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犹难相信。
曹劲却将甄柔看得分明。
他寻到寺庙时,就看见甄柔往大雄宝殿走去,本要叫住,恰有一女香客路过,不愿惊动了人,在古树后稍等片刻,再寻到大雄宝殿时,就从宝殿的后门走了进去。
立身于大殿的圆柱后。
在暗中看见甄柔口中振振有词,一脸虔诚,他自不会打扰了,却不想等了一时,抬眸再看已是佳人落泪,哭得伤心。
甄柔本就丽质天成,又生得骨骼纤细,肤白如雪,一眼看去就是一位柔弱的娇娘子。今日为了登高和上香,又着了一身极简约的素净衣衫,这样无助的一哭,端是一种楚楚风姿,让人不禁心中生怜。
人都有七情六欲,饶是再铁石心肠,见一位总是对自己充满善意的女郎,哭得梨花带雨,难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又或是男儿怜爱之心。
曹劲在暗中看得心中翻动,觉得十分意外,那个美貌出众,却又极为胆大的甄女,居然也有这样无助的时候。
但细一看她的样子,又觉得她本该如此,自己初见她之时,不就认为她是一个菟丝花般的女子么?
这时见甄柔拜完要起,他从圆柱后走出来,未料她竟对自己的突然出现怔蒙住了,还犹自不知地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仰或祈祷他的出现,都无疑道出了一个事实,她亦思他。
曹劲看着甄柔,眸底有幽暗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来。
“是我。”他蓦然开口,声音低哑。
甄柔早已经回过神,抹了眼睛上的泪,定睛一看,见人仍在,她知道自己没有眼花。
此时又听得曹劲的声音,她更加确定了,连忙转头外看,见那僧人立在庭中,背对着宝殿,心中舒了口气,这才回头望向曹劲,压低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心中紧张,又受了惊,一时忘了客气的敬语,就开门见山的问来。
曹劲气定神闲,似乎并担心让人发现了行踪,对甄柔的直言直语也不反感,认为甄柔一介小女都这样直言不讳,他又岂会有差?
“我来找你。”曹劲直截了当,目光灼灼。
甄柔不是木头,曹劲话里的意思,她隐约能猜出一二。
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不过正好她亦有话要问他,甄柔恢复镇定,一派从容道:“寺庙后方有一山坡,既方便从小径下山,亦人烟罕至。”
刻意带出的氛围没了,曹劲目光一凝,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道了一字:“好。”
得到回应,甄柔兀自从蒲团起身,径自离开。
既然曹劲能神通广大找到自己,想来应当也能找到她说的后山。
从大雄宝殿出来,寺庙里更幽静了,香客们应已小憩。
独行在古朴清幽的寺庙里,九月的秋风徐徐拂来,夹杂了几许正值盛开的秋菊香气,人也为之神清气爽。
这样缓步行来,甄柔的心也缓缓沉寂了下来。
今年暮春,曹劲为了胞兄的遗体甘愿涉险,确实让她刮目相看了。
也让她知道,相比传闻中擅兵略却又嗜血的曹贼之子,曹劲更是一个重情的血性儿郎。
然而,这个重情,却绝不会用在男女之情上。
一如薛钦。
即使心中有自己,比起他的抱负野心,这些情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曹劲即使对自己有几分心思,也绝不会冒险到彭城来寻她。
甄柔谨慎地想着。
想到这些,她觉得心里很安,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第三十四章 求娶
心安之下,步履轻快,去往后山。
云清寺的后山是一带树林茂密的陡峭山坡。
从寺庙后门出来,有一段绿树参天浓郁蔽日的山径,一直延伸到坡前。
山径一转,一方丈余宽的平坡,坡的三面是刀劈斧削一般的悬崖。
才走完这条山间小径,果见曹劲先她到了,正立在悬崖边上,背手远眺。
山顶风大,风声呼呼,吹得衣袂翻飞。
曹劲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道:“你来了。”
甄柔脚步停下,客气的点了点头,矜持一笑道:“三公子。”
她客套的唤了一声,举止如仪,和方前佛堂里低泣的泪人儿,判若两人。
女人一贯善变,他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这样的客套,处处透着疏离……
曹劲浓眉轻蹙。
但他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
甄柔心切,见客套过了,索性快步走到曹劲跟前,仰头就道:“小女有三件事要与三公子确认。”
曹劲和甄柔已交手几次,却从未见她这样焦急过,疑惑一闪,道:“你说。”
这时,身后传来些许声响。
甄柔警觉凝目,转身朝后面看去。
她的身后,是一条岔路,有两条山径,一条通往云清寺后门,一条通向山底。
只见下山的那条小径,走出了三个灰衣壮汉,当头那人正是自己见过的熊傲。
见甄柔看向自己,熊傲恭敬地抱拳一礼,便闪身入了通往寺庙的那条小径,另外两人紧随其后。
曹劲身份贵重,有暗卫随侍安危,自是正常。
甄柔收回目光,郑重望向曹劲,接着道:“第一件事,当年十常侍把持朝政,我祖父及门生遭到血洗,可与三公子父族有关?”
曹劲神色一凝,低头淡淡扫了甄柔一眼,目光如霜冷了下来,“不错。”
甄柔心下一沉,继续问道:“第二件事,你可知道尊父为人诟病为……”顿了一顿,到底问出,“他被诟病为‘曹贼’,起因乃我祖父,三公子可知道?”
曹劲神色依旧,淡漠道:“知道。”
果然如此。
甄柔咬了咬唇,眉宇间有几分沮丧。
曹劲见甄柔面有难色,仿佛为两家人的旧怨苦恼,他眼中冷意淡去了几许。
甄柔双手握拳,鼓足勇气,仰头问他,“我闻令尊最恨人对他的诟病。如此,你我两家旧怨已成定局,若我们甄家再来投诚,令尊可会接受?”
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完,甄柔屏气凝息,紧张盯着曹劲,不知觉地轻咬下唇。
曹劲发现甄柔有个小动作,她一旦紧张,就会下意识地咬住下唇。
本是涂了口脂,红唇饱满亮泽,小米粒似的皓齿轻轻咬下,仿佛四月间枝头长出的红樱桃,鲜嫩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一眼瞥过被轻咬住的红唇,方念及今日来意,看向甄柔,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幽光,话有所指道:“你无需担忧,只要能让大人相信你们的诚意。”
他们的诚意……?
甄柔咀嚼着曹劲的话,眼中蓦然一亮。
前世她火烧楚宫,以那样决绝的赴死,彻底斩断家族与薛家的关系,已足够让任何人相信他们投诚的诚意。
甄柔紧绞在一起的心倏然松了。
只是她犹不敢相信,这些日子压在心里的巨石就这样没了,她再次确认道:“只要拿出诚意,令尊就会摒弃前嫌?”
曹劲沉默点头,却另补充道:“但是大人生性谨慎,你们的诚意,需要能取信于他。”
那就对了!
自古以来,两方势力结盟,往往以联姻取信彼此。而她前世付出的诚意,甚至比联姻有过之无不及。
甄柔心下大石终于放下,她竭力忍住极喜的泪水,灿烂一笑,耀如朝霞,“谢谢你!”
曹劲眼睛微眯,灼灼盯着甄柔。
察觉曹劲灼然凝视的目光,甄柔心里一惊,状似山顶风大,拂乱耳边鬓发,她不经意地偏头,避开那道强烈的视线。
“不知三公子今日来此寻小女何事?”甄柔低头将鬓发捋到耳后,再抬头时,已是敛了笑意,一脸正色。
越是矜贵的女子越是端得起。
曹劲不在意地收回注视,目光朝崖边远望。
秋阳当空,乾坤朗朗,熠熠照耀大地。
山脚下田野阡陌,远处城郭连绵,千家万户,那便是彭城。
曹劲极目远眺,俯瞰整座彭城,“幽州牧马建光已向我们投诚,大人有意接纳,并愿继续任用马建光为幽州牧。到时,一旦幽州稳定了,下一步就是徐州。”
此话事关军事机要,落入任何人耳中,都无疑要猛吃一惊。
甄柔因为重活一世,早已知道了这些,她并不惊讶话的内容,只是在意曹劲特意来告诉她这件事。
她望着曹劲的背影,微微颦眉而思,下一瞬眼睛一亮,接口道:“所以三公子此次来,是告诉小女,你已接受我们甄家投诚。”
曹劲知道甄柔聪慧,不意外她一言截到重心,只是这并非他今日要说。
他转回身,凝目而视,目光一寸寸在甄柔身上掠过,从头到足,不略过一处。
年纪虽小,却已是娇艳鲜嫩,姝色照人。
近一年的时间,初见时的瘦弱少女,也已长成婀娜多姿的妙龄女郎。
不可多得的美丽脸蛋,曼妙的娉婷身姿,的确有足以魅惑世间男子的资本。
他从来认为自己就是一凡夫俗子,既然美人赏心悦目,撩人心扉,何不取之?
何况美人娇弱在外,难得内在又是坚韧,足以应付一些旁枝末节的琐事。
再则眼下看来,自己也是她能拥有的最好选择。
看着眼前娇颜初开的佳人,曹劲忽觉今日兴之所至,路过时偶闻甄柔在此,临时决议寻她,并非起初认为的不应之举。
曹劲看得心悦,甄柔却被他放肆的目光,看得怒火顿起,只无奈形势比人强,只能隐忍。
曹劲少时混迹边关大营,五感敏锐,察觉甄柔不虞,稍敛眸光,终于开口。
“你也知两家旧怨,若要大人相信你们投诚,你要嫁我为妻!”
第三十五章 报恩
甄柔闻言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听到了什么?
曹劲说,你也知两家旧怨,若要大人相信你们投诚,你要嫁我为妻……
可是,这怎么能行!?
甄柔震惊望着曹劲,他一双眼睛亮得灼人,清晰照出她惊恐之色,还有他此刻的认真。
甄柔方寸大乱,竭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慌乱笑道:“三公子,您别说笑了!小女蒲柳之姿,又是被弃之人,怎敢与君相配?”
惊慌失措之下,往往露出真意。
曹劲神色微变,薄唇抿了下来,周身寒气冻人。
甄柔猛地意识到危险,想起了曾经的传闻,杀人如麻,性格残暴,睚眦必报……
她不敢再呆,笑着告辞,“小女已出来多时,恐有人发现,先行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见曹劲并未阻拦,甄柔心中一喜,赶紧加快步伐,却刚踏上小径,熊傲走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甄柔咬唇,犹豫一刹,掉头往山下的小径走去,同样刚踏上小径,就有人拦在路口。
去无可去,甄柔冷静下来,转身慢慢走回原地。
“三公子,您这是何意?”甄柔驻足,停在三步之外。
曹劲笑了一声,“你又是何意?”他嘴角虽噙了一抹笑,眼里却露出冷峻之色。
甄柔强自镇定,微笑着道:“小女不懂三公子的意思。”
话音未落,曹劲已敛了笑意,眼中仿佛有噬人的火簇,咄咄逼人地迫向甄柔,“甄女,是你先招惹我!你也是大家女公子,难道不知两家结盟,历来都是先联姻!?近几次我们独处,我的试探,你也并未拒绝,应也想过联姻!”
甄柔不妨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竟说得她哑口无言。
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与虎谋皮,咎由自取。
甄柔的脸,急遽一白。
她的神色说明了一切,她从未想过联姻。
曹劲不由想起在大雄宝殿上他的自以为,幽深的眼底蓦然现出一抹沉郁之色。
甄柔察觉曹劲的怒气,她反应了过来。
自己重生后心切改变命运,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投诚仰或结盟,一贯都是用联姻取信彼此,薛钦和荆州邓女的婚事正是如此。
在与曹劲的接触中,她的确察觉了曹劲异样,所以已经尽量回避了。
却忘了在投诚需要联姻的前提下,她回避的隐晦,却又一次次助他,无异于是默认了愿意联姻。
如今自己又一脸不愿,落在曹劲眼里,岂不是在戏耍他?
甄柔忽然有些不敢看曹劲,又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怕弄巧成拙,只好竭力冷静下来,勉强笑道:“小女是自知旧怨,不敢奢望。毕竟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女一被弃之人,令尊恐怕不会同意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