯爷大可放心,莫姑娘是个能干的,早先就已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两日,她族中又来了几位得力的太太帮着协理杂事,侯爷只管明日把莫姑娘接进门便是。”
霍嘉听完她的话,放了心,又道:“有劳姑姑,明早还请姑姑早些往府里来。”
“我省得了。”崔世君回道。
霍嘉又吩咐了崔长松两句话,眼见天色不早,崔世君也该告辞回家,崔长松亲自送她出门,走到二门处,四下无人,崔长松摇头叹气,忽然说了一句:“我们侯爷大喜的日子,老侯爷人不在,侯爷嘴上不说,心里恐怕也是不自在呢。”
崔长松和崔世君相熟,况且心知她口风紧,这才对她谈起侯府的家事,他道:“说句托大的话,我也算是看着侯爷长大的,老侯爷除了在侯爷出生时回来看过一眼,素日住在观里,等闲不回京城,早些年府里还有老夫人,后来老夫人走了,老侯爷越发不爱回来。”
“你别看我们侯爷在外沉稳练达,实则这些年他孤孤单单的,遇事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今年侯爷议亲,老侯爷难得时常在府里小住,谁知临着成亲这关键的一日,老侯爷竟又不在了。”
崔世君沉默不语,她进出宁国府的次数多了,也逐渐看出霍家父子二人关系疏离,她不好多言,于是慢腾腾的说道:“老侯爷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主子们过得好,我们下人也好当差。”崔长松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他将崔世君送到门口,崔世君跟崔长松打了一声招呼,扶着阿杏的手登上自家马车。
回家的路上,阿杏想起崔长松说的话,不禁感叹一句,她道:“宁国府通共就这两个主子,也有这些糟心事,好端端的成婚大礼,老侯爷连面也不露,这不是叫人说嘴么。”
崔世君忍不住替霍云辩驳,她说:“这事也不尽然就是老侯爷的错处,他历经双王之乱,自小父母双亡,跟随先帝幽居清华观,身边至亲好友一个全无,自然养就了这清冷淡漠的性情。”
说完,崔世君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吭声,阿杏悄悄看了她一眼,也没再提起老侯爷霍云。
回到崔宅,夏小清也在,现下他已是崔家的常客,崔世君进到院子时,看到屋檐下搭着梯子,院里的地上落着几片碎瓦,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崔世柔端着一盆热水出来,她招呼夏小清洗手,转头对崔世君说道:“堂屋有几处地方雨天漏水,夏小清今日正好闲着,我叫他来帮着把屋顶翻新一下。”
崔世君瞪了她一眼,嗔道:“你花几个银钱叫砌匠来做就是,何必劳烦夏小哥儿。”
夏小清洗了脸,又拍净身上沾的灰尘,他听到崔世君责骂崔世柔,连忙说道:“大姑娘,你别骂二姑娘了,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的小事罢了,再说,二姑娘要是不使唤我,我还不高兴呢。”
他话里话外都带着满足,又处处维护崔世柔,崔世君一时不好再说,她只趁着夏小清没留意,又瞪了崔世柔两眼,崔世柔有恃无恐,反倒冲着崔世君得意的一笑,崔世君哭笑不得,扭头对夏小清说道:“夏小哥儿留下用饭罢。”
夏小清巴不得一声,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崔世君笑着打发阿杏叫厨房加菜,自回屋找崔老姑姑说话。
吃完晚饭,崔世君跟往日一样,陪着家里的几位女眷闲话,崔世柔想起白日出门,碰到陈盛容纳的小妾,她道:“我原本不认得她,后来看到她身边的陈家婆子,这才推算她是陈家早前纳的小妾,那小妾长得文文静静,是个极好的模样儿,可在陈家婆子面前唯唯诺诺,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委实有些可怜。”
崔世君知道陈母是个厉害角色,她怕崔世柔吃亏,问道:“你没和她拌嘴吧?”
“有夏小清在我身边,那陈婆子刚说了几句酸话,夏小清举着拳头晃了几下,陈家的小妾怕惹事,急忙拉着陈婆子走了。”
说起陈家的这房小妾,崔世柔还叹惜几句,崔世君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太太抬了这房小妾进门,就是为了给陈盛容延续香火,眼见她肚子没有动静,哪里还会对她有好脸色。”
想了一下,崔世君又道:“你呀,都已出了陈家的门子,日后离他家远一些。”
她是为了崔世柔着想,她和夏小清二人越处越好,要是和陈家牵扯不清,怕是夏小清心里也不会乐意。
崔世柔撇嘴说道:“你当我愿意见陈家的人呢?要不是为了和夏小清一起去买瓦,我才懒得从陈家门前经过呢。”
姊妹二人说了半日话,夜深了,崔世君回房洗漱,便准备就寝,不想这时崔福传来话,说是崔长松来了,崔世君一听,心中不免有些诧异,宁国侯府这会儿正忙,他半夜过来,必定是有要紧的事,这么一想,崔世君匆匆换上见客的衣裳,随着崔福到外间正厅去见崔长松。
她刚进正厅,就见崔长松两步迎上前,他直接开门见山的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我们老侯爷回来了!”
崔世君一怔,待她回神,笑着舒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的菩萨,可算是赶上了!”
谁知崔长松一脸为难,他道:“回是回来了,但老侯爷此刻人还在京郊外的驿站呢。”
崔世君不解,既然已到了京郊,宁国府也得了信儿,为何还不把老侯爷接回来?崔长松瞅了崔世君一眼,尴尬的说道:“我们老侯爷,他说要崔姑姑给他送一身干净的换洗衣裳过去。”
第55章
夜色沉沉, 一乘不起眼的马车往城外驶去,万籁俱寂, 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在深夜里越发悠远,坐在马车里的人是崔世君,阿杏陪在她的身边, 车内昏暗, 崔世君坐了半晌,她打起帘子往窗外看去, 只见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半空, 马车往前行驶,月亮也紧跟其后。
崔世君托腮, 望着月亮出神,她也说不清, 为何就会随着崔长松跑这一趟, 她和老侯爷二人泛泛之交,老侯爷要她送衣裳的行径本就不妥,她应允前来, 就更加不合规矩, 只是, 她到底还是稀里糊涂的来了。
“姑娘, 起风了,放下帘子罢。”阿杏轻唤了一声, 她家姑娘从出了家门就一语不发, 阿杏借着月色看了她一眼, 姑娘的眼睛里平静无波,跟以前一样,看不出她在想甚么。
崔世君撩起帘子的手松开,车内又恢复一片昏暗。
马车行了半日,停在城南门口,崔长松带了宁国府的令牌,只说去接老侯爷回府,守城的将士并不多言,开了城门放他们一行出城,马车继续向前。
出城一路向南,走了大半日,马车在京郊的驿站停下,赶车的崔福隔着帘子喊道:“姑娘,到了。”
阿杏打起帘子率先跳下马车,那崔长松和崔福一起提着马灯,给崔世君照路,崔世君抬头望了一眼,前方一处院子,门口的屋檐下挂着两个白皮大灯笼,此刻大门紧闭,老侯爷的小厮火华已跑上前敲门。
不久,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汉子打开门,他见了火华,又看到一旁的崔长松,睡意全消,说道:“哎呀,崔管家来了。”
崔管家与他寒暄两句,问道:“我们老侯爷呢?”
这汉子回道:“天色晚了,或许是已经睡了哩。”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崔世君探身一看,走出来的是许久不见的宁国老侯爷霍云。
霍云踱着步子走到门口,他手里挑着一支羊角灯笼,身穿一袭灰色长袍,头发散开披在身后,他第一眼就看向崔世君,二人四目相对,崔世君的眼神躲闪一下,心下暗自思忖,她有甚么好回避的呢?这般一想,崔世君大大方方的看过去,谁知这一眼,倒像是陷进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里。
霍云静静的凝视着崔世君,他们两人分明隔得很远,但在这夜色里,她的眸光出奇的澄澈,谁也没有开口,稍时,崔世君低下头,扶着阿杏的手走下马车。
十月的夜里,微微带着寒意,崔世君刚下车,阿杏为她披上一领风衣,崔世君拉了一下衣襟,抬眼望着霍云,他立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崔姑姑,这边走。”崔长松提灯为崔世君照着脚下的路,崔世君道了一声谢,走到驿站门口,两人互视一眼,一同走进院子里。
进了院子,崔世君扫视一眼,夜色看不清驿站的格局,只能看到二楼的一间屋里亮着灯火,这时,老侯爷霍云已经上楼,崔世君也随他一起走上二楼。
驿站的屋子,不比侯府华丽舒适,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霍云进屋后,顺手将羊角灯笼挂在灯架上,接着便转身看着崔世君。
崔世君心头没来由得一慌,她眼皮半垂,霍云沙哑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上回问我,若是与人相处久了,等到烦腻了,是不是也会生厌。”
崔世君一怔,过了片刻,她轻声答道:“记得,我是这么问过老侯爷。”
也是因为这句话,冒犯了他,惹得他负气出走,直到如今才回到京城。
霍云侧着头,他想了一想,说道:“这几个月,我在外头游历,一直思索你说的话,只不过想了许久,丝毫没有头绪。”
他停了一下,又盯着崔世君,说道:“原本我想,要是参不透这句话,我就不回来见你,可是我没想到会这般难,我日思夜想,想得头都快破了,还是理不清。”
屋里悄无声息,除了霍云和崔世君,只有阿杏,崔长松和火华等人守在门口,他们听到了老侯爷的话,可是任谁也不敢作声。
“老侯爷。”崔世君目光踌躇,她迟疑片刻,说道:“想不通就不必再想,原是我随口说的一句顽话,再说世间事,也不是事事都有结果。”
她本意是要阻拦霍云说下去,不想霍云的眼神越发深沉,仿佛只要被他看上一眼,就无所遁形。
霍云嘴里继续又道:“今晚,我趁着夜色,远远看着京城的方向,离着京城一步一步近了,想到你就离我不远,心中忽然豁然开朗。”
崔世君慌了,她的指尖轻微颤抖起来,她想张嘴叫老侯爷别再说了,但是声音哽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霍云低头盯着眼前的崔世君,她性子沉稳,永远都是不急不躁,此刻却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霍云心头一软,顿时不忍心了,他走近一步,在她耳边低语:“你不想听,我就不说,日后你想知道了,我就告诉你。”
他的话让崔世君眼眶一酸,崔世君又拉了一下披风的衣襟,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很快,她恢复平常,转头叫阿杏送来包袱。
“这是侯府带来的衣裳和鞋袜,老侯爷你是换洗之后立时回城,还是等到明日天亮再回城?”崔世君一板一眼的说道。
霍云没有答话,一屋子的旖旎和暧昧消失得无影无踪,霍云说道:“坐罢。”
“多谢老侯爷。”崔世君依言坐在他的身旁。
稍倾,驿站的婆子送来热茶,崔长松和火华也进屋请安,霍云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命他们退下,他看向崔世君,出声问道:“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么。”
“多谢老侯爷关怀,小妇人一切都好。”崔世君回望着他。
两人久不相见,想必是在外风餐露宿,又无人照顾,霍云身形消瘦,眼珠凹陷在眼眶里,他身上穿得灰色衣袍有些发旧,袖口还有几处破损,也不知他近来经历了甚么,崔世君轻声叹了一口气,她对霍云说道:“您呀,当真是任性而为,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走了,需知从侯爷,再到底下伺候的人,都在牵挂你呢。”
她的语气带了一丝责备,霍云给她倒了一盏茶,简短对她说起近日的际遇,他缓缓的说道:“我的马丢了,又不想见他们,一个人漫无目的,有时竟分不清白日黑夜,只知累了就歇着,醒了就走路,一个人兜兜转转,等我清醒来时,已到了京城的地界。”
他说的轻描淡写,崔世君听在耳中,心口不禁紧紧揪成一团,她呆怔怔的坐了半晌,这才说道:“老侯爷,下回不要这样了。”
霍云目不转睛的看她,回道:“好。”
崔世君移开双目,她站起身,叫来火华,说道:“你去叫人送热水进来,服侍老侯爷洗漱更衣,我们这便回城。”
火华先看了老侯爷一眼,他见老侯爷没说话,出门叫驿站的杂役烧水。
不一会儿,驿站送来大桶的热水,火华进屋伺候霍云沐浴更衣,崔世君在外间和崔长松说话,她问:“你们是如何找到老侯爷的?”
崔长松回道:“早些日子我们失了老侯爷的踪迹,就已派了家人寻找,并关照沿途的驿站,见到老侯爷,务必要尽快知会我们。”
“说来也巧,这驿站的主事是我一个旧识,以前曾远远见过老侯爷一面,他看到老侯爷时,老侯爷衣衫破败,他起初只当认错人,后来再三辨认,发觉是老侯爷,连忙差人来给我送信,我不敢耽搁,赶紧带人来接老侯爷回府,岂料老侯爷并未立即回城,只说请姑姑你来给他送一身干净衣裳。”
说完,他停顿下来,又看了崔世君一眼,崔世君默默不语,二人在外面等了半日,火华出来传话,说是老侯爷梳洗好了,崔长松下楼去找驿站的主事,一行人便准备回城。
一时,屋门打开,崔世君回身,老侯爷换上她带来的衣裳,他的头发半湿,一头乌发并未束起,此时夜色更深,霍云说道:“走罢。”
三人下楼,崔长松和火华早就候在一旁,驿站里有备好的马,霍云没上马,转而上了崔家的马车。
回城的路上,马车里没有点灯,霍云和崔世君坐在黑暗的车里,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崔世君听着车轮和马蹄声,心底显出几分寂寞。
月移中天,马车进城,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马车停在崔宅门前,崔世君下车,她对崔福说道:“福叔,你送老侯爷回府罢。”
“知道了。”崔福答道。
崔世君转头望着马车,老侯爷就坐在车里,他没有露面,甚至连句招呼也没打,崔世君朝着崔福示意,那崔福一扬马鞭,马车出了巷子。
彼时,阿杏敲开家门,应门的是崔福家的,她看到崔世君,说道:“姑娘,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