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目力卓绝如她,也不过瞥得一抹青色,箫音的制造者却仿佛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奏完最后一个音便朝她这边行了过来。
片刻后,边上的无名也注意到了。
无名眼神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道:“湖主,您还记得之前杨……不是,黄公子布阵时,我顺口请教过其师承何人吗?”
谢临云:“……不好意思,不记得了。”
无名:“……”行。
“是这样,当时我看不来阵法的好坏,还特地让百晓生替我找了一些讲奇门阵法的书。”无名说,“看了一些后,我发现黄公子在阵法上的造诣实在骇人,便忍不住请教了一句。”
“然后呢?”谢临云是真的没印象了。
“然后他说他没有师父,只是小时候跟一个邻居学过些许,后来又自己钻研了一番。”无名继续道,“说实话,奇门阵法机关五行这些个东西,本就生僻冷门,黄公子还正好是江南人,所以我想,他口中那位邻居,会不会就是那位鲁班后人?”
谢临云思考了片刻,觉得还真有这个可能。
虽然黄药师会的东西太多了,但就像无名说的那样,奇门阵法是真的生僻冷门,一般人终其一生可能都接触不到,更别说学了。
当然,凭黄药师的聪明,只要有了一个给他接触学习的渠道,学到如今这等地步,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本来就是这么厉害的人。
这么想着,她干脆对无名摆了摆手,道:“你先去忙别的,这事我来跟他打听。”
之前移栽桃树的时候,无名和黄药师相处了一阵,各种意义上被折磨得不轻,本就对这个厉害的少年心有戚戚,现在得了可以先滚的应允,立刻脚底抹油跑了。
他跑了没多久,手执竹箫的黄药师就渐渐走近了。
谢临云是个急性子,想着要打听那天下第一船匠,主动迎了上去。
不过走到黄药师跟前后,她抓着脑袋,反而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黄药师见状,挑了挑眉:“你有话说?”
谢临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敏锐啦!
“因为你心里在想什么,从来直接写到脸上。”他接着道。
谢临云服了,她觉得她还是放弃在这人面前婉转表达比较好。
于是她鼓着脸朝自己的额发吹了一口气,道:“好,我有件事想跟你打听一下。”
黄药师表情未变:“你说。”
谢临云不仅放弃了婉转,也放弃了循序渐进,上来就把自己和无名的谈话内容一股脑全说了,只在说完之后补充道:“我和无名也就是这么一猜,没有费心探询你来历的意思。”
最后这句话暗含几分不强求他回答和帮忙的意思,叫他惊讶的同时,心跳也忍不住一顿。
然后他点了头,他说是,我儿时那位邻居,的确就是号称鲁班后人的天下第一船匠。
谢临云:“!”真这么巧啊。
他继续道:“我也知道他现居何处。”
“那……”
“倘若你想请他来洞庭,我可以写一封信给他。”他顿了顿,“但我有个要求。”
有要求是好事,谢临云想,毕竟她已经欠了他不少人情,能以求换求,总比再欠一个天大的人情要好。
“你尽管说!”她毫不犹豫道,“只要我能办到,什么都可以。”
“你肯定能办到。”他站在暮色里,目光很沉,声音更沉,“只是回答几个问题罢了。”
“欸?”说实话,谢临云并没有想到他的要求就是这个,“问题?什么问题?”
话音落下,恰有带着秋日凉意的晚风从宽阔平静的湖面上吹来。
谢临云侧首望向身旁的少年,等待其开口。
那艘跟随她一起穿越时空的怒蛟帮迎贵客用船就停在远处的沙洲边,因为离得太远,乍一看过去,几乎无法从一色水天中将它辨认出来。
黄药师的目光就落在那艘船上。他沉默了许久,才出声问他的第一个问题:“那艘船,是你带入洞庭的?”
“是。”谢临云点头。
“它和我见过的船都不太一样。”他又问,“那它原是出自哪位能人之手?”
“呃……它其实是我一位长辈所在的帮派造的。”谢临云觉得自己既然答应了要回答他的问题,就得说实话。
黄药师对她十分了解,自然也听得出来她没有说谎。
他点点头,接着问:“那你为何不直接去拜托你那位长辈,而要费心去找我儿时的邻居?”
谢临云卡了壳。平心而论,这问题不难回答,可答案说出来,难免要扯到自己穿越时空而来的秘密。
她也不觉得这秘密有什么必须掩着不说的理由,她只是觉得,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哪怕说出来,黄药师恐怕也很难相信。
黄药师等不到她回答,却并未不耐烦,而是平静道:“是因为无法去拜托吗?”
谢临云:“……是。”
“能造出这等船只的帮派,定是靠水吃饭的。”他说,“可据我所知,这天下所有靠水吃饭的帮派,都没有这等本事,甚至天子造船司也一样。”
话说到这份上,谢临云终于意识到,她觉得他大概很难相信的匪夷所思之事,其实已被他猜中一些了。
她眨了眨眼,有点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黄药师扫了一眼她的表情,继续道:“你的兵刃,你的船,甚至你的武功,都不似此间物。”
谢临云想,既然他都猜到这么多了,那剩下那些实话实说也无妨。
她从前没说过,是因为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而且解释完了对方也未必相信,但现在情况反了过来,她瞒着没说,她的好友却发现了不对之处,主动来问了她,那还有什么非要扯谎的必要吗?
“是,我的枪,我的船,我的武功,甚至我这个人,都不属于这里。”她大方承认了,“我是意外踏破时空才来到了这里,所以我再想我师父也没法去看他,也不能拜托另一位我敬爱的长辈让人帮我造船。”
黄药师虽然早就这么猜测过,但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无法完全平静以待。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片刻,才接着问道:“那你还会回去吗?”
“我倒是想回去。”谢临云说,“可这又不是我想就能行的事。”
“那倘若你将来可以回去了呢?”问出来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果然,她连半瞬的迟疑都没有,就毫不犹豫道:“那肯定要回去啊,我莫名其妙不见了,我师父肯定担心死了。”
黄药师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快日落了,我去做桂花醉蟹。”
谢临云:“?!”不是下午刚拒绝我?
桂花醉蟹是一道极麻烦的菜,其麻烦不在蟹,而在桂花,须得采摘黄昏时分热意稍退,但又并未凝上冷露的桂花,再配以陈年花雕。
在料理过程里,还得非常注意清水和花雕酒的配比,在去除蟹腥味的同时,保留其鲜味,不让酒味和桂花味喧宾夺主。
谢临云十几日前有幸吃了一次,惊为天人,对那味道念念不忘,所以这几天一直在念叨。
现在黄药师终于答应再做一回,她也很自觉地表示,她可以陪他一起去采桂花。
黄药师闻言扫了她一眼,难得没有嫌弃她手笨,而是道:“洞庭之中,属靠西那片沙洲上的桂树开得最好,去那边采。”
谢临云:“好啊,都听你的。”
自无名开始风风火火搞养殖以来,为了最大限度利用湖中的岛屿和沙洲,君山的码头边,常年停着方便岛上人往来湖中各处的船。
谢临云和黄药师一起过去,随便挑了一艘跳上去,也没叫船夫,就直接解开绳子入了水。
正是漫天彩霞的日落时分,他们站在船上一路向西而去,入目的湖水与天空一样,尽是金红。
谢临云嫌摇桨慢,又一次使出了以枪劲控制流水的功夫。
脚下的船太小,被她这么一加速,难免脚重头轻,她便哎了一声,让黄药师赶快去船头站着,不然可能要翻。
黄药师失笑:“我本就算好了过去的时间,你便是让这船快上一倍,到了之后还是要等,还不如慢慢走。”
谢临云:“……这摘桂花比我想的还讲究。”
“是你自己要来的。”他提醒她。
“哎呀你别生气!”她收了枪,跑回船中间的位置,“我就是随口一说嘛,慢慢走是,那我摇桨。”
黄药师也没阻止她,不过在她拿着拿着桨起身的时候伸出了手道:“给我一支。”
谢临云十分狗腿:“这种体力活我来就可以了。”
“你摇得太快了。”他皱眉,“跟我的速度来。”
“……噢。”好,厨师就是上帝。
其中一支桨到了他手里后,他们往西行进的速度果然慢了许多。
沙洲还在远处,天上的落日却越沉越下了,霞光倒映在水中,又被船头划开,波纹以他们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出去,有一种躁动的温柔。
待抵达那片沙洲时,谢临云才陡然惊觉,她在船上看完了一场盛大又完整的漂亮日落。
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沙洲上的银桂香气扑面而来。
她跟上黄药师较平日稍快的脚步,穿过外侧的稻田,去到那聚成一片的桂花树下。
虽然她是打着帮忙的旗号来的,但在采摘花朵这种风雅事上,她的效率果然远不如黄药师。
露起之前,她只采到了大概二十多朵。
黄药师的表情一点都不意外:“挺好,比我想得多。”
谢临云:“……”对不起别骂了!
“回去。”他接过她手里的桂花,放入盒中,“明日就是中秋了,蟹吃起来味道应该比之前好一些。”
“咦,那之前我求你做,你说还不是时候,是因为蟹还没成熟吗?”谢临云忽然想起这茬。
黄药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身为一湖之主,你连蟹长肥与否都分不出?”
谢临云再度:“……”
回去之后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这顿她也出了力的桂花醉蟹才终于出锅。
尝第一只的时候,她就睁大了眼睛:“你是神仙,这次真的比上次好吃!”
黄药师抿了抿唇,没有回应。
如果说这顿桂花醉蟹令谢临云吃得十分舒爽的话,那第二日早中晚三顿都来自他精心烹饪的饭菜,则是让她有点无所适从了。
“你……”她不太明白,“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啊,是有什么好事吗?”
“兴致这种事,本就不可捉摸。”他说,“喜欢吃,多吃一些便行了,再过两刻钟,你就得去陪独孤前辈切磋了。”
谢临云当然没忘记和独孤求败的约定,但她还是觉得黄药师今天实在奇奇怪怪的。
可这种形而上的感觉很难形容,黄药师又是个不想说就懒得开口的人,问不出什么原因,她只能把这事暂且搁下,打算等切磋结束后再找这家伙好好谈一谈。
切磋并没有用太久。
独孤求败原本的招式她很熟悉,来了洞庭之后,受她启发再创的那些招式,也多少有一点她或浪翻云的影子,更不陌生。
在这种不陌生下,谢临云与其切磋,多少能忘我片刻。
两人在水上出手,头顶是一轮满月,脚下是被剑气和枪劲搅至翻腾不已的湖水,呼吸间尽是水气,二十招下来,叫远远等在岸边的观者一齐屏住了呼吸。
月满中天,这两人终于停手,湖水却并未立刻恢复平静。
谢临云惊讶于独孤求败忽然的收手,有些不解:“怎么了?”
独孤求败道:“湖主今夜心不静,不宜动手太过,不妨改日再战。”
谢临云被他说得一惊,却又无法反驳,只能顺应他的意见,暂时停手。
因着这份变故,这次切磋,反倒比之前两次结束得更早。
谢临云从湖中回到岸上,第一反应就是找黄药师。
结果玉罗刹,无名,甚至林朝英师徒都在,就是没见到黄药师。
她问无名:“你看见黄药师了吗?”
无名摇头。
她在岛上找了一圈,最后居然在自己院子边看到了一身青衫的他,手里拿着一叠纸。
没来由地,谢临云有些心慌,她快步跑过去,问:“你去哪了?”
黄药师把手里那叠纸给她,道:“这是我自己写的菜谱。”
她没有接,皱起眉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答非所问:“朱伯伯如今的住处没几个人知道,我不好随意透露,但我会亲自去找他一趟,告诉他你想请他造船的事,他最喜挑战,应当会同意,到时他来了洞庭,你好生招待便是。”
谢临云明白了:“你要走?”
他要走,所以才会在临走之前给她做了这么多顿饭。
那不是兴之所至,那只是一份道别礼。
谢临云更不敢接他手里的菜谱了,她其实一直知道,他和林朝英不一样,他不是来洞庭常住定居的。
可现在他要走了,她的第一反应还是舍不得他离开。
和他什么都会做饭又好吃没什么关系,她就是单纯舍不得这个朋友。
“你一定要走吗?”她听到自己问。
“我得去找朱伯伯。”他声音很平,“你不是希望他来为你造船吗?”
谢临云说可你明显没打算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