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回过神,看到护犊而来的曲阳翁主,她心里有些羞耻,自己竟然还耽于过去的情爱,前世死过一次还不明白么?
甄柔那副少女心肠渐渐坚硬了起来,她的心神终于从薛钦身上移开,举目而望。
只见一两亩宽的草坪地上,人马混杂。
此行的侍女侍从唯唯诺诺挤在席榻前,十数名持戟护卫一字并排在众侍人身前,与薛钦的人马对峙。
显然是敌众我寡,他们武力不过十数人,而薛钦却率了近百名骑兵。
那武官到底是谁?
不仅让百名骑兵追击,还是薛钦亲自率兵……?
甄柔心如电转,脑中掠过一个念头,却又觉不会如此巧,只是她正愁错失交好曹家的大好机会,眼下就送来一个曹营武将,她岂有不保的道理?
甄柔重新看向薛钦,只让自己将他当做一个陌生人,尽量坦然道:“薛世子,姑且不论此乃我甄氏宗庙禁地,你一楚国世子竟然带兵入我彭州郡内,未免太不将我甄家放在眼里!”
薛钦太熟悉甄柔了,他能感觉到甄柔心里有自己,正如他魂牵梦绕于她一般,她也无法忘情于他。只是不过转瞬之间,甄柔的嘴唇边已经没有一丝笑意,他的激动就仿佛一下被浇熄了。
“阿柔……”薛钦急于解释,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薛世子,我看你还是别再这里叙旧情了,你的外姑和前未婚妻,可没将你当自己人!”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下马走来。
那男子身长七尺五寸,细眼浓眉,生得倒还是周正,只是一直翘着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上去很有几分市上地痞的流气。不过他一身铠甲,弓箭随身,手持战戟,行走间步伐沉稳,一看就是个行伍出身的武将。
他说这话时,拿着一双眼睛,一会儿看看薛钦,一会儿望望甄柔,眼里兴味十足。
薛钦头也不回的冷声道:“陶忌,我的事不用你管。”
原来这人就是徐州刺史陶成的独子,陶忌。
听闻此人虽能征善战,却是一个利令智昏之辈,曾奸、yin过琅琊国世子妃,但因琅琊王一门均仰仗陶成鼻息,虽怒却不敢追究,只是累得世子妃无颜苟活而亡。
思及此,甄柔心底厌恶,看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陶忌自幼混迹于军营,自然发现甄柔的目光,他不在意的嘿嘿一笑,站到了薛钦身边打量起甄柔。
甄柔忽然觉得陶忌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他的眼睛不大,但十分黑,很是深幽,盯着你看时,好似被一条大毒虫盯住,冰冷阴毒得让人发颤。
甄柔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陶忌仍一瞬不瞬的盯着甄柔,半晌才仰头吹了一个响哨,道:“也难怪世子念念不忘,倒真是一个美人儿!”声音里毫不掩饰地带了一丝玩味的揶揄。
薛钦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怒视陶忌道:“嘴放干净点!”
陶忌嘴角一挑,浓眉一扬,满脸的不以为然道:“好,我不说,这美人你的。不过……”拉长了语声道了一句,却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犀利地看向甄柔身后,一字一字地冰冷吐出道:“这人,我必须抓到!”
果然是冲着曹营那武官来的。
甄柔心怦怦直跳,面上却奇异的越发镇定,她向左移了一步,挡住身后的那条小径,压下对陶忌的厌恶,直接迎视了上去,怒目对峙道:“我看是坐不住了吧!以为赢了曹军犯境,就想寻机把我们彭城郡要去,好一统徐州!”
第二十章 赖上
太阳正当午,阳光直射下来,一片金光杲杲,让一切都纤毫毕现。
甄柔说这话时,愤怒的扬着脸,在阳光下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的鹅蛋脸来。
这样的脸型,两颊微丰,下巴圆润,是一种十分讨喜的福气面相。正所谓面由心生,第一眼望上去,只觉得这样面相的人敦厚可亲。然而此时,偏生扬眉怒视,一双柔情水眸不再柔了,那眼底有炽烈的火苗,又是黄衣红唇,强烈的色彩,映着炫目的阳光,仿佛瞬息间光芒万丈,那是夺人心魄的艳丽,晃得人眼花心乱。
陶忌目光微闪,定定地看着甄柔。
却也不过眨眼之间,当余光触及一旁的薛钦,陶忌眸光一敛。
薛钦心切解释,忙上前一步道:“柔儿,彭城郡为你们甄家世代所辖,我岂会容许人强占?”
薛钦去年就行了冠礼,此时已是束发金冠,褒衣博带,又生得身形挺拔,五官俊朗而肤白,平时这样看去都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如玉公子,如今长身玉立在一群武将之间,无疑鹤立鸡群,越发衬得玉树临风。
而时下女郎最为爱慕的,就是这类斯文谦和的郎君。
陶忌对此最不以为然,常伙同身边部下武将,暗骂他们一声伪君子,此时听得薛钦这般话,心道果然就顶着一张小白脸,说的比唱的好听,不由“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嗤笑,充满了嘲讽意味,只差直言不讳说,薛钦不允许他人占据彭城郡,是因为他们薛家已看上这里。
甄柔眸光微黯。
如今天下各方势力,明里暗里抢夺地盘。
今日哪怕薛、陶两家并未吞并彭城郡之意,那明日,后日呢?
自强自立,唯有自己强大的立起来,才能不一直惶惶于他人的窥觊。
甄柔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袖服中暗自握拳,心思越发冷静沉着。
薛钦同样一脸冷静,似乎只要陶忌不戏谑甄柔,他便不在意被如此下脸,只是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陶忌,复又看向甄柔,语声温软的解释道:“阿柔,今日我会率兵冒犯,实属事出有因。曹军战败,曹贼长子曹勋战亡,我等为打压曹贼嚣张气焰,于是……”
话到此处,薛钦一顿,看着一直被自己娇惯呵护的甄柔,到底没有将话说明,只是道:“便留了曹勋的尸首。没想到竟引得曹贼一系人马出动偷尸,我等才会一路追击到此。而且此地乃你们甄家所辖,边界设有关卡,如果没有你伯父首肯,我等又岂能率兵进入?”
听到甄志谦还如此处处与薛钦方便,甄柔忍不住讽刺一笑,道:“薛世子果然好手段,让我们薛家的家主对你言听计从。”
薛钦蹙眉,郑重纠正道:“阿柔,不是伯父对我言听计从,而是曹贼乃我们共同的敌人。”
陶忌看着薛钦和甄柔你来我往,他等得不耐烦,直接抢话道:“薛二郎,你要讨好美人,我陶忌管不了!可今我告诉你,就冲着曹劲敢闯我营偷尸这股狠劲,一旦众虎归山,你以为他会放过你我,别忘了将曹勋剖棺戮尸的人,不仅有我,还有你!”
说时,想起为劫奏曹勋的尸身,竟然不惜以身为饵犯境,再联系曹劲以往种种事迹,陶忌心下一狠,只知道自己已经被曹劲盯上了,若不趁现在将曹劲一举歼灭,他日曹劲必定会死死咬住他不放!
思及此,陶忌再不管薛钦如何,回头打了一个响指,就冷声一喝,下命道:“给我搜!”
追来的一百余骑兵,尽数都是陶忌的人。
这时陶忌一声令下,他们立即翻身下马,持戟带刀四处搜寻。
溪边除了甄柔他们占据的这块大亩草坪,余下尽是草丛密林。
最外层是草丛,半人高的丛丛绿叶,长得密密层层,严不透风。里层又是云冠的大树,遮天蔽日。
天然的屏障,既适合藏身,又是最好的埋伏之地。
跟来的这一百余骑兵,均是陶家精兵,无一不是行军打仗的好手,面对暗藏凶相的草丛密林,他们毫不留情地先是拿战戟一刺,或是拿刀横向一砍,等确认安全,方撇开交加的密叶,探身而进。
他们横冲直闯,大有誓不罢休的势头,连着设榻置席的后方树林也不放过。
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骑兵走过去,吓得本已花容失色的众侍女惊惧地抱成一团,唯有那十数名护卫还强制镇定了一些。
转眼之间,春光明媚的溪水边,只有刀戟的冷光不时闪过。
甄柔看得心惊,只是想到陶忌适才透出的信息,想到那人脸色发白的靠坐在树干下,若是让骑兵一戟一刀刺进去,只怕是血溅当场了……
不会,至少前世在她自尽之前,曹劲还好好的活着,所以他这次不会出事!
甄柔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佯装震惊道:“你们抓的人是……曹劲?”
薛钦知道甄家因紧靠由曹劲辖管的衮州,因此对曹劲一直极为忌惮,此时听到甄柔如此问,他沉重的点了点头,道:“阿柔,你也知曹劲此人心狠手辣,这些年为曹贼南征北战,他既是曹贼之子,又是曹贼手下一员大将,为了徐州乃至我豫州的长治久安,此人决计不可放过,所以今日只有冒犯了。”
他知道甄柔虽有些娇性子,但是与大是大非上一贯分得清,于是一言说完就向陶忌递了一个眼色。
陶忌这一得令,更是无所顾忌,亲自叫了一列人跟上,就要掠过甄柔,向起身后的溪岸边的小径闯去。
“且等一下!”甄柔再次挡在身前,不等已然不耐烦的陶忌发作,快速说道:“曹劲应该逃往那边!”
她说的时候,手指向相反的一面,脸上神色郑重,语气铿锵有力,又直入关键处,让正要动粗强行闯过的陶忌一怔,和薛钦对视一眼,方一齐看向甄柔。
两人无声询问。
甄柔也不含糊,立马回道:“我身后是通往山上的路,如果他要往山上藏身,必要经过我们现在所立的地方,我母亲和护卫一直在这里,岂会未发现他?再则,我刚从我身后散步而归,以肯定没人!而你们身后那条路,则无需经过此地,就可以过去并且下山。所以,我敢断定,曹劲是往那条路逃去。”
陶忌生性多疑,看了一下溪水流向的方向,果然是另外一条下山路,而且若真往甄柔身后的地方逃,依眼前所见,确实要从众人面前经过。
甄柔看出陶忌的犹豫,她当下心一狠,兵行险招,跨了一步,让出身后之路,冷然道:“曹劲乃我甄家大敌,我方出言相告,以免你们错失抓住他的良机。如今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们。”
陶忌也知甄家一直畏曹劲,就如当初他们畏惧瞎管青州的曹勋一般,料想甄柔也不会偏袒曹劲。
只在这时,一骑兵突然驾马而来,指着甄柔方指的方向,大声禀道:“少主,那边发现曹家的人!”
双管旗下,薛、陶二人再不耽搁,立时叫回所有人马,打马追了上去。
临行前,薛钦对甄柔道:“柔儿我会再来看你。”
甄柔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还在后怕当中,哪还管得上薛钦说了什么,只兀自低头掩饰情绪。
待到薛钦他们人马走尽,她方回过神,连忙奔到草丛一看,却早已不见人。又恐曲阳翁主发现,她无法再去寻找,只好心神不宁的回了宗庙,却不想刚独自回到房中,已有几分熟悉的低沉男声就蓦然响起。
“某,要在此借住几日。”
第二十一章 曹劲
这时正是申末时分,晚春的太阳已经西斜了。
这房间的窗户,偏向东南,那阳光照不到这里,房门一关,屋子里更显得阴凉凉的。
甄柔因今日太过跌宕起伏,只想一个人静静,把这些事情捋清楚。是以,一回到宗庙,见曲阳翁主也似乎有些心神不属,只道是今日不进食了,头疼得要休息一二,于是她便跟着借了这话,没用暮食,屏退左右,独自回到房间。
山里本就清净,主人已道了要安静的休息,侍人哪里还敢造一丝声响,倘大的庭院就静静悄悄了。
在这样四下岑寂,又光线晦暗的密闭环境里,一切动静,人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如是乍然闻声,甄柔不由悚然一惊,又犹自不敢相信,怔怔地转身望去。
因为只是偶尔祭祀居住,宗庙的房间多,每间却并不大。
她住的这间也一样,没有足够的空间,用屏风隔出里外两间,屋子的陈设极为简单。
正对房门的那头,靠墙置了一榻。榻右侧是放了挂衣服的桁架,还有摆着镜台、妆奁的梳妆长案;榻的左面,置了储放衣物的大柜,以及一席一案。
那人现在就立在左手的案边,案上是她年前放的一尊小铜佛,前面一香炉,佛香上有白烟冒出,在空气中袅袅上升。这是她嘱咐阿玉办的,每日佛香不可断。
许是一旁有佛香袅绕,他的眼睛似乎平添了一丝神秘,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漆黑的深夜,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这一次还好,他的目光平静,不像第一次那样咄咄逼人,也没有今日在溪边的锐利。
似乎……是释放了善意?
甄柔心中一动,眼波随之一转,复又看了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曹劲?”
少女的声音像沥沥莺歌,甜美柔和,十分动听。
她用清悦的声音,小心翼翼同他确认,一双流转的水眸,却执拗的看着他,眸光清澈见底,仿佛在说着话——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这样的灵动聪慧,端是明净姝色,他不觉怔了一怔,发现自己的恍惚,眉头就是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