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君又笑了,这听起来像是他会做的事,她随着火华往霍云的院子去了,霍云住得偏远,这会儿府里的仆妇们多在前院招呼客人,越往后走越冷清,等她进到院里,就见霍云坐在廊下喝茶,他看到崔世君,放下手里的茶盅,说道:“你来了。”
崔世君走过去,她笑着说道:“老侯爷倒是会躲清闲。”
她在霍云对面坐下,旁边放着精致的小茶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秋高气爽,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柿子树,树叶凋零,只剩些红通通的柿子还挂在枝头,竟别有一番景致。
霍云要给崔世君倒茶,被崔世君拦住了,她道:“我刚在新房里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老侯爷不必客气,省得糟蹋你的茶水。”
她是知道的,霍云饮茶极其讲究,光是煮茶的水,就有冬日梅花瓣上的雪水,还有夏日荷叶上的露水,城里像他这样闲情逸致的人,也没几个了。
“老侯爷用饭了吗?”崔世君问道。
霍云举起手里的茶盅,朝着她轻轻晃了晃,崔世君转头对火华说道:“亏你在老侯爷身边当了这么久的差,怎的叫老侯爷饿起肚子了。”
火华撅起嘴,他委屈的说道:“老侯爷一早就叫我去守着姑姑,不光老侯爷饿着肚子,我也饿着肚子呢。”
霍云一手端着茶盅,另一手支着下巴,笑眯眯的望着崔世君轻斥火华,崔世君没顾上看霍云,她见自己冤枉了火华,哄了他两句,说道:“是我的不是,你别恼了,快去给你们老侯爷端些吃食来。”
火华去了,崔世君这才扭头望着霍云,她道:“火华是老侯爷身边使唤惯了的人,你要找我说话,随意叫个人传话就是,何必把他派遣出去。”
霍云笑了笑,没有说话,崔世君又问:“往后老侯爷是长住京里吗?”
霍云摇头说道:“山上清静,我过几日就要回山上去了。”
崔世君低头沉思片刻,复又抬头,她道:“说来,我那里还有一样儿东西没还给老侯爷呢。”
“何物?”霍云挑眉问道,崔世君微微一笑,她道:“老侯爷画的图纸。”
霍云只当那图纸早就烧了,原来是被她收起来了,而今他也淡了要拆屋新建的心思,故此图纸还不还也无关紧要,因此他道:“你收着罢,等我日后要用,再去找你要。”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火华提着食盒回来,廊下就安放着小桌,也不必回屋,崔世君帮着把饭菜摆上桌,就陪坐在一旁。
院子里静谧无声,火华和阿杏早就躲远了,桌上放着三四叠菜,霍云每道菜都浅尝辄止,虽是如此,崔世君仍是细心的看出他对三丝素火腿情有独衷,于是她给他布了两回菜,霍云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便又默默用饭。
第58章
霍嘉和莫婉成婚后的第二日, 宁国老侯爷霍云回了清华观,他本就不理俗世, 旁人倒也不奇怪,临走之前,崔世君打发崔福, 将先前老侯爷所画的图纸送还给他, 老侯爷虽然说过暂时寄放在她手里,不过崔世君想着迟早都是要还的, 也便赶早不赶晚, 只是这几日衙门里公务繁忙,因此崔世君没有亲自去送, 她只叫崔福跑腿,崔福送完东西回来回话, 说是老侯爷接到图纸, 甚么话也没说,直接带着小厮上山了。
哪知没过几日,崔世君忽然听到传闻, 说是圣上当着百官的面前, 在朝堂上将霍云训斥了一顿, 那霍云不在, 只得由他的儿子,宁国侯霍嘉跪着听训, 原来, 宫里的老太妃身染重病, 京城的王公大臣无不暂停宴饮聚乐,宁国侯却在这时成婚,还大肆庆祝,偏巧这两日老太妃病情加重,圣上心中气怒,斥责过后,还罚了宁国侯一年俸禄。
这流言来得很快,就连常年不出门的崔海正也知道了,他叹息了几声,暗自嘀咕,三十多年呀,天子的怒气还没消呢,这宁国侯府果然沾惹不得。
忙完霍嘉的婚事,还不容崔世君歇一口气,崔世安与王家姑娘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好在提亲之事,她交给赵姥姥打理,家里另有崔世柔帮衬,是以她每日不过是过问几句,在大事上拿主意罢了。
这日,崔世君刚回闺房,就见崔世柔眼圈儿红红的进来了,崔世君不禁吃惊的问道:“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崔世柔叫阿杏出去,阿杏见她们姊妹二人有贴已话要说,转身退出门外,待到屋里只剩她们两人,崔世柔眼泪汪汪的看着崔世君,说道:“大姐,出事了。”
她刚喊了一声,泪珠滚出眼眶,崔世君唬了一跳,她拉着崔世柔坐下,连忙问道:“你别慌,出甚么大事了?”
崔世柔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只顾着一个劲儿的掉眼泪,崔世君不知发生何事,心里不免跟着着急,但到底是家里的长姐,便耐着性子问道:“你光顾着哭,又不说甚么事,叫我怎么给你出头?”
她一边说,一边回想近日家里的事情,要说崔世柔,在她们崔家是出了名儿的牙尖嘴利,就算合离回到离家,也断然没谁能欺负她,思来想去,就只剩夏小清了。
“你跟夏小清拌嘴了?”崔世君问道。
“不是。”崔世柔哭着摇头,她犹豫了一下,可怜巴巴的望着崔世君,低声说道:“大姐,我,我好像怀了身孕。”
崔世君起初没有听清,等到崔世柔复又说了一遍,崔世君大吃一惊,她追问道:“是不是夏小清的?”
眼见崔世君脸上已带了愠色,崔世柔吓得缩着身子,她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道:“我月信两三个月没来,起初没有在意,近来越发嗜睡喜酸,我又不敢告诉老姑姑和姨娘,所以只能来找大姐你了。”
崔世君气得脑仁一阵一阵的抽疼,看她哭得可怜,又不忍心狠骂她,于是斥道:“你这会儿倒是怕羞了,当日为何就想不到这些后果?夏小清呢,你怀了身孕的事可曾对他说过?”
“我没想到会怀上孩子嘛!”崔世柔急得泪流不止,她道:“当初我和陈盛容盼了好多年,都没能有个孩子,我哪会想到和夏小清就会怀上了。”
崔世君气不打一处来,她手指重重的戳着崔世柔的额头,说道:“你还有理了?你先叫夏小清来见我!”
崔世柔一把捉住崔世柔的手,她拉着她的衣袖晃了几下,哀求道:“好姐姐,我还没跟他说呢,这事我只是疑心,又没脸去看郎中,你快给我拿个主意吧。”
她嫁给陈盛容后多年无子,看了许多郎中,也曾吃过不少药,当日她信誓旦旦的说不会嫁给夏小清,架不住夏小清脸皮厚,时时来缠着她,一来二去,他们二人就稀里糊涂搅和到一起了,谁知还没等她理清头绪,肚里就怀了孩子。
别看崔世柔平日行事敢作敢为,此番是她头一遭遇到这种事,难免方寸大乱,崔世君气归气,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先沉住气,微微想了一想,说道:“明日我陪你先去看郎中,看看究竟是不是怀了身孕,其旁的之后再做打算。”
崔世柔不敢有异议,含着眼泪点头,崔世君看她哭得眼睛红红的,心里就算恼怒,少不得放软声音,说道:“你也别胡思乱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有我在,不会叫你受委屈。”
崔世柔得了她的宽慰,心里果然有底了,崔世君唤来阿杏,嘱咐她送崔世柔回房,待到屋里只剩下崔世君一人时,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坐在东窗下的软榻上发了半日怔。
这一夜,崔世君辗转反侧,次日一早,崔世君吃完早饭,便要出门,崔世柔自然也是一并带上,家里的徐姨娘问起,崔世君推说去买针线,徐姨娘没有多想,只叫她们早去早回,待到马车出了巷子,崔世君打起帘子对崔福说道:“福叔,去城北。”
崔福大惑不解,他问道:“姑娘,到城北去做甚么?”
城北住的都是贫苦人家,她们一向去得少,崔世君没回话,只叫他赶车,那崔福也不再多问,扬着马鞭就往城东驶去。
马车行了大半日,崔世君叫崔福找了一家僻静的医馆,她们三人下了马车,径直进到医馆里,这医馆不大,只有一个学徒模样儿的小哥儿坐在柜台前捣药,他见来人了,拍了拍身上的草药渣滓,问道:“几位是要看病还是买药?”
崔世君问道:“郎中在吗?”
小哥儿见是要看病,起身往内堂去喊人,不时,有个中年人男人出来,他见了她们几人,说道:“我是这馆里坐诊的郎中,姓张,不知是哪一位要看病?”
崔世君指着崔世柔,说道:“舍妹这些日子时常感到身子倦怠,想请张郎中看看。”
那张郎中便请她们进了内堂,崔世柔脸上惴惴不安,不过已然到了这里,一切只得听从她大姐的安排,进了内堂,里面安放着一张大案,桌上放着笔墨纸张,另有一个旧脉枕,张郎中请崔世柔坐下,叫她伸出手,诊了片刻,叫她另换了一只手,过了半日,他方才开口说道:“这是喜脉呀,已有两个多月了。”
他的话刚完,崔世君和崔世柔脸色俱是一变,便是阿杏也瞪大双眼。
张郎中见了这副情形,顿时默不作声,他看她们的衣着打扮,还使唤得起丫鬟,一看就不是住在城东的人家,出门看诊,身边也没带个男子,既是如此,想必肚里的孩子八成是见不得人的。
崔世君定了定心神,她问道:“敢问舍妹这胎可还稳当?”
张郎中暗道,这妇人没问他要打胎药,倒先问起胎儿稳不稳当,心里这般想着,他嘴里说道:“令妹身子健壮,别的倒不碍,不过月份尚浅,还需保重身子,不可太过操劳。”
崔世君谢过张郎中,请他开了几副安胎药,三人出了医馆,那守在马车前的崔福上前接过东西,他疑惑的说道:“是二姑娘病了么,好端端的怎么特意跑到城东来看病?”
阿杏悄悄冲着他摆手,崔福便住了嘴,崔世君和阿杏先扶着崔世柔上了马车,接着她才上车,随后,马车调头回家。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悄无声息,崔世君和崔世柔姊妹俩谁也不说话,阿杏看到崔世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姑娘真的怀了身孕?”
怪不得她们姑娘昨日脸色不好,原来姑娘早就知道了,今日特地跑到城东的医馆来看脉,也是怕撞见熟人。
“这孩子你要么?”崔世君问道。
崔世柔摸着肚子,她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大姐,我先前一直盼着能有个孩子,如今这孩子虽说来得不是时候,可是叫我不要,我实在是舍不得。”
崔世君轻轻颔首,她说道:“那好,回去你就叫夏小清来见我。”
崔世柔瞅了她一眼,闷声说道:“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要嫁给他呢。”
饶是崔世君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忍不住要被崔世柔气得倒仰,她淡淡的说道:“你种矫情的话就不必说了,若是没想好,为何闹得孩子也有了?”
崔世柔急了眼,她道:“算是我猪油蒙了心,我哪知会这么轻易就怀上身孕。”
崔世君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当真不愿嫁给夏小清,我绝不逼你,你先想清楚,日后孩子生下来了,等他读书进学,别人必定会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要是有幸进了仕途,私生子这骂名也是要背一辈子的。”
崔世君三言两语就唬得崔世柔神色大变,女子为母则刚,她自己受了再多的委屈也忍得住,可是万一孩子受她连累,一辈子背着私生子的名声,岂不全是她的罪过?
崔世君看她默默不语,心知她已经有了主意,不久,马车回到崔宅,崔世君下了车,先叫阿杏送崔世柔回屋,她转头对崔福说道:“你去请夏小清过来。”
那崔福赶车时,就已听到她们在车内说的话,想到他们家大姑娘,还没安生几日,又得收拾二姑娘闯下烂摊子,不禁摇头叹气,转身到夏小清的肉铺找他。
第59章
此时, 崔家正屋,还不等夏小清赶来, 崔海正已经气的审问起崔世柔来了,他为人最重规矩礼法,又常道女子要三从四德, 谁知这个二女儿, 先是不顾他的反对,一意孤行要和陈家和离, 和离后, 娘家给了她一席容身之地,她不知安份守已, 竟和夏小清无媒苟合,闹出这未嫁先孕的丑事。
崔海正发起火来, 不免口不择言, 怒斥崔世柔丢尽家里的脸面,崔世柔挨了半日骂,禁不住也恼羞成怒, 她冷笑一声, 说道:“爹, 你不用气, 我早就知道,自打从陈家出来, 你就横竖看我不顺眼, 我这就搬出去, 省得碍着你老人家了!”
崔海正见她没有丝毫悔意,越发满脸怒火,他说道:“你少拿这话来吓唬我,你要走就趁早走,崔家养出你这样女儿,真正是家门不幸。”
眼见他父女二人吵成一团,崔世君开口了,她先横了崔世柔一眼,沉声说道:“世柔,你有错在先,莫要再跟爹顶嘴了。”
崔世柔轻哼一声,闭上嘴不再说话,那崔世君又望着崔海正,柔声说道:“爹,事情都已经出了,多说无益,不如我们先想个对策?”
崔海正心中憋着一股邪火,深觉是崔世君治家不严,才惹出这些事来,因此这邪火自然就是转嫁到她身上,他手指着崔世君,痛心疾首的说道:“说来说去,全因你一味纵容世柔,她这才越发无法无天,我看再不整治家风,崔家迟早要败在你手上!”
他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寂静无声,坐在崔老姑姑身旁的崔世君先是一怔,随后脸色变得煞白,崔海正住了嘴,他看崔世君眼神发直,自觉话说得太重,只不过他是当父亲的,要他自认说错话,他一时又拉不下脸,于是便扭脸望着别处,不去看她。
“砰!”正在这时,崔老姑姑的拐杖重重的顿着地面,她双目怒睁,喝斥一声,看着崔海正说道:“当日是你再三逼着世君不嫁,要掌接管崔家,如今嫌她这个当家人干得不好,索性叫她把崔家交还给你也罢。”
说完,她转头望着崔世君,说道:“世君,你把钥匙和账薄还给你爹,明日衙门里你也不必去了,你虽不当家了,只要有我在,总不会少你一口饭吃的。”
崔老姑姑待人和蔼可亲,崔家的小辈们鲜少见她动怒,她多年不理家事,不过余威犹在,此时崔家众人看她面带怒色,纷纷站了起来,垂手默默立在一旁不敢作声。
崔海正最是敬重崔老姑姑,他见崔老姑姑恼了,嘴里说道:“姑姑,俗话说长姐如母,世君是崔家的当家人,可这一年来你也看到了,家里尽是不顺,我这当爹的说她两句,难不成也说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