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叶正冲着她笑:“算了吧,阿甲,你不是也有些不忍心吗?”
……
阿暗站在了阳光之下,鼎沸的人声和刺眼的阳光让他感到一阵恍惚。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
周子溪递给他一个包裹:“走吧,别回你们宋国,走得远远的,连阿阳的份一起活下去。”
阿暗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片刻后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包裹,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一路小心,好好的活着。”周子溪说。
过了一二日,是姚天香在郑州设立的女学馆正式开馆的日子。
程千叶带着程凤等侍卫,协同周子溪同去祝贺。
郑州历来是一个商业繁华的都市,天南地北的商贩汇聚,民风也相对开放,
加上女学乃是主公的正妃亲自设立,等于是打了官家正式认可的招牌,因此,第一天来报名的学员就为数不少。
姚天香有了汴州的经验在前,早已做足了准备,倒也显得轻车熟路。
“天香,我们这就要回汴京了,你真的打算留在郑州这里?”程千叶握着姚天香的手,她有些舍不得这个贴心密友。
“嗯。”姚天香看着眼前热闹的场面,捏了捏程千叶的手,笑着交代,“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切小心,阿甲是位可靠的姑娘,有知道内情的她在我也放心多了。”
程千叶心中有些内疚。
墨桥生如今占据丰都,厉兵秣马,剑指韩全林所在的汉中。
而她回到汴京,却正是打算向着宋卫两国开刀。
天香她毕竟是卫国的公主,此时想必也是两难,只好避而不见,选择留在远离战场的郑州。
从女学馆出来,程千叶同周子溪同坐一车。
“天香的女学办得不错。”程千叶挑开窗帘,看着车外热闹非凡的场面,“子溪,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办一些学校?”
“主公指得是太学吗?”周子溪回复道,“如今既然迁都到了汴京,太学确实也该好好办起来,以供京中贵族子弟们求学。”
“不不,我说的不是太学这种仅供少数人就读的中央公立学校。”程千叶比划了一下,“我是觉得我们应该鼓励民间多举办一些私立的学院。”
“子溪你看,我们的国土越来越大,就需要越来越多的官吏来管理。可是我们怎么找出这些人才呢?我不喜欢现在这种举孝廉的方式,举来举去都是贵族子弟,寒门中人完全难以出头。我是希望有一种制度,能鼓励地方大量的私人办学,然后我们统一定期举办一场考试,考核这些学子。”
程千叶看着周子溪,收了一下手掌,“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我们就能挖掘出来至全国的各种人才,权利也不会只聚集在几个少数的世家贵族之中。就连国民的文化素质都有可能得到一个整体的提高。”
周子溪的眼睛亮了,他跟上了程千叶的思路:“主公这个想法真乃造福万民之策。若是能如此,我国将有用之不尽的人才。容臣仔细斟酌一二,再回禀主公。”
程千叶的想法得到了周子溪的认可,心里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继续往下说。
突然听见了程凤的呵斥之声,前方似乎有些骚乱,车队停了下来。
不多时,程凤隔着车窗禀告:“主公稍安,并无大事,似乎是阿甲在追捕刺客。”
程千叶掀起窗帘,
阿甲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了过来,她把人往地上一放:“行凶的是那个桀,我去追他。”
程千叶跳下马车,地上躺着是她几日前放走的那个少年。
此时,那个少年面色苍白,脖子侧边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
他还保留着意识,微微睁着眼,正看着程千叶以及从她身后下来的周子溪。
“怎么回事?”程千叶紧皱着眉头。
“大概他的主人不肯放过他。”程凤蹲在那个少年身边,为他包扎伤口,“伤得不深,带回去可能还有救。”
……
阿暗睁开了眼。
发现自己还活着。
他微微一动,感到一阵眩晕。
“你流了太多血,还不能乱动。”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阿暗转过头,视线渐渐清晰了起来。
这是一间明亮的厢房,阳光透过窗栏打进屋内,照在床前的轮椅之上。
轮椅上坐着一个人,
“对不起。”那个人开口,“我们放了你,是想看看能不能透过你,抓到你师傅桀。”
“我本想着如果他们不同你联系的话,便真的放了你,但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犹豫的只想取你的命。”
“对不起。”
那个人一句句的说着道歉的话。
阿暗心里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利用他难道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吗?他本来就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
师傅时常说,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也就是死侍的终点。
长到这么大他似乎第一次得到别人的道歉。
“你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我派人送你走。这一次,我真的放你走。”那个人温声说道,“你有没有想去什么地方?如果没有,我可以送去你楚国,或者凉州,那里远离宋国,你可以安心的生活。”
尽管这曾经是一个想要杀害自己的刺客。
周子溪依旧觉得心中难受,他配合着阿甲利用了这个已经开始信赖他的少年。
他慢慢说完,推转轮椅准备离开。
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几只苍白的手指勾住了。
周子溪停下来,看着躺在床上的阿暗。
阿暗张了张嘴,这次他终于把话说出口:“我……我不想去楚国,我能不能……留在您身边。”
第102章
程千叶看到周子溪带着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进来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程千叶诧异道,“你,你想把他留在身边?”
周子溪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望主公恩准。”
程千叶差点接不上话。
在她的印象中,周子溪是一个十分自律自持的人。
他出身诗书世家,自小讲究礼仪,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君子端方的感觉。
从未主动和程千叶提过任何不妥当的要求。
前几日周子溪来请求她放了这个叫暗的少年,程千叶倒也觉得没什么。
阿甲知道后,派人悄悄跟踪阿暗,想要试试能不能找出幕后之人,周子溪也没有坚持反对。
是什么让他在这几日之间就突然改变了想法,做出这种不太合常理的举动,想要把这个敌国刺客留在身边。
“那什么,你叫什么名字?”程千叶问道。
消瘦的少年伏地行礼,简短的回答道:“暗。”
他脖子上缠绕着白色的绷带,弯曲脊背,一言不发的低着头。
程千叶看着他的模样,突然有些想起当年的墨桥生。
曾经桥生在她面前也是这般沉默,隐忍,既是心中十分紧张,却不敢多说哪怕一个字。
“小暗,”程千叶尽量放缓声音,“你先到外面等一会。”
阿暗行了礼,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子溪,你是怎么想的?”程千叶好奇的问,“只是因为同情他?还是因为想起了阿阳姑娘?”
周子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是因为他主动向我伸出了求助的手。”
程千叶不太明白。
周子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主公,臣也曾坠入深渊之中。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泥沼里待久了,人会变得麻木而失去自我,甚至不敢于再追逐光明。”
“当时,主公您明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却没有勇气去和自己的命运抗争。”周子溪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双腿之上,想起了那段令他追悔莫及的往事,
“阿阳,她也和我一样。屈服在了自己的命运之下。直到最后为了我,她才决定奋起反抗,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周子溪抬起了头:“这个少年,他和阿阳一起长大,有着和阿阳一样的人生。他鼓起了勇气,向我伸出了手。臣不忍心拒绝他。”
阿暗站在庭院之内,
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微微抬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看了看那照在肌肤上明亮的光。
作为一个时常潜伏在暗处的刺客,他其实不太习惯这样站在阳光下。
但这一刻,他想让这样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
给他的冰冷的身体带来一点热量,支持住他忐忑不安的心。
熟悉的轮椅声在身后响起。
晋越候推着那位周先生向他走了过来。
阿暗转过身,伏地行礼,沉默的等待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宣布自己的命运。
他看着眼前青砖铺就的地面。那砖缝之间的泥缝里,恰巧顽强的挣扎出两片嫩芽。
“你,想待着子溪的身边?”他的头顶上响起晋越侯的声音。
阿暗的视线紧紧的盯着那绿色的叶片,他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是。请求您。”
是的,我想,我想呆在周先生的身边,
我想活在你们这个有阳光的世界里。
请求您。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周子溪一眼,
在他看向周子溪的时候,这块黑色的宝石周围亮起了一圈漂亮的金边。
阿暗听到了一句梦寐以求的答复,
“那行吧,以后你就跟着子溪。”
程千叶弯下腰,看着伏在眼前的这个少年。
阿暗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原来放置在阳光下的黑曜石,能有这样漂亮的色彩。
看着阿暗推着周子溪的轮椅走远,
程千叶开始想念起属于自己的那块蓝宝石,那道璀璨又夺目的蔚蓝色。
她决定给墨桥生写一封信。
——
丰都军营内的演武场上,墨桥生背手而立,查看着士兵们的操练情况。
当初他们带着十万人马从郑州出发,经过这数月时间攻城略地。
沿途不断收编壮伍和降兵,如今队伍的人数越滚越多,已达二十万之众。
杨盛站在他的身侧:“将军,我们在这丰待了三个月,早已站稳了脚跟,如今是兵强马壮,粮草充裕。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兵伐韩全林那个老王八蛋,将士们可都等着呢?”
墨桥生:“不急,我已上书主公请示,等主公的旨意到了再说。”
杨盛斟酌了一下,靠近了一些:“墨将军,属下说句掏心窝的话。咱们这一路打下来,占了这许多城池,得了这么些人马。如今我们背靠着丰都的补给,便是汴京不再发来援助,咱们拿下汉中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压低了声音:“但若是我们再这么打下去,即便将军没有二心,主公只怕也不会再放心将军。将军可务必要为自己多做打算才是。”
墨桥生看了他一眼:“你不必多心,我自誓死效忠主公,主公她对我也只有信赖,绝无猜忌之心。”
阿元急匆匆的跑来:“将军,郑州来的急件。”
墨桥生看了一眼封签,是主公那熟悉的字迹。
他没有现场拆阅,持着信件,转身就向营地走去。
杨盛看着将军兴冲冲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感到忧心。
墨将军对主公可谓忠心耿耿,沙场之上,出生入死在所不辞,从没有一点为自己考虑的私心。
对杨盛来说,主公只是一位面目模糊,高高在上的君王。
只有墨将军才是他杨盛尊敬,信赖,誓死追随之人。
这军中大半的将士又何尝不是如此之想。
他们有一半的人,不仅连主公的面都没有见过,甚至连晋国的都城在哪里都不太知道。
那位高居庙堂之上的主公,可能像将军想得这般,毫不猜忌,全心全意的信赖这位战功赫赫,手握大军之人?
墨桥生回到帐中,屏退余人。
小心翼翼的拆开了手中的信封,抽出信函。
在正式加盖了印玺的旨意内掉出了一小页薄薄的信纸。
墨桥生捻起信纸,主公那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韩全林那个老匹夫我想了就有气,我一直记得他曾经欺负过我最喜欢的人。桥生你给我好好的打,最好打得他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给我出口气。
我每天都很想你,每个晚上想你想得都睡不着。真想吻你,吻你的眉毛,吻你的眼睛,吻遍每一寸地方。等你这次回来,我一定要狠狠的欺负你一次,让你知道我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
墨桥生把这一页写得完全不像话的信纸来回反复的读了几遍,小心的折了起来。
他从床下取出了一个锁着铜锁的木匣,打了开来,里面已经放着厚厚一叠各式各样的信纸,全是主公的笔迹。
墨桥生把手中的信纸放了进去,轻轻摩挲了一下。
主公时常给他写这种私信,有些写得文采斐然,有些却像这样通俗直白。
有时候香艳异常,令他只是读一读,都满面通红,燥热难当。
有时候主公却只是记录了一些日常琐事,使他觉得仿佛回到了主公身边。那细细碎碎的文字如雨露春晖滋润了他那颗思念的心。
墨桥生研了磨,几经斟酌,红着面孔提笔回信。
——
程千叶率着水军协同俞敦素,周子溪等人,乘坐着高大的楼船,行驶在从郑州返回汴京的运河上。
船行千里,碧波荡漾。
程千叶在甲板上散步,一面吹着河风,一面拆着宋国发来的国书。
阿甲侍立在她身侧,眼睛却不放心的直盯着楼台上推着周子溪轮椅行走的阿暗。
“怎么了?”程千叶一边看信一边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