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先笑了一下。
有轻轻掺杂的机械音,像是信号不通畅的收音机。冯长河知道面前的人应该带了变声器。
停了一会儿后,那人又笑了一下。
冯长河觉得停顿的这一段时间,面前人应该是在好好地打量自己。
冯长河坐得挺直,任他打量。
安静了好一会儿,那人终于说话:“原来,小E喜欢你这型的啊。”
小E?冯长河心中一动:“世界?”
他印象里世界说过,同事会叫她小E 。
那人没有理他,尖锐变形的机械音继续说:“你这属于......城乡结合部的硬汉子?颓废又纯情的老男人?哈......”每次一笑,机械音总会噪杂一阵,“小E的口味其实没怎么变过啊。”
冯长河皱眉:“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给你提几个建议。”
冯长河冷笑:“你是谁都不说,凭什么给我建议?”
尖利的声音几乎即刻回道:“就凭你来到了这里。”
冯长河怔了一下。
那人又道:“我雇了几个小混混把你带过来,但是嘱咐了不能动粗哦,把你弄伤了小E得找我算账了。我跟混混头子说,你若不来,就跟你说是因为女人的事情。”
“看看时间,应该没耽搁多久。我的这句话,看样子是起作用了。”
机械音吵得头疼。冯长河伸手揪住布袋想要摘掉。
几乎同时,那人立刻阻拦说:“你等会儿......”
冯长河的手停住了,一阵窸窣后,那人道:”行了,你摘了吧。”
一把揪掉布罩,冯长河深吸一口新鲜气,进入视线的环境却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不是想象中的破陋工厂,而是一家琴行。
也不是标准意义上的琴行。
水泥墙壁和天花板绘满了抽象变形的涂鸦,色彩极致繁乱花哨,让人感到有些诡异的不安。
四周摆着各式各样的乐器,吉他贝斯架子鼓,钢琴键盘大吉他,分门别类成扇形摆好。黑压压一片,每样乐器都有许多台,每台乐器前都置有谱架,后面摆了张空椅子。
不过没人演奏。
冯长河所坐,是排列成扇形的乐器的扇坠位置,仿佛是整个乐团的指挥。
而面前的人。
冯长河盯着他,他除了声音经过变声外,还带着一副小丑的面具。小丑脸的表情是夸张的狞笑,和周围涂鸦的风格倒是很一致。
他穿了一套肥大的黑袍黑裤,带着帽子,罩住了身体的全部特征,连鞋子是否增高都被裤腿彻底挡住了。
不过从唯一暴露的一截脖颈,能看出是男性。
冯长河看到他这样子,反而放松了许多。一个着装打扮极致夸张的人,是带有一些表演欲的,他们内心往往并不会很出格。
被一直盯着,面前人不由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小丑面具,确认扣好了。然而还是被继续盯着,一个破面具有什么好盯的?他不耐地转身,走了几步,坐在一台钢琴面前。
两个人远远地坐着,小丑面具伸指按上键盘,敲出几个单调琴音。
随着清脆琴响,他问:“小E在你面前是不是表现的还挺可爱的?”
冯长河没回答。
“你对她是不是动心了?”
冯长河冷冷地看着他,还是没回答。
小丑面具自顾自开口地说着:“呵,可爱漂亮的姑娘当然招人喜欢。但小E跟你只是玩玩的,她太无聊罢了。所以我给你的第一个建议是,你也不要太当回事了。”
又“咣咣咣”敲了几下钢琴,不成曲调,冯长河听出来了,他其实不会弹。
敲完后小丑面具又说:“我们的工作不容人出差错,作为一个消遣,请你不要影响到她。”
冯长河望着钢琴后的那个假面具,声音很清晰:“如果只是玩玩,我为什么会影响到她?”
“呵哈,自作聪明的人啊。”小丑面具敲着钢琴哼了一声:“昨天她有一项工作需要完成,因为跟你玩差点耽搁了。如果再有差错,她自己可就惨了。你不会理解的,永远也不会,真的。所以我给你的第二个建议是,为了她好,请慢慢远离她。”
冯长河只是问那个关键问题:“那这个工作耽搁了么?”
“差一点。”
“所以没有?”
小丑面具又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冯长河点头:“那就好。昨晚确实回家太晚了。”
小丑面具猛然扣上了钢琴,狠狠一磕,毫不心疼。然后他站起来,走到架子鼓面前坐下了。
他伸手拍了一下碎音镲,“嗡”的一响震颤在屋子里。
颤颤的余音萦绕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了。这时冯长河开口问:“你对我们的行踪都很了解,你和世界是什么关系?”
小丑面具一动不动看着那个碎音镲,直到它从晃动到不动,他却始终没有回答他,似乎愣神了。
冯长河又问:“你认识她很久了么?”
小丑面具终于有动作了,他轻轻耸动了一下肩膀,然后——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蹦擦擦擦噼里蹦......”
他埋头在架子鼓上一顿乱敲,剧烈地摇头晃脑,仿佛浑身都在使劲。
像是平静海面突然起了飓风海啸。
敲了几分钟后,他立刻手脚同收,坐直了。他变得异常安静,歪头仔细听着,直到最后一丝余音消失。然后他才慢慢说:“我和小E啊,是同事。”
尽管变声器处理后的声音又尖又锐,但还是能听出他这句话说得很轻。
冯长河有点失笑:“你们单位的人,戏都这么多的吗?”
小丑面具坐在架子鼓前,各种各样的鼓面镲面伸展出来,金属包着黑边,像是给他安上了一双诡异变形的翅膀。
他又不说话了。
冯长河觉得,他只是找人把自己带过来了,具体要说什么,其实他还并没有想好。
冯长河提示:“你还有第三个建议么?”
小丑面具立刻看他:“有。”
“下次最好不要再见到我了,否则你可能就不好了。记住了,我叫F。”
“还有么?”
“有。不要告诉小E我找过你。”
冯长河没有点头,所以没有答应他。
小丑面具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道:“行了,你把布袋自己罩好吧,让人带你回去。谢谢配合奥。”
冯长河站了起来:“你说完了的话,我有句话告诉你。”
对方带着面具,所以冯长河直视着小丑那狰狞的眼睛,“你或许认识了世界很久,也很了解她,但你说得并不对。”
“不是她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她。”
他的声音很沉稳,像是脚下坚实的土地,之后一切情愫都将根生于此,脉脉绵延。
或许世界找上他的初衷,真的是好奇想要玩一玩。他也有过动摇,有过推拒。但在那天晚上,他看着自己下身遗留的红痕,听着浴室的水声,心却突然坚定了。他决定打开封闭多年的心扉,决定给自己定下责任,他要认真地去付出努力,他要一步一步走向她。
世界做的,仅仅只是找到了自己。
但人海茫茫啊,既然相遇,就努努力,别在浪潮中走丢了。
他的心从那晚起就静了下来。
是他,选择了她。
小丑面具坐着没动。
或许没听懂。
冯长河淡淡一笑,从地上拾起布袋。他抖了抖布袋上的灰。
那道尖锐的机械音却说话了。
“你吃过河蚌么?”
冯长河转过头。
“河蚌肉又软又嫩,全靠坚硬的两片壳保护起来。如果不是死了,你见哪个晒在大太阳下的河蚌会主动打开蚌壳吗?”
冯长河还没说话,机械音又问了。
“你见过野生的猎豹吗?”
又是自问自答:“长得挺像猫的呵,不过到底还是凶猛的野兽。你见哪个野生猎豹会自愿住进动物园吗?”
冯长河皱起眉,望着他的方向。
但小丑面具显然不想再交谈了,他说完后立刻掏出一个对讲机:“谈完了,人给送回去吧。”
他搁下对讲机后,双手举到小丑面具的红脸蛋边,对冯长河做了个手势。
冯长河还没反应过来,铁门被突然打开,几个混混冲进来,几人钳住他的胳膊,一人把布袋兜头兜脑给他罩上了。
冯长河没有挣扎,那人套布罩时拳头磕在他的下巴上,冯长河咬住牙,感觉自己腮侧一阵酸疼,嗡嗡直响。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个手势,是让他自己提前带好布罩哦。
——————
冯长河在路边下车后,还没站稳,车就猛地加油开跑了。
冯长河伸手揪下头上蒙着的布袋,咳嗽两声,发现自己站在小区门口的街道上。
下午时分,阳光灿烂。这时人们要么在家中小憩,要么在岗位上工作,街上没什么人。
一去一回,不过三个小时左右。
冯长河在阳光下站了好一会儿,似乎要和旁边的老树比个长久。
有片厚云飘过,挡了太阳,天空突然一暗。冯长这才反应过来,他晃晃脑袋,往小区里走去。
那片云很快飘走了,天又灿烂起来。
麻辣烫是卖不了了,冯长河也没有回家——尽管单元门口一大摊食物工具,破的破烂的烂,在等着他收拾。
他从小区正门走进来,又从侧门走出去。
侧门门口,开有一家小理发店。他店坐进椅子,一眼没看镜子里的自己,闷头道:“剪头发。”
理发师走到他身后,拨拨他的头发:“长挺长了呀,想剪个什么样的发型?”
冯长河说:“剪短。”
“这缕漂染的头发有点褪色了,要再染点颜色么?”
“不用了,都剪了就行。”
“呦,那可就贴着发根理平头了,刘海也没了。”
“好。”
——————
秋意渐渐深了,白天时长也变得短了起来。不到六点的光景,天就已经傍黑了。
世界把医院顶楼东侧的卫生间门反锁,然后在里面洗衣服。
任务完成是完成了,不过有点小意外。
副院长严松有也是心血管疾病的知名专家。
世界在医院找到他时,他正在会诊室和许多医生一起,围着几张心脏片子商讨治疗方案。
世界扒门听了一会儿,感到有点无聊。
严松有的外套还搭在他办公室的椅子上呢,世界认为他一定会回来的,所以进到办公室里等。
他办公室的橱柜里摆了大大小小,或软或硬的各种心脏模型。世界正带着手套把玩那些模型时,严松有开门进来了。
老头子年纪不小了,走路却轻飘飘地没个声音。世界有点意外他这么快就会诊完毕,收手时不小心把一个心脏模型带到地上了。
心脏模型是硬质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落地即碎,而且是粉碎。
严松有大惊,跑过来心疼地瞅着地上的碎渣,随后质问世界为何能进来他的办公室。
世界还没回答,他就颤巍巍地要出门叫保安。
老头子脾气也不好,都不等人解释的。世界当然不能让他叫来保安啊,于是在他要开门时扑上去按住了他。
老头子身体也弱,一扑就倒了。于是世界骑在他的身上按住他。
老头子脸色由青转红又转白,捂着胸口开始大声呼叫。
世界骑在他身上挠头,自己还没注射针剂呢,他怎么就有这样痛楚不堪的反应。
严松有一边软弱挣扎,一边颤声喊:“......药。......药。”
世界瞪大眼睛看他:“这么直接的么?我们不再聊两句了?”
严松有布满皱纹的脸更皱了:“给我药......”
世界叹了口气,掏出针剂:“好吧,那就不聊了,咱们直接拜拜吧。”
针剂推进胸腔,老头子身子挺动了一下,突然一大口血喷出来。
世界躲之未及,被溅了一脸一身。
现在,世界锁在卫生间里洗衣服。一边洗一边总结,原来如果猎物有心脏病的话,针剂打进去,猎物会吐血的。
世界洗了一阵之后打算放弃。
她穿了一件衬衫配薄外套,都很有设计感,里面的衬衫是左长右短,外面的薄外套是右长左短。材质也是拼接了棉布,丝绒与牛仔,搭在一起复古又有格调。
之前在办公室里热,世界把外套挂在了门口衣架上,所以没溅到血。
而衬衣吸满了血,洗也洗不干净了。于是世界把湿乎乎的衬衣扔进垃圾桶里,直接把外套套在内搭背心外面。
内搭背心领口很低,所以一身衣服从复古又有格调,变成了性感又有格调。
世界洗干净手和脸,然后掏出小银手机给F发了消息。除了写明猎物躺在办公室,血衣在女卫生间的垃圾桶里,还补充了一句——下次尽量不要给安排有心脏病的猎物。
这件衬衣她可是很喜欢的。
医院对面是一片很繁华的街道,路边都是热闹的大饭店。世界路过一家饭店透明的落地橱窗,看到里面挂了一只只油汪汪,肥滋滋的烧鹅。鹅皮烤得薄而脆,闪着美妙的亮光。
走进店里后,满屋子都是浓郁微甜的香味。世界舔舔嘴唇,拦住一个匆匆路过的服务员:“我要买一只挂着的那个烧鹅。”
“打包带走?”
世界点头:“嗯,带回家吃。”
服务员应了一声:“好,那直接去收银台付钱等着取就行。”
于是世界趴在收银台等,等的过程中,她嗅嗅鼻子,问收银员:“拿回家凉了,是不是就没这么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