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骄——西木子
时间:2019-04-05 07:58:02

    他的眉毛本就浓黑,轻轻一动,便能看见明显的痕迹。
    甄柔已经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她又一直凝视着,自是看见了对方在皱眉。
    她不由大感诧异的想,难道……不是?
    一念还没闪过,他已经颔首道:“正是某。”
    甄柔眼睛亮了起来,一点也不计较对方让她会错意,只是心跳如雷,兀自沉浸兴奋,自己竟然阴差阳错救了曹劲本人,救命之恩可比透风报信强多了。
    她果然偏向自己,曹劲这一瞬的目光明亮锐利。
    甄柔压下兴头,想了想又说道:“今天你叫住我,应该是认出我了,而且知道我会帮你,所以去年十月底在小沛,你是收到我送的漆盒,可怎么——”
    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甄柔突然想起今日陶忌说的……
    曹勋被他们剖棺戮尸,曹劲为了偷回曹勋尸身,竟然冒险闯入薛、陶的营帐,这是傻子都知道会有去无回,曹劲却甘愿冒险,可见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极深。如今曹勋已经不在了,自己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在人伤口上撒盐么?
    甄柔忙说道:“对不起。”
    曹劲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惊痛,他垂眸道:“无碍,你的漆盒于我多有益处。只是我方防备不够,才致我长兄招人暗手。”
    原来是招了人暗手,才会丧命……
    甄柔了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暗手,但总归应该和薛钦、陶忌二人有干系,只是见曹劲似不愿多谈,她只好压住好奇,另道:“他们走后,我回头去找你,发现你已不在,怎么这会竟在我房中?”
    说完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和曹劲,不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这里还是她的寝室。
    虽然时下风气开放,寡妇再醮,一而再三改嫁,已是常态。但是甄柔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年轻女郎,又是大家出生的女公子,自幼教条是深入骨子里的,一时之间不免生了尴尬,心里很是不安。
    曹劲视觉敏锐,察觉甄柔的局促不安,他反倒满意了,认为这才是大家女公子该有的,却全然忘记是自己先闯进来,只是说道:“你去寻我时,我应是已先藏在你们车下了,后来到了此地,听几个侍女的对话,就摸索到你的房中,先行等你。”
    竟是藏在她们的车下……
    甄柔听得差点低呼出声。
    她们的车子是一辆高轮大车,曹劲手脚并用抓住车底,倒是能藏身住,可是这一个时辰的山路颠簸……
    甄柔简直不敢想象曹劲如何坚持到宗庙,如果她没有看错,曹劲之前应该受了伤。
    这一想,甄柔不由自主的打量起曹劲。
    只见曹劲如刀刻斧雕般的面容上,仍旧一脸刚毅的线条,棱角分明透着强硬,委实看不出来有病弱之态,脸色倒是比先前依稀苍白了一分。
    甄柔纳罕收回目光,余光却不经意瞥见曹劲自然垂下的右手,一滴鲜血顺指落下。
    这次是再止不住了,她指着曹劲的手,说:“你受伤了!”
    曹劲顺着目光,抬起手一看,掌心一片猩红。
    甄柔跟着看见了,下意识侧首避开视线,又一想曹劲的身份,还有她之所以搭救的目的,忙转身走到梳妆的长案前,抽开案上妆奁最下的一个格子,取出一块月白色的绉纱手帕,走到曹劲跟前一步之外,远远地停下来,伸手递过去道:“拿去。”
    手帕是上等的绉纱质地,如今的刺绣还十分稀缺,偏这块手帕上却绣了一枝嫩黄的腊梅,这样精细的绣物,一看就知是大家女公子的贴身小件。
    且还不仅如此,这一枝嫩黄腊梅,和她今日这身黄衫更是相得益彰,大有以物比人的意思。
    曹劲眉头就不由拧了起来。
    甄柔见曹劲只是盯着手帕不接,以为他嫌弃,忙解释道:“这块手帕我没用过,你且放心用。”说着看向地上的血渍,又催促道:“先包扎一下,不然地上落了血渍,恐怕难掩人耳目。”
    曹劲垂眸一看,光亮可鉴的方形地砖上,已落上三四滴血渍,他方才接过手帕,三两下在右手上一绕,又蹲下身,以袖口擦拭地上血渍。
    “这让我来就是。”
    甄柔除了觉得曹劲一身气势慑人,其余是不见任何贵公子习性,但如今知道他的身份,又是自己以后要投靠之人,怎能再让他做这些事?
    她忙跟着蹲下,拿出随身的绉纱手帕,为了家族和至亲,只能勉强压下自己素爱洁净的性子,赶紧动作利落的将血渍清理了。
    曹劲听到甄柔不让他清理血渍的口吻,已经再一次确定了甄柔应是有投诚之意。
    只是未料正要停下起身,手却碰到了甄柔的手帕,当下只感那帕子触手温软,随即又有幽幽的香气袭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只觉和时下贵胄女眷们常用的熏香不同,那香味淡淡的,有丝甜味,又有丝芬芳,好似少年时他被下放到河西边关时常食的蜜瓜,香润可口,沁人心脾。
    
 
第二十二章 养伤
 
    甄柔一抬头,见曹劲神色,不由心里一惊,旋即从容不迫地起身退开,吟吟笑道:“三公子,诚意你已经看到,就不知意下如何?”
    她既然这样大方自若,又言归正传说到正题,曹劲亦敛了心神,有条不紊地站起身,看向甄柔道:“这是令兄的意思,还是……”说着一停,微眯眼睛,目光锐利,“你的意思!”
    语气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甄柔认为女子不输儿郎,只是千百年的社会进程之下,将女子束缚于后宅之内,时日久了,才造成儿郎逐马天下,女子恪守尺寸之地。可是眼下面对曹劲,才第一回正式过招,她已拜下阵来。
    不过俗语说得好,输人不输阵。
    甄柔“哧”地一笑,坦然承认道:“实不相瞒,此乃小女的意思。”
    这几次对上,他已知她颇有胆色,仅小沛那回的临危不乱,已非等闲儿郎可比。
    如今更是在他言辞犀利的揭穿之下,她还能冷静自持,并且似乎已有了说服他的说辞。
    若是儿郎,当是收归麾下,只可惜……
    一声叹息甫在心底响起,脑海蓦然浮现那日肖先生的进言,曹劲鬼使神差的改变了主意,欲看她一小女如何说服自己。
    “你的意思?你能做主?”曹劲语气不置可否,但已犹不自知地正色以待。
    甄柔素来聪慧,又极为看重这次机会,听出曹劲言下之意,大有酌情而定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曹劲面谈,起初她不过是想卖曹劲一个好罢了,是以现在心里并没有底,也不知如何说动曹劲。
    甄柔觉得她需要时间思索。
    于是只见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房门那边的窗前,留仙裙的百褶在身后层层漾开,越发显得她身姿绰约。
    曹劲目光看了过去。
    甄柔一步一思,七步之后,驻足转身,背光而立,将神情隐匿在光线之下,让自己看上去气定神闲般道:“小女是不能做主,不过我阿兄却能做主。”
    此言自相矛盾,才否定了是甄明廷的意思,现下却又拿甄明廷说事。
    曹劲不急,静候甄柔说辞。
    甄柔看了一眼曹劲,心中暗喜,知道曹劲正视她了,不觉越发从容了起来,道:“想必三公子应知道,今年二月十八,楚国世子娶荆州牧之妹邓女为世子妃,薛、邓两家就此联姻。但是就在去年底,薛世子的未婚妻还是小女。”
    饶是心无旁念,但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说起自己被抛弃旧事,还是难以启齿。
    甄柔脸上不免露出一分屈辱之色,只是越是心觉屈辱,越是清楚意识到不能重蹈前世覆辙,是以心肠又冷硬了起来,恢复如常道:“现任家主乃我伯父,他一直仰楚王薛家之鼻息,竟然不欲退婚,甚至诓住我阿兄。但是在我劝说下,我阿兄义无反顾前往建邺城楚王宫退婚。所以,小女虽不能做主,却能让我阿兄,也就是甄家少主做主!”
    一口气说完,才发现承认自己被心上人抛弃,乃至被亲人所弃,并没有那么难。
    甄柔心下莫名地轻松了。
    曹劲却不禁微微一怔,她虽只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但是她如何瞒天过海,让长兄为她退婚,而这又将承受家族多大惩罚,对于一介弱质女流来说,其难度与胆量,非常人所能为。他不免有些吃惊,又一转念,思及甄柔的种种大胆,便觉得这是她能做出的,倒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他生性谨慎,并不轻易允诺人。
    甄柔见他沉吟,以为有戏,心里急切,却知过犹不及,只是徐徐启口,加重砝码道:“小女心知,三公子与尊父齐侯志在北方大势,虽今日暂败,他日必将席卷重来。若有需用之处,望三公子吩咐,小女及小女长兄,必将倾囊相助。”
    一言毕之,不及曹劲回应,甄柔璀璨一笑,另道:“时辰不早了,三公子可到宗庙背山处废弃庭院,那里人烟罕至,一般人不会去那里。”
    一进一退,张弛有度。
    如此一番你来我往之间,竟是不落下风,甚至最后由她结束了交谈,俨然一派成竹在胸之态。
    他虽有心探她实力,做了一些引导,未料她不仅抓住机会,还漂亮打了总结,一退再退给人诚意。如此一来,他即使不允诺,就冲这份落难相救之情,他日也会待甄家不同。
    曹劲沉默看着笑意盈盈的甄柔,半晌,方接受了递来的好意道:“多谢。”
    甄柔微笑:“三公子,客气。”
    说着往窗外一望,隐约可透过紧闭的窗户,窥得外面天色应不早了,她又看了看曹劲,忽然就有些发愣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掩人耳目,将曹劲待到背山的废院里,“可是……”
    曹劲已觉甄柔是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看着她两眼一愣的发愁模样,觉得委实矛盾,刚才一副侃侃而谈,这会儿却为这等小事生愁。只是面上不显,依旧神色平淡道:“如此,先告辞。”
    他惜字如金,并不多解释,言毕箭步至门口,略推开房门,左右一看,便是一个闪身出去了。
    就这样出去了……?
    甄柔惊讶地张了张口,连忙奔到门口,大大推开房门,庭院里没有侍人,也不见曹劲人了。
    她恍然明白了,看来是众人今日都受了惊吓,加之她与母亲要安静休息,庭院里没人值守,倒是给了曹劲方便了。
    阿玉正在隔壁的一间小屋子候着,听到甄柔房门打开的声音,忙不迭奔了出来,见甄柔一个人立在檐下,关切道:“娘子怎么没睡?可是腹饿?”
    甄柔回头,见阿玉脸色发白,一看就是还没从惊吓中回神,她不想再吓到阿玉,又感自己后背竟渗了一层冷汗,也是一天惊心之下有些精疲力竭。便心想,曹劲能神通鬼大一路扒车到宗庙,也当是能安然找到背山的院子住下,她眼下委实没精神再与他对上了,于是只顺从心意道:“就是有些腹饿,去备些吃食吧。”
    时已傍晚,早当暮食,阿玉得令,连忙准备。
    甄柔认为进食能恢复力气,还能设法给曹劲留用一些,可谓一举两得。
    一时食毕,缓了缓心思,又至华灯初上,拿着一些胡饼和一瓶创伤药,屏退左右,独身来到背山院子,果然见到了曹劲。
    只是已是入夜,又是深山废院,她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男子处委实不妥,且又有今日那一幕,甄柔早起了防心,放下吃食和药,道了一声明日会再来,便匆匆离开。
    如是,曹劲在甄氏宗庙的废弃庭院里,悄无声息地养起伤来。
    
 
第二十三章 上药
 
    正如曹劲所说,他只借住几日,日子一转过三天,就说要走的话。
    甄柔只觉甚好,认为既然已做人情给曹劲,那他晚走不如早走,省得她日日提心被发现。
    不过眼看就要走了,曹劲迟迟不做表示,甄柔不免有些心急。
    是以,在得知曹劲要走的这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整夜胡思连篇。
    好在春末夜短,挨到雄鸡报晓,甄柔就摇了铃铛,让一旁置席值夜的阿玉服侍她起身。
    阿玉也将醒不久,听到铃声不由惊讶,平时甄柔都鸡鸣后半个时辰起来。
    “娘子,今日怎么这早就起了?”虽是纳罕在问,却不妨碍阿玉手脚麻利的起身,束起迤地的帷幔。
    榻上的帷幔一撩起,眼前就有了一线光亮。
    这时,尚未掌灯,屋里并不大亮,只有乌青色的天光,透过糊了白纱的窗户潜入。
    甄柔天还没亮就睁眼醒了,眼睛适应了帷幔里的漆黑,此时有了尚浅的天光一照,看得更清楚了。
    她睡在枕上,看着正在绑缚帷幔的阿玉,蓦然说道:“阿玉,三公子一会儿就要离开,我随你一起去送朝食。”
    自那日让曹劲在背山的废院养伤,第二天她见阿玉已从惊吓中回神,就把事情给阿玉说了,又带阿玉去走了一趟,便将一日三餐送食的事儿交给了阿玉。
    这样为之,一来是想她毕竟较阿玉醒目,母亲曲阳翁主又是眼尖,她每日来回数趟那弃院,难免会被发现;二来也是她忘了自己已经及笄,和曹劲孤男寡女过从甚密,难免不造成误会,且当她杞人忧天,但总得说来小心驶得万年船。故而,这三四日下来,她不过与曹劲见了一面,其余都靠阿玉传递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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