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骄——西木子
时间:2019-04-05 07:58:02

    蓦然止话,曲阳翁主的目光,也在这一瞬变得温柔而慈爱。
    甄柔敏感察觉,眼睛望了回去。
    母女俩四目相对,足有片刻。
    曲阳翁主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但我们可以主宰自己。母亲希望你不畏他人的目光,拿出勇气直面现实,然后坚强的生活好吗?”
    前世她会一直远避到庄园,不能否认,她讨厌极了大家的目光,似乎每个人都在笑她,在怜悯她,在……
    回忆不及如潮水淹来,甄柔只觉得眼睛好似被东西捣了一下,只是酸胀得没法,眼前就雾蒙蒙的一片了。
    她和曲阳翁主就在倘大的厅堂里坐着,一人端坐在上首当中,一人坐在下首左面,明明那么近的距离,曲阳翁主的身影却在她眼中花了,连模样都看不清了。
    心想,她前世一味逃避到庄园里,住了一月又一月,却依旧恹恹度日,曲阳翁主该是多失望——她的女儿是一个输在生活之下的弱者,所以这会儿糊了眼睛,该是因为愧见曲阳翁主吧……
    好在人生得以重来,前世让母亲失望了,今生她不能再做一个让母亲失望的女儿。
    甄柔忍住泪,重重点头道:“母亲,阿柔知道了!”
    曲阳翁主欣慰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倨傲之态,朝甄柔扬了扬下颌,道:“年年灾荒,多少人没得饭吃。所以,你也少在这里给我扭捏作态,好生用晚饭。”
    甄柔破涕而笑,重拾碗箸。
    傍晚正是华灯初上,在亮如白昼的厅堂,母女俩共进晚餐。
    接下来的日子,甄柔因为受了曲阳翁主的影响,这思想跟着一变迁,很多看法便不同了。
    她初闻曹军战败,曹勋战死,还惊惶命运的轨迹是无法改变,后面想法积极起来了,一想她不是已经光明正大的退婚了么?这一点,便与前世有很大的不同。
    如此一来,甄柔只是想,她的报信即使传到曹劲手上,万一并未得以重视呢?或者根本就没到曹劲的手中,而且影响战争的因素还有很多,所以不当只悲观认为命运不可扭转。
    虽是这样作想,但人总是有欲,有欲便会贪心。甄柔就不免可惜失去了投诚曹家的大好机会,又苦恼一时半会找不到助家族自立的良计,唯不时给阿兄甄明廷写信,灌输当下时局唯有自立以自保,再多也不过隐晦暗示可招兵买马充盈实力。
    一来二去之下,甄柔成了越是心急,越是不见成效,就有些恹恹无精神,看上去郁郁寡欢。
    曲阳翁主丢下刚病愈的下邳太后,大老远陪到甄家位于深山老林的宗庙,还不是因为担心甄柔情殇难受,自然满腹心思都在甄柔身上,没几日就发现甄柔不大有精神。
    这日,宗庙掌事送上谷雨后刚掐嫩芽出的新茶,心中一动,往窗外一看,见外面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正是农历三月好春光,便动了游兴,她认为甄柔正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在死气沉沉的宗庙待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如何来精神?于是告诉甄柔,说明日去山下踏青游水。
    徐州多水域,往年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彭城大小沿岸的水边,尽是男女老少相伴禊于流水之上。
    甄柔虽是大家女公子,却也不免习俗,每年一到这日,都要同曲阳翁主,还有陆氏和甄姚母女,一起到水边嬉戏,一赏自然好风光。
    今年被罚在宗庙反省,自然是没有去,此时听得曲阳翁主一提,不免蠢蠢欲动,又担心有报耳神打风,到时甄志谦知道,曲阳翁主不好交代。
    曲阳翁主没好气道:“让你阿兄去退婚的胆子哪去了?再说只让你在宗庙反省,我们到山下又不过夜,哪里和甄志谦打对台了。”
    甄柔听到水边戏耍,已经热血沸腾地想去,犹豫也不过担心曲阳翁主,转念一想自己是甄氏女,甄志谦可以管束,却也管束不到曲阳翁主头上,于是兴高采烈的应下。
    次日轻晓,母女俩就起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俗语有云,美人爱红妆,曲阳翁主和甄柔母女就正应了此话。
    曲阳翁主是一位美妇人,并不因为年轻守寡,终日素衣布钗,认为红妆当是为己容。甄柔更是一位年轻的俏女郎,心如春光,爱桃红绿柳,鲜嫩的色彩。
    如是,母女俩俱是穿戴一新,乌发挽云,唇点口脂,指甲染红,一袭留仙裙逶迤在地,行止间,仿佛神女穿着天衣绶带翩然起舞。
    姜媪早就安排了三马牵引的大篷车等候,母女这一收拾妥当,就携手上了车,带着十数侍女和一列甲士护卫,一路浩荡去了山下溪水边。
    
 
第十八章 重逢
 
    约莫一个时辰车路之遥,就能到山下的溪水边。
    甄柔很有几分喜爱那条小溪。
    小溪是一条青溪,水非常的清,两岸绿树丛生,投下一片树荫,映着溪水都成了一汪碧色。看上去,既是风光秀丽,又是清幽隐蔽。
    不过这里本来也极是清静。因着时下等级森严,甄氏一族自在此建宗庙以来,山下村落百姓都唯恐惊扰了贵人,自动自发地回避了起来,时间久了便成了甄家私有。
    是以,等母女俩到时,早有侍人轻车熟路地布置好一切。
    在溪水边,寻了一株枝叶交加的大松柏设榻铺席,置八足长案,摆上樱桃、青梅类时令水果,又盛了新酿的米酒,烹饪好的炙肉、面饼,端是碗盘瓮樽类器皿堆了一案。
    甄柔认为在溪水边进食,是一种富有诗意的事,过去她很喜欢这类的活动,总会和阿姐,叫上彭城三五交好的女郎一起,到水边施了步障席榻,与春光佳肴为伴,饮酒作乐好不畅快,只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像九天上的神女。若是兴致来了,还会亲自踩水抓鱼,架在火上噼里啪啦一阵滋滋的烤着,又是另外一种恣意洒脱。
    只是这会儿又不腹饿,只觉得在马拉车上一路颠簸,身子骨委实需要活泛一下,于是甫一下车,就拉着曲阳翁主游逛去了。
    母女两人带了姜媪、阿玉四五侍女随同,从溪水逆流而上,但见两岸尽是春色,草木青翠,间有花开,景色艳丽。溪间又水面宽阔,溪水顺着溪底的白石打了个旋儿,又顺流了下去。
    一路风光秀美。
    不觉时至中午,该是复返进食。
    甄柔贪念春色,不大愿意回去。
    更为重要的是,自去年十月病瘦了以后,曲阳翁主总想把她补养回去,整整一个冬日汤水不断。这冬时山上风大雪大,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室内待着,每日这样汤汤水水的养着,对于一个正是长成时期的少女而言,好比春日的竹笋,一夜春雨之后,迅速的萌发生长,她的身体甚至比以前更丰润了,胸前更是颤巍巍的让她心惊。
    沐浴时她不免有些害羞,姜媪却告诉她这是好事,说她真的长大了。
    这些是前世不曾有的,那时的她只是瘦得让人担心,等到好不容易养回去了一些,却是被逼嫁建邺。
    如今,她却要担心自己食入的过多,再一日一日心宽体胖下去,那可如何是好?
    甄柔带着少女时期特有烦恼,在曲阳翁主盯梢似的目光下,竭力控制住自己对食物的天生喜爱,简单用了一些就要再去游逛。
    曲阳翁主有午食后休憩的习惯,见适才走了一遍并无隐忧,且四下又是她们带来的随扈,便允了甄柔独行。
    甄柔带上阿玉,依旧往逆流的方向漫步而去。
    一面走一面不由想,幸亏外出食材准备简单,她方控制住了自己的口腹之欲。
    只在这时,路旁的丛林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阿玉警觉,一把拉住甄柔,指向溪岸的草丛,脸色隐约有些发白道:“娘子,这里声音不对!可能是长虫!”
    经过了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不仅让居于室内的人们纷纷外出活动,还有冬眠的长虫也开始出没了,尤其是这山野之地。
    女子少有不惧这类冷血的爬行生物,甄柔一想到是长虫,只觉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她回拉住阿玉,让自己镇定的说道:“别怕,母亲他们就在前面,叫一声就能过来,我们这先回去。”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转身,就要发足狂奔,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咳嗽声。
    不是长虫,是人……
    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甄柔脚步下意识一止,这个认识让她突然不害怕了。
    阿玉却更为惊惧,攥着甄柔衣袖的手遽然一紧,慌忙催促道:“娘子,我们快回去。”
    死过一回,甄柔更加珍惜生命,不愿再大胆涉险,于是点了点头,只装作不知有人,未料草丛中的人,却不愿意让她们离开,竟然出声唤道:“女公子,请留步。”
    说着十分客气的话,语气反倒很从容,许是因为语声低沉,像是在发号施令一般。
    甄柔的骨子里,有娇儿的小性,也有几分大胆。
    她知道作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世族女公子,现在应该赶紧返回去,让护卫把这个人拘了起来,但是她偏生就起了好奇,觉得这人来路似乎有些不寻常,而且刚才的咳嗽声中依稀带了几分虚弱,便是唤她的这一声中,虽然语声沉缓,却是有些气短,想来这人是受了伤,否则既然要找她,又怎会一直在草丛不出?
    想了这么多,也就一个念头的功夫。
    甄柔也几乎在这一念之间,断定了此人暂且无害,便是有害,随行的护卫就在不远处,她一喊就可闻声而至。
    打定主意,甄柔不再犹豫,缓步踱到那一片草丛跟前。
    “娘子!”阿玉在身后喊她。
    甄柔转身,将食指在唇间“嘘”了一下,然后回首,略一俯身,双手就一把扒开了草丛。
    是他!?
    在小沛遇到的那名武官!
    被人剑指鼻端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甄柔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不由愕然一呆。
    阿玉从甄柔背后探身望去,脑中嗡地一响,也是认出了此人,双腿一颤跌坐到了草坪上。
    曹劲只紧紧盯着甄柔,薄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只是一对上甄柔看来的眼睛,不由闪过一丝极为复杂难言的窘色,这稍一犹豫,话便未出口。
    甄柔却已打量起曹劲来,目光镇定。
    但见他倚树而坐,着一身玄色束腿短衣,衣衫完好不见有伤,不过脸色却很是苍白。
    一眼扫过,甄柔明了。又见他嘴角微动,一副欲语又止的样子,想起去年他横马立剑的傲然之态,已然心中有数,她直起身子,只拿手按住交叠生长的草丛,看着失了屏障遮掩的曹劲,问道:“你想求助于我?”
    话音未落,他们设榻置席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踏声,紧接着侍女的惊叫声,甲士让“护卫”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
    曹劲脸色骤变,全身紧绷如刃。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甄柔已经明白了,前方的变故是冲这武官来的。
    只是再顾不得他了,她只担心曲阳翁主,转身就往回跑。
    不及趋近,甄柔猛地一呆,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动。
    “薛世子……”她只以为自己眼花,阿玉却一声惊呼,告诉她没有看错。
    
 
第十九章 对峙
 
    薛钦早在闯入这里之前,已隐约预感到会见到甄柔,甚至为此极为期待。
    从去年八月甄柔及笄,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他虽没有来见她,却知道她一切情况,她被伤的大病一场,她为他形销骨立,她被流放到宗庙……
    一宗宗一件件,他都通过甄志谦一清二楚。
    无数次夜深人静之时,他都想过要解释,但是甄柔的烈性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想火上浇油。又或是在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心底深处,他因为愧疚,因为无颜面对,所以才始终未见甄柔。
    当远远望见曲阳翁主一行人,所有顾忌在这一刹烟消云散,他只是感到自己血液都在沸腾了,他们终于要相见了。
    薛钦心切,草草向曲阳翁主执了一个晚辈礼,目光就四处去寻甄柔。
    身边是他的亲信江平,自幼与他一起长大,最是清楚他与甄柔之间的两小无猜。薛钦还在四目搜寻,江平已发现了甄柔,手指道:“世子,女公子在那里!”
    薛钦顺眼望过去,一下就怔在了那里。
    只见三丈之外的草丛边,一个年轻的女郎立在那,一袭簇新的鹅黄春衫,乌发挽云,金钗步瑶,通身都是娇养出的矜贵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一身娇气也有他呵护。
    薛钦情之所动,长达半年之久的思念,在他心中无可抑制地生出一种狂喜,仿佛一颗小小的石子落入巨大的漩涡,那种巨大的引力,使他忘却了一切,似久别重逢的一对恋人,远远地疾步迎了过去。
    “柔儿!”薛钦动情的唤道。
    甄柔看着近在咫尺的薛钦,心里只是错综复杂的感觉。
    像是怨愤——薛钦背情弃爱,又逼自己为妾,她如何不怨不忿?
    又像是哀怜——薛钦如兄长般对她的种种呵护,乃至前世弥留之前,薛钦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她的情形,她真的很难忘记,这让她如何去恨?
    千般思潮在心底撕扯,迫得她透不过气来。
    曲阳翁主知道少女情怀难忘,能猜到甄柔心里还有薛钦,但见薛钦又缠了过来,甄柔竟仍待在那里,心里还是气恼甄柔怎么就过不去这道坎,不过到底心疼女儿,只能恨薛钦无耻,当下横眉冷对的走上去,“薛世子,你带这么一队人马闯入我甄家宗庙是何意?”形势不如人,既然权势压不过薛家,她又不愿女儿再与薛钦扯上关系,也只能拿甄家说话。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