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云:“啊?!”
艄公很莫名:“那句话是说,娘亲放心,我好得很,姑娘原先不知吗?”
谢临云是真不知道。
她单单知道黄药师父母去得早,家中没什么亲眷,日子过得十分随心,再加上他从前几乎没提过父母,当然更不可能联想到这方面去。
不过说到他的娘亲……
谢临云皱了皱眉,伸手从袖中暗袋中抽出一方被叠得十分方正的天青色手帕。
当初她就觉得这手帕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她不好收,现在偶然间得知那时在洛阳他还曾在睡梦中喊过娘亲,她的心情便更复杂了。
复杂的同时,她也更想不明白,明明这么重要的东西,他都可以给她,那为什么还要连个理由都不说就与她绝交呢?
这么想着,耳边又再度响起了那艄公的声音。
艄公焦急道:“哎这雨来得也太快了,姑娘您快把伞撑上。”
谢临云一抬头,发现周围的确已经飘起雨丝。
她收好手帕,起身撑开那把发黄的旧油纸伞,再度望向湖心处战至正酣的两人。
南湖不比洞庭,本就没有多大,加上她目力远超常人,自是把战况瞧得一清二楚。
她看得出来,阿飞败势将显,但与上回战洪七不一样的是,这一回他丝毫没有为此急躁。
剑招运转之间,尽是与他师父一模一样的狂放恣意,同这满湖疾风骤雨极为相称。
又是十招过去,阿飞竟稳住了这番败势。
这变化让谢临云不由得好奇起来,黄药师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她瞧得清楚,迄今为止,他一直在用剑招迎战,但事实上他会的何止剑法?
雨势愈发大了,扑面而来的水气令这场比斗染上了更多潮意。
在阿飞出到独孤求败最得意的那一招时,谢临云看到黄药师舍了剑,改为用掌接招,同时还借出掌时的动作,重新取出了那管玉箫。
玉箫在他手上,比起一件乐器,更像一把兵刃,几乎被玩出了花来。
最令人惊叹的是,在这样的比斗里,他居然还能找到空当吹响这管箫。
只是那箫音却不像谢临云记忆中那般如泣如诉,反而略有些刺耳,最后还直接盖过了雨声。
于是谢临云明白过来,这应该不单单是一首曲子,还是一种针对听者内力的功法。
她内力胜过黄药师许多,所以只是觉得有些刺耳,阿飞本就差了黄药师一截,受到的影响要大不少,连带着剑招运转也滞涩起来。
胜负终分。
与她在酒楼里预料的一样。
雨还在下,密密麻麻打在本该恢复平静的湖面上,这两人停下手,分立船头船尾。
对视了大约一个呼吸的时间后,黄药师先开了口。
黄药师道:“你的剑很不错。”
阿飞:“但还是输了。”
黄药师难得谦逊:“倘若只比剑,那输的就是我了。”
这是实话,骄傲如他,也必须承认,眼前黑衣少年在剑之一道的天赋,是极其卓绝的。
谢临云听到这里,持着伞回头吩咐艄公往那边过去。
那两人先前全身心忙于比斗,便没注意周遭的情况,自然也没有发现谢临云与他们同在湖上。
现在比斗结束,谢临云不再敛着气息,有船朝他们过去,他们当然立刻察觉。
而后同时偏头。
两张脸上都闪过一瞬间的惊讶。
下一瞬,阿飞从惊讶变成羞愧,而黄药师却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他也没有刻意别过眼不看她,相反的,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便一直在她身上,再未移开过。
然而也只是没有移开罢了。
他看着她,隔着雨幕,神容平静,恍若不识。
待两艘船彻底靠在一起后,也没有丝毫改变。
谢临云这趟下江南,本就是为了见他,现在提前见到,便也不急了。
她干脆没理他,直接转向阿飞道:“你过来,这位船家会送你回岸上去的。”
阿飞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中不对之处,问:“那湖主?”
谢临云勾了勾唇角,眼内却无笑意,道:“我与这位公子还有话要说。”
阿飞怔了怔,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游移了两个来回,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面色一白,道:“他是——”
谢临云打断他:“过来,坐船回岸上,找个客栈好好洗漱一番,换身衣服买把伞,才好去别处闯荡。”
他张了张口,脸上竟闪过一丝不愿,可迎着谢临云的目光,愣是没能把那点不愿说出口。
最后他闷闷地跳过来,谢临云把手里的伞递到他手上,道:“方才其实打得不错,没给你师父丢人。”
说罢,她就要去对面那条船上。
阿飞反应过来与自己交手的人究竟是谁后,脑海里就不由自主浮现出了去年深秋,她沉郁至极的神情。
可他阻止不了她过去,他只能站在她身后,在她即将进入雨帘的时候,小声重复之前说过的那句您别难过。
谢临云听到了,不过没有回头,只抬手朝他挥了挥,权当道别。
下一刻,她就踏入雨中,像一只轻巧的燕子,掠到了对面那艘船上。
之前那艄公收了她的钱,自是听她的吩咐,立刻把船往回撑去。
雨这么大,湖上本就没有什么游船,他和阿飞一走,这周围一整片,竟是只剩下了谢临云和黄药师脚底下这艘。
谢临云终于抬眼对上身前少年的眼睛。
她本来想说一句久见了,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就变成了另一句。
“我把朱先生送回来了。”她说,“他告诉我他欠了你人情,所以才肯离开江南长途跋涉去洞庭造船。”
黄药师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所以呢?”
谢临云定定地望着他:“所以先不遵守约定的人是你,你不能拒绝见我,更不能装不认识我。”
黄药师抿唇:“谢湖主天下第一,谁人不识?”
倘若是当初的谢临云,多半要被他这句话气个倒仰,但现在她完全生不起气来。
她知道比嘴上功夫,她永远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还不如省点力气。
这么想着,她直接钻进了他的船舱,道:“我不想淋雨了。”
黄药师只能跟进去。
他其实很想嘲讽一句既然不想淋雨,又为何要把伞给别人,可这话说出来,未免也太酸了些。
先前在舱外时,因为隔着珠帘一般的雨幕,两个人都看不太真切对方。
进了船舱虽然光线更加昏暗,但到底视线没了遮蔽。谢临云看他沉着面色在自己面前坐下,衣衫透湿发梢淌水,一派前所未有的狼狈,一时竟还有些想笑。
“我本以为你不会答应阿飞的请求。”谢临云说。
“你当时就在?”他皱眉。
“不然我为何会跑到这南湖上来?不过巴掌大一块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黄药师没有接话。
所幸船舱外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雨,不至于让他们除了对方的呼吸声听无可听。
谢临云等不到他开口,攥着袖中的手帕,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她说,“本来想着把朱先生和阿飞带到嘉兴后,再去你那桃花岛找你,没想到最后这么巧。”
黄药师还是没出声。
“去年中秋你走后,我闭关了一段时间,结果一出来就听到洪七那小子说起你的消息。”来都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谢临云这么想着,干脆再无顾忌,“我本来是想着既然你都后悔认识我了,那我也不能死皮赖脸抓着这事不放。”
“但可能是我修行不够道行太浅?”说到这,她不免自嘲了一句,“没把这事掰扯清楚,我真的没办法直接让它过去。”
雨点打在船板上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外面的天趋于放晴。
船舱内的两个人得以将对方看得更加清楚。
谢临云终于从半湿的袖子里拿出那方手帕,道:“当日你说,浮沉聚散,本不由人定。”
“聚先不说,可这散,确实是你做主要定的。你决意同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却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我,还做人情给朱先生让他去洞庭。”
“黄药师。”她终于喊了他的名字,“你这不是想我当从没认识过你的态度。”
最后半句说出口,对面人的目光总算起了一点波澜。
谢临云抓着这点波澜,一字一顿继续道:“你这明明是希望我一刻都不要忘记你,想起你就觉得不舒服的态度,不是吗?”
第57章 骤雨初歇03
谢临云说了这么多, 黄药师还是迟迟没有反应。
他低眉敛目, 恍若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更不用说回应。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僵持到船外的雨彻底停了,谢临云才再度出了声。
谢临云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黄药师抬起眼,终于问道:“说完了?”
他生了一双格外深沉的眼睛,不作表情时,看上去总有一股与他年纪不符的肃然,不用多说话就能把许多人吓得心生退意。
可谢临云毕竟不是那些人,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搞清楚的,怎么可能被他看一眼就败下阵来。
“没有。”谢临云摇头, 语气坚决, “你别想轰我走。”
她话音刚落, 舱外便传来了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 喊着黄药师的名字由远及近。
谢临云认出是那个叫陆小凤的小孩, 眼波一转, 忽而明白了什么似的道:“那个姓陆的小子, 就是朱先生故交之后?”
黄药师扫了她一眼, 没有否认。
又是片刻过去,陆小凤的声音愈来愈近了,黄药师也起身出了船舱。
谢临云想了想,跟着一道出去了。
陆小凤是来赔罪的,从另一艘船上跳过来时, 手里紧抱着一坛酒。
落地站定后,又笑嘻嘻地捧给黄药师,道:“我给你买来啦!最后一坛!”
黄药师没接,只用眼神示意他放那。
他也乖觉,立刻弯腰把酒放到紧靠船舱的一处暗格里,放完才试探着问黄药师道:“对了,咱们还要在嘉兴待几天啊?何时回桃花岛?”
黄药师:“你之前不是总念着那姓司空的小子吗?”
陆小凤一拍脑门道:“我这两天瞧他过得挺好,还有啥好念的,还是学功夫要紧啊。”
黄药师:“……”你快别演了。
陆小凤看他还是那副生人勿进的脸色,接着捡他爱听的说道:“真的,我现在一心都是回桃花岛跟你继续学功夫!”
“行了,别说了。”黄药师面色没缓,但语气松了些,“姑且信你这次。”
陆小凤闻言,立刻嘿了一声,在船头蹦跶了一下,道:“那咱们到底何时回去啊?”
“暂时不回。”黄药师道,“朱伯伯回嘉兴了,先去探望他。”
“咦?你怎么知道的?”陆小凤惊了,“我前天还问朱停,朱停都不知道他爹要回来了。”
对话进行到此处,谢临云终于可以出声。
“因为我今天一早才把他送到嘉兴城外。”谢临云说,“你前天去问,自然不知晓他再过两日就到了。”
陆小凤没上船时,就好奇过她为何会在黄药师船上了,要知道黄药师这人脾气差得可以,这条船是他的宝贝,别人根本上不得,更不要说湿着衣服进船舱了。
然而黄药师不提,他也没胆子问,毕竟他对黄药师的脾气相当清楚。
现在谢临云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可以说是在给他一解好奇的机会了。
他眨了眨眼,咧嘴道:“咦,姐姐你是……?”
谢临云:“你不知道朱先生之前去了哪吗?”
陆小凤想也不想便答道:“洞庭啊。”答完,他瞥到谢临云背后的红枪,才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睁大了眼。
谢临云抿唇:“我姓谢,从洞庭来。”
话说到这份上,陆小凤当然反应过来她是谁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你就是那个天下第一!”
谢临云唔了一声,算是承认。
陆小凤凑过去,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黄药师一把拎住了颈后的衣服。
黄药师道:“安分点坐好,往南边划。”
陆小凤只能乖乖听话:“噢。”他知道要去朱停家,得先把船停到南边的私渡去。
谢临云看他不过和西门吹雪差不多年纪,细胳膊细腿的,一个人划船未免吃力,忍不住道:“我帮你。”
陆小凤立刻点头,但开口前余光一直锁定在黄药师面上,见他没有不许的意思才甜甜道:“谢谢姐姐!”
之后黄药师大概终于忍受不了一身的湿衣服了,独自钻进船舱去换衣服。
陆小凤趁机悄声问谢临云:“姐姐,你和黄药师的交情是不是很好?”
谢临云:“……为什么这么问?”
陆小凤:“我看到你从船舱里出来啊,平时我要进去,身上必须一点泥都没有才行!但你身上全是水,他都给你进去了……”
谢临云想了想,认真答道:“那应该是因为他打不过我,只能任我进去。”
陆小凤琢磨了一下,感觉也有道理:“也对,你是天下第一嘛。”
谢临云觉得这孩子挺有趣的,便与其多聊了两句。
她问陆小凤:“黄药师教你武功,按理说算是你的师长,你怎么直接连名带姓这么叫他?”
陆小凤:“他说他只教我剑法,算不得我师父,让我不必喊他师父,我说那喊大哥行不行,他又嫌弃,最后就直接喊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