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馥凝望着手中杯,杯中酒,那酒面轻轻晃动。
半晌,他放下酒杯。
展开大袖,伏地行礼。
“臣,从今往后,唯主公之命是从,再无二心。还请主公再给臣一次机会。”
程千叶心中大喜,看着眼前亮起金边的紫水晶,她控制住几乎要大笑三声的嘴角,一把捞起张馥,在他肩上用力捶了一拳,
“好兄弟,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成为我的人!”
第24章
阿凤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看见床前坐着一身黑衣的墨桥生。
他扯了一下嘴角,自嘲的笑了一下:“我,还没死呢。”
墨桥生扶他起来,端来一个黑漆漆的药碗。
“喝了。”
这是一碗既苦又涩的药汁。
但阿凤知道,这是好东西,从前想喝这样药,求都求不来。
他就着墨桥生的手,一滴不剩的把药饮下。
带着热气的汤水流灌进身体,他感觉全身溃散的神气稍微聚拢了一些。
“你已昏睡了三日。”
“三……三日?”
墨桥生知道他担心什么,他把药物放回原处,“主人已经收下你。不会再把你送回北威侯那里去。”
阿凤撑了一下身体,勉强自己下床,站了起来。他四肢虚软,只觉得像踩在一团棉花上,刚跨出一步,腿下一软,摔了出去。
一只手扶住了他,那只手既温热又有力,
是兄弟的手。
阿凤望着眼前的地面,轻轻说出两个字:“抱歉。”
抱歉,桥生。谢谢你。
那手的主人没有回话,只是坚定的撑起他的身体。
“带我去觐见主人吧。”阿凤说道。
“你……走得了吗?”墨桥生有些不放心。
“三日了,竟然还没去觐见新主人,也太过了。”阿凤撑着墨桥生的肩膀,借了一下力,站稳了身体,“作为奴隶,只要还活着,就没有躺着的资格。”
他心中黯然了一下。
这位主人,会怎么罚我?
我此刻这幅身体不知道还撑不撑得住。
“主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向自己唯一的朋友打听情况。
“你很快就知道了。”墨桥生的眼底透出一点温柔,“那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阿凤不相信世界上有好的主人,他也曾经遇到一个所谓的好主人,那人天天在他耳边说把他当做弟弟看待,转眼间为了几锭黄金,一把将他推落无底的深渊。
“主人有什么喜好?他喜欢怎么样的人?”
“主人他……不喜欢别人欺骗。”墨桥生认真的想了想,边走边说,“不论主人问什么,你只要不隐瞒,坦诚自己的内心,他一般就不会生气。”
“桥生。”阿凤停住了脚步,“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主公对你的那些好,对他而言,只是一些轻而易举的施舍。你要知道,你这样对他毫无保留,将来受到的伤害,只会更加残酷。”
墨桥生站在门口,转过脸来,阳光打在他半张面孔上,让他那刚毅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起来。
“来不及了,”他垂下眼睫,“我已经发誓,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
“不论他将来怎么对我,我都无怨。”
阿凤突然把眼前的墨桥生和幼年的自己重叠了起来。
小小的自己也曾用稚嫩的声音,坚定的说道:“我发誓,我要把一切都献给主人。”
都那么傻。
阿凤苦笑了一下,
明明是低贱的奴隶。
一无所有。
唯独拥有一颗脆落的心。
却亲手捧出来,送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面前,等着被人肆意的践踏。
程千叶在书房中翻阅着汴州的地方志,一边看一边伸手捏盘子中小巧的点心吃。
小秋在一旁眼巴巴的望着。
程千叶捏起一块玫瑰糕,“啊,张嘴。”
那肉乎乎的小嘴立刻就张得圆圆的。
程千叶准确投喂,看着那小脸鼓起了一边,飞快的蠕动着。
“这么好吃?”
小秋那双圆溜溜的杏眼亮起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程千叶笑了:“都是你姐姐的手艺好,天天变着花样做吃得,我和你都给她养胖了。”
碧云端着一盆水,来到程千叶身边,蹲身行了个礼,拧了热毛巾为程千叶净手。
再给程千叶端上一盏她最喜欢喝的密云龙。然后把一个拨得暖烘烘的竹火笼小心的垫在程千叶的脚下。
程千叶被照顾的舒舒服服,感叹着特权阶级的生活果然是让人堕落。大冬天的,自己连一个手指都不用动,确实是一种享受。
刚把这对姐妹买回来的时候,吕大总管很不满意,姐姐不漂亮,妹妹又太小,寒门出身,不懂规矩,畏畏缩缩。
无奈主公一意孤行,偏偏就喜欢她们两个贴身伺候。
好在作为姐姐的碧云生性稳重细致,而且吃苦好学,很快就胜任了自己分内的工作。
碧云行了个标准的福礼:“主公喜欢吃哪些?奴婢下次多做些。”
“姐姐,主公喜欢吃松子卷,马蹄酥,玫瑰糕,豌豆黄,还有驴打滚。”小秋掰着短短的手指一个个数着。
碧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就只记得吃,也不知道主公买你来有什么用?”
小秋捂着鼻子哼哼:“我很有用的,我每天都努力跟姐姐学习,等我长姐姐这么高,就不会再把锅烧黑了。”
碧云看着单纯又可爱的妹妹,心想:如果不是有幸遇到了主公,妹妹被卖去那污秽之地,所要面临的命运,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初到主公这里,碧云心中曾十分忐忑,她听说有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就喜欢妹妹这样还未成年的小姑娘。
主公对妹妹的亲切,一度让她胆战心惊。如今相处久了,她方才放下心来,心中只余对主公的感激之情。
程千叶正笑着搓小秋的脑袋:“我们小秋很有用,有小秋在主公就很开心。”
她知道碧云和小秋两姐妹对她充满感激和崇敬。而她也同样需要像小秋这样心思纯净的孩子陪在身边,调剂一下被金手指放大了的人性虚伪。
如果人人都和张馥那个样子,那我可累死啦。
程千叶想起张馥那块人形紫水晶终于如愿以偿的亮起了金边,心中不免小得意了一下。
说起纯粹还是桥生最好,永远对我毫无保留的敞开着心扉。程千叶摸摸下巴。
正想着,透过窗格看见墨桥生打屋外的游廊缓缓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人。
他们二人走得很慢,跨进门来,齐齐双手交叠,就要伏地行礼。
“打住!”程千叶伸手一指,喝了一声,“不许跪。”
她站起身来,绕过案桌,走到阿凤身前。
这个人治疗时的一身惨状,她是亲眼见过的。这才三天,即使在医疗技术发达的现代社会,那样的伤也只有躺在ICU里输液的份。可是这会他却下了床还自己走过来。
“你你你……”程千叶看着阿凤那副面无血色,双唇惨白的样子,郁闷地捏捏眉心。
她转向墨桥生:“桥生,他伤得这么重,你就让他这样走过来?”
我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阿凤,但我也没有让他死的意思啊,不然不是白给他叫医生了吗?
墨桥生愣住了。
阿凤:“主人,是下奴……”
“行行行,你先别说,”程千叶打断了他,“你先坐,额,不对。”
程千叶挥挥手,让碧云和小秋把春凳搬过来,指着道:“你躺下。趴着。”
阿凤也愣住了。
程千叶不耐烦地皱眉。
阿凤醒过神来,乖乖的伏身于春凳上。他实在琢磨不透这个新主人的想法,心中着实有些慌乱。
程千叶拍了拍手,传进来两个仆从。
“把他抬回去,给他叫医生。”程千叶吩咐,“一个月内,不准再随意起身。”
看着人被抬走,程千叶坐回椅子,舒了口气。
“气死我了。”她说。
小秋趴在她椅边,“主公生气了么?”
“没有。”程千叶摸摸她的脑袋,“小秋,桥生哥哥每天又要去军营,又要照顾病人,很是辛苦。你能不能帮他一点忙?”
“可以的。”小秋的眼睛亮了起来,“主公尽管吩咐小秋。”
“刚才那个哥哥你看到了吗?他伤得很重,脾气还别扭。小秋有空的时候呢,帮主公去看着他,让他不要下地乱跑。”
“好的,小秋保证完成任务,照顾好病人。”
第25章
程千叶把墨桥生招到身边。
“把衣服脱了。”她突然说道。
墨桥生的脸瞬间红了,但他没有犹豫,解开了上衣,露出宽肩窄腰,线条流畅的身躯。
那身躯上纵横交错着各种旧疤,和几处崭新的红肿淤青。
“这是怎么弄的?”程千叶开口,“要不是俞将军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这样不要命的训练自己。”
她从抽屉取出一罐药油,倒在手心搓烫了,按在墨桥生红肿的手关节上,轻轻揉搓,“疼不疼?”
“不疼,真的,这一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我从前也是这样练过来的。”
现在只是更努力一点点。
“不要和我提从前,你的从前已经过去了。”程千叶加重了手下的力度,“桥生,你要学会珍惜你自己。”
“我有很多事想做,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你若是想陪我一起走,就不能这样对自己。”
墨桥生低下了头,轻轻回答了一声:“是。”
……
最严寒的季节终于到来,寒风毫不留情的撕开了程千叶几经努力才建立出的那一点温暖。
被冰雪覆盖的汴州城,还是开始不时出现冻死和饿死的流民。
程千叶穿着暖和厚实的鹿皮靴,小心的走在结有浮冰的道路上。
突然,她闭了一下眼,侧过头去。有一种东西抓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全身肌肤发麻。
不远处的墙角,蜷缩着一堆小小的东西,是一个孩子的尸体,也许是两个,冻得又青又紫,几乎失去了人类的特征。
程千叶控制了一下自己,睁开眼,强迫自己直面那残酷的一幕。
曾经,我不想管。
这就是不想管的结果。
既然我手握着这个权利,我就有着这个责任。至少,在我找到回去的办法之前,我要尽量把能做的事做好。
在我视线里,我要减少这一幕又一幕残酷的死亡,一场又一场变态的虐待。
“埋了把。”程千叶挥挥手。
她抬起头,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再寒冷的冬季都会过去,
白雪消融,带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死亡和痛苦。
春花绽放,似乎人间又充满了新的希望。
离汴州不远的雍丘城,百姓们一面忙着春耕,一面担忧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听说了吗?晋国的军队已经连取了高阳和杞县,不日可能就要到我们雍丘了。”
“又要打战,这战火不休的,何时才是个头啊。”
“唉,这主君年年换,照俺看啊,只要不打战,谁做主君都一样。”
“听说晋国的那位主君虽然很年轻,但大家都说他……”那人四处看看,小声道,“是一位体恤百姓,爱民如子的仁君呢。”
“这天底下哪里还有仁君啊,那些所谓的仁君和这些异族的蛮子都一样,根本不顾百姓死活。”
“话不是这样说,汴州现在,推行了新政,叫做授田制。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只要入了晋国籍,就可以分一块永田,和一块桑田。”
“我也听说了,我邻居王大石一家,就是悄悄迁去汴州了。”
“哦?不用种公田了吗?自己的地以后可以传给子女吗?”
“一男丁能分多少亩地?”
“哎呀,若是有自己的田,那可是真好。”
“这样看来,快点打过来也好,至少不用在这些异族蛮子的欺压下讨生活。”
晋越侯起兵征讨雍丘。
雍丘城守都罗尾,乃是犬戎名将,闻得消息,升帐整点军马,出城迎敌。
军中有幕僚劝谏:“晋越侯以汴州为腹背,连取高阳和杞县,风头正盛,将军不可轻敌,只宜坚守。我部可向郑州嵬名山将军求援,请他发兵救援,局时内外交击,不愁敌不溃之。”
都罗尾怒道:“晋越侯不过一黄口小儿罢了,那厮竟小于觑俺,俺不去寻他麻烦,他还敢来攻城!待俺领军出击,杀他个片甲不留。”
雍丘城外,旗帜昭昭,擂鼓熏天。
晋军兵马开处,闪出一黑袍小将,此人着黑袍,披练甲,头戴鹖尾冠,胯下骑一匹黑马,满脸肃杀,军前叫阵。
却是奴隶墨桥生。
只见雍丘城门大开,如黑云似的涌出千万人马,当中簇拥出犬戎名将都罗尾。
都罗尾面若黑炭,眼似铜铃,左右肩各垂一道油粗的黑辫。头戴明霜银盔,手持铁杆狼牙棒,坐下雪蹄枣花马。
他开口喝骂:“兀那小儿,告诉你家那奶娃娃主公。让他洗好脖子等着,爷爷我收拾了你们这些杂碎,就取他项上人头。”
墨桥生心中大怒,一言不发,提枪跃马直取都罗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