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众人早在甄柔进大堂前,就听侍女进来通禀了,原本吵杂的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直到甄柔坐下都无人再交头接耳的说话。
甄姚却看着因为甄柔到来而一霎那鸦雀无声的大堂,脸上被众相追捧讨好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放下手中的白玉酒樽。
甄姚自扶正为君侯夫人,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加之如今有卖官鬻爵的能力,身边自然少不了一些拥趸,即便知道甄柔不能得罪,但为了眼前的利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一看见甄姚神色有变,立马察言观色的为之出头道:“世子夫人不是上午就来上林苑了么?怎么这会才到?可就差您了!”
说话的是坐在左侧第二排中间席位上的妇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中等,但显然颇会穿衣打扮,又是一身少见的华衣美饰,这样看上去也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甄柔对此妇人有些印象。
此妇曾多次出入侯府,对侯府侍人出手极为大方,有好几次随她去侯府的阿丽阿玉都曾得其打点,她也才因此得知此妇。
此妇人称燕夫人,娘家不过洛阳近郊的一乡绅,其胞兄却颇有经商头脑,底下养了好几支走南闯北的商队,冒着战火四处倒卖货物,在司州置了众多奴隶上千的大庄园,便是其他各州也有一两个大庄园作为据点,多年下来也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豪绅。
其夫家也是洛阳当地的一寒门,祖上出过一四五品的中级官员,不过到现在,她的丈夫仅维持在九品小吏的位子。
按理说,以其身份背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今日的座上宾,在堂外有一席之地已经不错,却不知如何攀附上甄姚,之后时时给甄姚献上一些珍奇异物,数月下来竟成了甄姚身边的大红人,前几日听阿丽闲话家常,这位燕夫人从商的兄长已经是九品官绅了。
这个时候的商人身份低贱,燕夫人的兄长却从豪商一跃成为官绅,看来这也与甄姚有莫大干系。
甄柔对甄姚卖官鬻爵的行为深恶痛绝,联系燕夫人与甄姚多半也有这些交易,她没有理会燕夫人,但在坐的人都知道燕夫人乃甄姚的人,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她不愿外人见此以为她和甄姚如何了,故还是抬头面向众人开口了,道:“今日是曹家设宴,我却姗姗来迟,让诸位久候了,在此就先自罚一杯。”
说罢,甄柔从身前的案上举起白玉酒樽,如云的水袖垂下,她随即一仰而尽,然后酒樽一翻,向众人展示酒水已尽。
众人岂可在甄柔都如此做派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当下也不知谁起头,一众人等忙是举杯回敬甄柔。
一杯酒后,这话自然也就打开了,就有人称她们也才来,有人称甄柔来的时辰正好,亦有人称甄柔如此豪爽、堪为女中豪杰……一时间,满堂尽是对甄柔的交相称赞,堂内又随之恢复了原先的言笑晏晏,却是从对甄姚的追捧变成了甄柔。
甄姚高坐主位之上,将堂内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她蓦然地笑道:“阿柔,我记得你曾说过,秀美的风景可以让人心情愉悦,排解忧愁。上林苑的风光确实别致,却哪需你大中午顶着烈日去游苑赏景,可是遇到什么心烦忧愁之事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慢着
甄姚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声音宛若黄莺出谷,这一番话又语态亲昵,言语更是一派关切,听在耳里只觉是自家姊妹之间的关心。
是的,甄姚的神情言语都没有错,任谁看见都不会怀疑甄姚这一席话有伪,但是说话的场合显然不对。
这类的话属于隐私,若真关心,当私底下问才是。
甄姚却当着整个洛阳城的命妇贵女们问出来,那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在场的人都深谙后宅生存之道,一下听出了甄姚这番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当下不约而同地停了话。
一时间,才恢复了热络的大堂里,转眼又安静了下来。
众人也随着骤然安静的大堂心思各异了起来,却又觉得怎么也想不明白。
按理说,甄姚当和甄柔亲密无间才是,二人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嫡亲堂姊妹,又同嫁进一个府邸,虽有姑妇之名,但到底是同宗同族的姐妹,理当同气连枝。如今甄姚虽扶正成了新任君侯夫人,可也为此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一个无子的主母,好似无根的浮萍,这个时候应当更依靠身为世子妃的甄柔,怎会反而与甄柔生起了嫌隙?难道真是关心?
对了,卞夫人在失去正室位子之前,曾一度被曹郑厌弃,收了掌管中馈之权,甄柔这个世子夫人也就顺理成章成了曹府的当家主母。现在甄姚扶正,又握着中馈之权……所以,两姊妹是为了当家主母的地位生了嫌隙?权利可以让亲生母女之间都反目为仇,又何况是堂姊妹间呢?
思绪转动间,众人隐约有了头绪,却又不确定,于是暂缓心思,先静观其变。
众人都感觉到甄姚问得有异,甄柔身为当事人,又如何察觉不到?她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却终究没去计较,笑道:“阿兄首次当担主帅,大胜而归,扬州收复,眼见天下四处征伐的局面将结束,不论与百姓,还是我们在座的诸位,都是可喜可贺之事,儿妇能有什么心烦忧愁之事呢?”自古以来出嫁从夫,辈份自也按着夫家这边来,甄柔起初自称时也觉不习惯,感慨造化弄人,久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唤出口了。
如此一句回过甄姚后,甄柔低头怜爱地看向身边的女儿,继续道:“不过贪念上林苑风光,带满满一起先睹为快罢了。”
甄柔这番话应对的很是平和,众人从中虽听不出姐妹之间是好是坏,但却觉得直说进了心坎里。
从那场遍及全国的民变至今,天下大乱已经有二十年了,正如甄柔说的,受影响的不只有平民百姓,她们也在其中。尤其是四年前何近当权时爆发的饥荒瘟疫,至今她们都还心有余悸。她们不是心怀天下的大丈夫,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只想过安定的日子,因此对于她们而言,无论谁当权,只要能维持她们现如今地位,谁能统一天下,结束战乱的局面,她们就拥护谁。是以,甄柔的话可谓正中下怀,她们确实觉得扬州收复乃可喜可贺之事。
随之,又想到这次率兵征伐扬州的是甄柔的胞兄,遂与左右大赞这次战事之余,不由又对甄柔追捧了起来,言语之间更不免透出几分羡慕来——丈夫手握大权,左右整个天下,已然非池中物。现在胞兄又堪为大用,眼看已经势微的娘家又兴盛起来了。
而女人一生所依赖的,也不过夫家娘家,甄柔却全占齐了,如何不让人欣羡呢?
如此之下,场面再一次为甄柔的话变得活络起来。
甄柔提及甄明廷,也不过随口一说,且也知道在场众人的话多是奉承讨好,但听到有人夸兄长,仍为此高兴了起来。
甄姚看着甄柔眉梢眼角掩不住的笑意,她也笑了起来,一派为甄明廷建功立业高兴的样子,道:“都说三十而立,阿兄明年才三十,已经建立这等功勋,祖父有灵当甚感欣慰。”说着话锋陡然一转,却也是随众人一样,对甄柔追捧了起来,“不过此功勋还当算世子的一半,世子知人善用,知道阿兄对扬州极为熟悉,对于薛家也是知之甚详,和楚王——”
说到这里,甄姚似想到什么般,突然止了话。
燕夫人却不顾刚才甄柔不予理会的没脸,她就在这时接话道:“君侯夫人,甄大人和楚王什么?”
话才问出口,燕夫人忽又“呀”了一声,忙又说道:“想起来了!世子夫人和楚王自幼就有婚约,在世子夫人及笄之前,楚王每年都会到徐州小住一段时间,便是后面楚王另娶了他人,也不愿放弃世子夫人,要纳世子夫人为妾呢!听说这次甄大人攻入楚宫时,楚王根本没有反抗,还愿意主动押解进京,只不过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要见我们的世子夫人。可见楚王对世子夫人有多念念不忘,想来和甄大人应该也是交情匪浅,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真是一点没说错。”
说完,似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只一副得意自己猜对了的神色。
然而四下早已因为燕夫人的话一片哗然,却到底顾及甄柔的身份地位,不敢表示什么,只一边目光有异的看着甄柔,一边与左右悄声交流。
甄姚高高坐在主位之上,自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抿了抿红唇,笑意在脸上淡去,斥责燕夫人道:“即便世子夫人和楚王曾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但他们早已是过去的事,世子对世子夫人又情有独钟,世子夫人又岂会再与楚王有牵扯?慎言。”
一句“慎言”斥责过,甄姚目光看向在座众人,道:“我希望不要再听到这些言论了。好了,开宴吧。”
众人听到这里明白了,甄姚就这样轻轻地斥责过了燕夫人,看来这对堂姐妹之间真的有嫌隙。
不过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无论甄姚还是甄柔,都是她们开罪不起的,这个时候还是保持缄默,不要被卷进去的好,便众相捧场地直道都盼着开宴呢!
“慢着!”却只在这时,甄柔突然冷声道。
第三百七十七章 追究
这个时候的宴会,有歌舞侑酒之俗。
宴会上既要有美酒,又要有钟鼓器乐的鸣奏,并与杂耍等百戏相融合。
兴之所至,主客在欣赏歌舞之余,往往也会下场歌舞一回。
是以,甄姚一声开宴,丝竹管弦之乐齐鸣,一群袖舞的舞姬翩然而至。
然而甄柔一声喝下,掷地有声,四下为之一静。
只见器乐一停,舞姬怔在当场,场面隐一种剑拔弩张的沉静。
听到甄柔骤然出声,且声音冷冽,甄姚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旋即目光也冷了下来,放下白玉酒樽,看向甄柔道:“已经等候世子夫人多时了,不知世子夫人还有何事?”
大概刚才和燕夫人的一唱一喝,已经向众人透露出了对甄柔的不满了,甄姚现在索性也不再掩饰,直接对甄柔再次打断宴会的进程表示不满。
甄柔亦冷冷地回看向甄姚,待看到一派飞扬跋扈的甄姚,宛如扑火飞蛾一般的甄姚,她眼底那一丝不理解不明白终于淡去,随之淡去的还有记忆中温柔婉约的阿姐,尔后道:“燕氏对我出言不逊,君侯夫人代我一言揭过,可有问过我的意思?”
这句话一扫甄柔平时说话的温和有礼,十分地不客气,亦不亚于甄姚表露出的不虞。
众人一听,就知道甄柔不打算再息事宁人了,今日这对分别嫁给父子俩的堂姊妹,怕是势必将有一争,众人纷纷作壁上观。
只是在看姊妹二人相争之余,对于燕夫人不由生出几分庆幸及幸灾乐祸来。庆幸自己未像燕夫人一样被卷了进去,又加之本看不上燕夫人的出身及巴结甄姚的行径,见甄柔多半要拿燕夫人开刀,就不由幸灾乐祸起来。
燕夫人是一个聪明人,对于自己在众人眼里的印象十分清楚,大多数都看不上她逢迎讨好甄姚那副嘴脸。不过她也不在意,只忙求救地看向甄姚,道:“君侯夫人,您可要为小妇人做主,小妇人没有对世子夫人不逊,也就只是将知道的事实说出来!天下谁人不知世子夫人和楚王曾是有过婚约的?”
一条死路走到底的说完,燕夫人心里到底还是惧怕甄柔。
其实比起甄姚,她更愿意攀附甄柔,毕竟从长远看来,还是甄柔的前景更大些,奈何甄柔并不贪财,她实在是投靠无法,就连其身边侍人也不好交往,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央到甄姚这边。
如此之下,燕夫人虽深知改弦更张是大忌,但心里对甄柔的忌惮使然,她不禁又软了一下语气道:“若是早知道世子夫人不喜欢这些话,小妇人肯定不会说的!”隐晦的解释了一句,转过来还是得捧着甄姚道:“还是君侯夫人提醒的是,小妇人以后一定慎言!”
话到这里,该说的都说了,只看甄氏姐妹这次谁更胜一筹了。
燕夫人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强压心里的紧张,也随众人静观甄氏姐妹的对峙。
正如燕夫人所想,虽事端是她挑起,但她不过是甄姚的马前卒,她是好是歹,还得看甄姚能否压过甄柔。而她身为甄姚的人,为甄姚挑事,若甄姚不能护住她,等于是当着整个洛阳人的面向甄柔低头。这样一来,曹家女主人的身份,也该从甄姚重新回到甄柔的身上了。
甄姚自不可能任甄柔随意发落了她的人,遂接着燕夫人的话道:“世子夫人,她说的本就是事实,并无造谣生事,现在也已经向你道歉,你还想怎样?”
甄柔听到这里,却听笑了。
已经向她道歉,她还想怎样?
到底是她想怎样,还是她们想怎样?
不过既然她和薛钦之间的婚约,是众所周知的事,薛钦又即将被押解进京,那她就正好当着整个洛阳城的命妇贵女们,与其让人背后议论纷纷,不如自己说清楚。
还有诸如“燕夫人”一流与甄姚之间的交易,也该给她们敲一下警钟了。
甄柔没有立即回应甄姚,她看向阿玉,示意阿玉先带满满回客室去,又道了一声让卫原进来,才从席位上起身,缓缓走出来,一身藕荷色的宽袖长袍长身玉立在堂下,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足以每个人都听见——
“我与楚王确实曾有婚约,我从未刻意隐瞒过,世子当初娶我之时,也很清楚。自我与楚王解除婚约,便男婚女嫁再无关系,何况如今我已为人妻为人母。”
话一顿,目光逐一掠过满堂众人,“试问在座各位,曾经少姑未嫁时,曾仰慕的儿郎,可是你们现在所嫁的丈夫?是否因此就要永远要扯不清关系?当然,芸芸众生,悠悠众口,岂能封尽?我也无心堵众人之口。不过明知我与楚王早无干系来往,却硬要将我与他扯上关系,到底意欲何为,可否存了私心,自己扪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