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一番解释,曹劲目中郁色稍敛。
他道:“曹家因宦官乱朝崛起,此事一直受天下诟病。若能与甄公的嫡亲后裔联姻,曹家便可摆脱当年‘十常侍乱朝’的影响,从而消除与世族贵戚乃至天下学子之间的嫌隙。如此一来,大人自会同意你我两家联姻。”
十常侍之乱,终导致绿领起义,使得大汉名存实亡,各地军阀割据,其祸害深广。
如今的曹家,却是因当年“十常侍”之首曹谭的势力而崛起。
若曹家志在天下,便不得不重声名。
而要消除天下人对曹家的诟病,与他们甄家联姻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当年与“十常侍”对抗的,是以祖父为首的士大夫一派。
甄公的嫡亲后人都愿意原谅曹家人,甚至与他们联姻,天下人又有何可置喙?
甄柔默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曹劲又道:“大人有四子,唯我还可娶妻,你们甄家亦只有你未嫁。至于令兄,乃丧妻鳏夫,是可以续弦。不过历来高嫁低娶,大人是不会让他的女儿嫁于令兄。所以我才提议,由你我成婚,既成全了你的投诚,也算我报了你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甄柔灵光一闪,从怀中拿出曹劲赠予的玉璧,想了一想,试探问道:“三公子,可还记得此物?”
曹劲冷冷看了一眼玉璧,问道:“你想要求什么?”
甄柔鼓足勇气,道:“若他日三公子攻进徐州,可否接受我甄家投诚,效仿幽州牧马建光继续任留原职?”
曹劲目光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漠然道:“虽不知你为何坚信我定会夺得徐州,但我的确对徐州志在必得。同样,我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
甄柔大喜过望,却不过下一瞬,喜色僵在脸上。
曹劲看着甄柔刹那惊喜的神色,他毫不留情地道出一个事实,“我可以接受你们的投诚,也会为你们与大人斡旋。但是不能保证在没有联姻的情况下,大人仍会留用你们甄家。不过放心,你们甄家上下的性命,我可以担保无虞。”
人心就是如此,得一想二,欲望无止境。
甄柔听得曹劲首肯甄家性命无忧,就忍不住想到幽州牧马建光为何能继续任留,保住家族基业。于是,她不甘心的问道:“可是你们也没与马家联姻,为何马建光还能继续任留?”
曹劲目光看向远方,淡淡说道:“马家实力不俗,子弟能人辈出,堪当大用!”
甄柔一怔,尔后强烈的耻辱感席卷全身。
家族势微,所以他们甄家只有送女联姻,谋求乱世苟活么!?
甄柔垂眸一笑,笑容苦涩。
曹劲看着垂头丧气的甄柔,不觉又一次生出惋惜,可惜不是儿郎。
只是即使这样没有精神气,她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依然美得惊人。
曹劲眯了眯眼,想到种种,终是再道:“我不是非你不可,而你们甄家若想效法马建光,你却只有与我联姻一个选择。我言尽于此,你好生考虑。至少今年,我还不会攻打徐州,你尚有时间。”
说罢,曹劲越过甄柔,扬长而去。
路上,熊傲问道:“公子若中意甄女,何不破城之时,直接纳入后宅?”
曹劲道:“我需要甄家为我守住徐州,而不是为曹家所用。”
语毕,单手抱着襁褓中的遗孤,翻身上马,前往小沛。
第三十六章 名节
许是有了曹劲会保甄家善终的承诺,甄柔尽管胸中作烧,让曹劲临走之言堵得难受,却到底还是大松了一口气。
至少来日徐州被占,家族不会落得和徐州刺史陶家一个下场,惨遭满门血洗。
这样的心思之下,曹劲走了后,甄柔只站了一会,等胸中郁气散了,也就转身走了。
穿过绿树交叶蔽日的山间小径,从云清寺后门进去时,小憩的香客已经相继转醒,古朴幽静的寺院传出纷杂声响。
甄柔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厢房庭院,心中踌躇。
这时一个黄衫女郎也正往庭院走,见甄柔只身立在院门前的古树下,上前问道:“三娘子?你怎么在这?”
甄柔垂眸,纤密的眼睑如剪影投下,看不清神色。
只听她曼声道:“前几日下邳国来信,外祖母年事已高,不小心偶感风寒,就卧床不起。我用过斋食后,便去给外祖母祈福,许是跪得久了,刚才有些头晕,就靠着树站一会儿。”
说完,甄柔抬头一笑,脸上确实有几分苍白,却带出一种温婉的柔态,那是一种属于女人的风情。
黄衫女郎眼里掠过惊艳,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彭城双姝,甄氏姐妹占尽。
甄家又是四世三公,辖彭城郡军政民务,他们无不仰仗甄家鼻息。
在甄氏姐妹面前,容貌家世无一能比,她们这些女郎只有退避锋芒。
如今大甄女嫁了,小甄女被退婚了,听说还为此大病一场,人已消廋得不成形,可眼下为何比一年前还美上几分?竟是眉眼全长开了。
黄衫女郎压下腹中酸意,勉强笑道:“三娘子怎么独自出来,也不带个人伺候着。”
甄柔道:“我留了阿玉在厢房燃香,想着寺院里安全,便一个人先去了。你呢?这是要去哪?”
黄衫女郎正要说话,庭院里忽然传来一道惊呼的女声,“这是女厢房,怎么有男子……”
转眼之间,女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的传来。
“这不是薛世子么?我在甄三娘的及笄之礼上见过!”
“甄三娘?难道是甄三娘引来……幽会!”
“可是薛世子已娶妻?甄三娘莫不是要当妾……?”
一声声恶意的臆测入耳,甄柔脸色一白。
黄衫女郎极为尴尬,但念及甄柔身份,只有打抱不平道:“三娘子你分明在外面,这不是污蔑么?我陪你去说清楚!”
甄柔点头应了,随黄衫女郎向庭院走去。
秋阳依然当空,熠熠洒了下来,甄柔却觉齿寒。
她的长姐,曾教养在祖父膝下的大堂姐,竟对她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不由无声一叹,敛下纷杂心绪,终是走入庭院。
云清寺供女香客休憩的厢房,共有一大一小两个庭院。
这间就是大庭院,修了一前一后两排厢房,每排有六间,共十二间房。
陆氏和甄姜两母女,还有曲阳翁主,就安排在第一排厢房内。
三人听到后排厢房七嘴八舌的惊呼,都惊得连忙推门而出。
正要匆忙赶往后排厢房,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叫道,“三娘子,是你母亲她们。”
大家一听忙转身望去。
正是甄柔。
和一黄衫女郎结伴从庭院外走来。
陆氏和曲阳翁主一看,焦急顿时去了大半。
陆氏眼里更是难掩惊喜之色,“阿柔不在房里!”
甄姜的脸却在这一瞬苍白至极。
甄柔没有看甄姜,她只徐徐上前,迎着前厢房一排六间屋子人的目光,轻声说道:“我用了斋食后,一直就在佛堂为外祖母祈福,还让一位师傅点了莲花灯。不知为何还没回院子,就听到……”轻咬下唇,难以启齿。
黄衫女子看到甄家的两位夫人都在,心里存了讨好,见状帮忙解释道:“小女在旁院休息,刚才正要过来服侍母亲起来,就看到三娘子从佛堂过来,却不知怎听到那些污言!”
黄衫女郎说得义正严辞,甄柔又是一脸含冤莫白,人也是从外面回来,还有寺院僧人佐证,一切已不言而喻。
即使薛钦突然出现的蹊跷,但也不会是甄柔引来,更不是二人在幽会。
曲阳翁主心下微定,拉过甄柔的手护在身边,冷笑道:“好歹毒的手段,这是要坏我儿名节!”
看着护犊般挡在身前的母亲,甄柔的心变得暖暖的。
有母亲在真好,她也要为母亲守住如今的一切。
甄柔任曲阳翁主拉着手,心意坚定。
在场都是彭城里的人,众所周知曲阳翁主的脾气,见她发难不约安静了下来。
这里本来就是前后排厢房,任一边稍有动静,另一边都能听到。
后排厢房的人早已从头到尾听了清楚,不约而同向突兀出现在此的薛钦看去。
薛钦面沉如水,宽袖一拂,从甄柔的厢房门口阔步而行,转过拐角停下,见到低头立在曲阳翁主身侧的甄柔,眼底尽是愧疚之色。
阿玉见立在门口的薛钦一走,舌尖狠狠一咬,刺激得神台一明,旋即夺门而出,跑到前排厢房处,为甄柔解释道:“婢正在……”
话刚起头,甄柔蓦然抬头,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主仆默契,阿玉当即会意,垂眸说道:“今日斋食后,娘子去了佛堂给下邳太后祈福,刚才婢以为是娘子回来了,去开门,没想到却见是薛世子。”说着害怕的缩了缩颈项,“婢也不知怎么回事……”
话说到此,无论如何都不是甄柔的错,那么就只有薛钦自己来的。
众人异样的目光看着薛钦。
薛钦冷瞥了一眼立在旁的甄姜,面向众人彬彬有礼的推手一礼道:“惊扰诸位了!本是恭贺甄公嫁女来彭城,听闻云清寺颇负盛名,便在临走前慕名而来,不想识错路到此!在下告辞。”
一语解释过,也担了所有责任。
众人到底顾忌薛、甄二家势力,即使觉得薛钦到此十有八九为了甄柔,也只有认了话里的解释。
曲阳翁主却不能任由甄柔凭白担了这名声,声音冷冽如冰道:“小女即使终身不嫁,也不会与人为小,哪怕是续弦!”
薛钦身子一顿,不置一词离开。
第三十七章 揭发
当事人走了,一场闹剧也就散场了。
众人散去,在场只有甄家女眷。
出了这种事,下午逛寺庙的游兴也没了,陆氏厌恶道:“以前看他谦和有礼,岂料这样死缠烂打!幸亏阿柔当时不在,不然真是百口莫辩!我们还是回去了,今日太不宜出行!”
说完,才想起今日出行乃长女提议,不免觉得失口,歉意地看向长女。
甄姜一点也不在意,她听到陆氏这样以为,心里只觉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恢复了一些血色。
她满含歉意的望向甄柔,坦然承担了今日过失,“都怪我不好,不该提议出游,不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早些回去也好。”
甄柔垂眸,避开甄姜的目光,蓦地说道:“今日之事,阿柔还有一事未禀。”
在场都是后宅主事之人,一听甄柔这样说,再一回味薛钦出现的蹊跷,已知她们之中必有内鬼。
曲阳翁主眼中厉芒一闪,逐一掠过身边众人,冷笑道:“好,今日定要查个清楚!”
被曲阳翁主冷眼一看,阿玉等六七个侍女俱是一惊,噤若寒蝉地纷纷低头。
甄姜脸上的血色又一点点褪去,她看着甄柔,嗫喏双唇,终是一言未出。
察觉甄姜的目光,甄柔依然垂着眸。
先前是阻止了阿玉,可那是因家丑不可外扬。
甚至如果今日没有遇见曹劲,更没有听见曹劲那一番话,也许她也得过且过了。
只是幽州已经向曹家靠拢,曹军犯境迫在眉睫,她等不起了。
“请伯母、母亲到我的厢房一叙。还有让阿兄一同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甄柔心里很平静,淡淡说道。
陆氏听了不由蹙眉,家丑不可外扬,让甄明廷过女香客这边来,多少有些引人瞩目了。
曲阳翁主了解自己的女儿,甄柔不会无的放矢,这样做必有原因,同样做了二十多年妯娌,她也知道陆氏的想法,当下道:“现在女香客也走得差不多了,让大郎过来,倒也没什么忌讳。”
她这句话是说给陆氏听的,说完就向陆氏看去,目光坚持。
陆氏也知道曲阳翁主的性子,心里一叹,差人去请了甄明廷过来。
不一时,甄家嫡亲的几人都到了厢房。
屋子不大,左墙边上设了长案和席。
陆氏和曲阳翁主居长,在上位坐下。
甄明廷和甄姜一左一右在长案两头,对面而坐。
甄柔挨着甄明廷一旁跽坐。
阿玉是在场唯一的侍女,匍匐跪在长案下首。
屋子里气氛沉凝。
曲阳翁主乃甄柔生母,她先开口道:“阿柔,你有什么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