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随行的三百余轻骑卫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一切听从调命,此时亦是目不斜视,没有多注意到曹郑的神色有变。
而曹郑毕竟是曹郑,即使饱受头痛顽疾折磨,一时有所情绪外露,也就须臾片刻的功夫,便已恢复常态。
环夫人两个儿子还小,曹郑如今的状况也不知道还有多久的活头,饶是如今重新受宠,这一次更是喜出望外地被曹郑带来随行,却十分清楚未来两个儿子的将来还得靠曹劲这个异母兄长,曹劲又极为爱重甄柔,她当下就向甄柔示好道:“对呀,就像夫君说的,还是您母亲要紧,世子夫人尽管去看,君候这里还有妾身侍候呢。”
这一路上自己虽一直避免与环夫人接触,但环夫人却一直与她示好,甄柔到底也有所感,却不想再多耽误片刻,遂只对环夫人点了点头,便牵着满满转身离开。
“矜娘,我母亲可是还在原来的住处?”甫一转身,甄柔就直直看向矜娘,一边牵着满满往府里走一边询问矜娘。
作为甄明廷唯一儿子的生母,加之甄明廷一直未有成婚,曲阳翁主又有一半时间在下邳王宫陪下邳太后,矜娘虽未有正室夫人的名份,却俨然有了甄家女主人的权利,尤其随着甄明廷牢牢坐稳徐州太守之位,不仅整个彭城,便是整个徐州的各命妇贵女,无一不尊称她一声“夫人”或是“矜夫人”,乍一听甄柔当着阖府上下直呼她“矜娘”,半点尊重也无,也不知可是太多年没这样听人称呼过自己,矜娘一时不适应,竟愣在当场。
就在矜娘发怔的须臾当头,甄柔已经牵着满满走到矜娘跟前,见矜娘半天没反应,甄柔心中又是着急,不由厉声呵斥道:“发什么愣!我母亲在何处!?”心头着实太过着急,一声呵斥之下,不等矜娘回应,余光瞥见一旁有个四十好久的男仆,印象中是外院的管事,其父辈都是甄家的仆从,已经在甄家伺候了好几代人,因此从其父亲之时就被赐予甄姓,大概叫甄普,这便立马点名道:“甄普,你前方带路!”
说话的当头,甄柔径自越过矜娘母子,牵着满满拾阶而上,直往府里奔去。
姜媪和曲阳翁主有半辈子的主仆情谊,阿玉又要照顾满满,这次就有她二人跟着甄柔同行,此时见甄柔母女直往府里疾行,她二人也忙不迭地紧随其后,看也不看矜娘一眼地也直接越过。
甄普是甄家的世代家仆,深受甄家的家风做派教诲,甄柔虽已出嫁,却也是甄家嫡出女公子,乃是姬妾一流所望尘莫及的,他一听甄柔的吩咐,就立时恭敬应“诺”,又三步并两步地小跑至甄柔母女前方带路。
想到阿兄带来的信息,母亲活不过这个夏天了,如今已是秋老虎厉害之时,眼看这个夏天就要彻底过完了,甄柔简直心急如焚,几乎慌不择路地随甄普疾行起来。
满满人小步子小,如何跟得上甄柔的的步子,没小跑几步就不得行了。
甄柔心急地什么都忘了,忘了身后还有阿玉他们跟着,就自己一把抱起满满,继续时疾行时小跑地走着。
人大概在着急的时候,就会有无穷地力量,甄柔产后遵罗神医医嘱,一般只在坐实才抱满满,或站或行时都极少抱,这样一来二去,随着满满越来越重,甄柔渐渐就不大能抱得动满满,可这会儿抱着已经四岁,还身量体重长得极好的满满,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有抱不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她要再走快点,她要见到她的母亲。
“世子夫人,到了!”男仆一般情况下是禁止随意进出内院的,今日却是例外,甄普在前方如入无人之境地带路,见甄柔这样着急,他也急得满头大汗,好在甄府再大,他们这样小跑地快行,也就一刻半会便到了,甄普忙惊喜道,“翁主就在这里静养。”
甄柔闻声止步,整个人像僵住了一样,怔在当场。
已经五年没回过甄府了,母亲身边原先的侍女们已经嫁人了,如今侍立在廊檐下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对于突然疾跑进来的甄柔都是吓了一跳,好在能选到曲阳翁主身边伺候的侍女,即便只是在外当差的二等侍女,也是聪慧灵秀,一听普管事的称呼,就知道甄柔便是甄家那位嫁给齐侯世子曹劲的女公子。
侍立在廊檐下的四位侍女一反应过来甄柔的身份,就即刻匍匐见礼,“奴婢见过世子夫人。”
甄柔没有理会行礼的人,她只立在廊檐石阶下,怔怔看着曲阳翁主养病地居室,然后缓缓放下满满,低头道:“满满,母亲带你去拜见外祖母。”
言毕,牵着满满,拾阶而上,走入室内。
第四百零一章 母亲
这里不是母亲常住的院子,而是位于府邸深处的一座一进小院。
院子很小,却很清幽,一个方砖百步都不到的小庭院,正北和左右都有面阔两间的屋室。在室外的墙上爬了不少攀墙植物,大片大片的绿很是阴凉,显得小院更为寂静幽密了。
记忆中的母亲,有着皇室宗姬的矜贵,亦有当下名士的洒脱,但更像一朵名贵的人间富贵花,食人间烟火味,喜欢生活在热闹之中,享受着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精致生活。
是以,从薛钦口中得知母亲上一世,竟然在乡下的庄园了却余生,她才伤心愧疚到了极点。
如今穿过这座幽静的小院,走入弥漫着一股浓烈药味的室内,甄柔再次有了那样的感受。
若不是极其病重,一贯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的母亲,怎会住到这里来,又怎么甫一踏进室内,就有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
良药苦口,药从来都是难闻苦涩的,服用过汤药的人,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汤药的苦涩,即使满满这样一个四岁大的小人儿。
这时天色已经有几分擦黑了,外墙有大片遮阳的植物,显得室内光线更加昏暗了。怕黑的地方,怕药的苦涩,是所有小孩子的通病,满满才踏进室内,就害怕地紧攥住甄柔的手,低低叫道:“母亲。”
这是一间没有明堂的正室,由两间连通为一间,正对着大敞开的门是一个年轻侍女,此时也匍匐在地上,但侍女跟前是一个小风炉上,正“咕噜咕噜”地熬着药。知女莫若母,满满最怕吃药了,这一进室内就见到熬药,难免害怕。
甄柔本未在意有人在室内熬药,正急切四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曲阳翁主,感受到女儿的害怕,她这才稍微分神,意识到到有侍女正在熬药,不由皱了皱眉。
母亲最讨厌药味了,这侍女怎么回事,竟然在室内熬药。
而且如今又不是大冬天,也不用担心药熬来冷了,何况即使是在天寒地冻的冬天,也有暖炉水注之类可以保温。
不过到底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此念也就在脑中一闪即逝,甄柔低头看了女儿一眼,勉强耐着性子安抚道:“不怕,有母亲在呢。”说时目光已经望向侍女背后的屏风,不用想也知曲阳翁主就在屏风后,她便牵着满满往里而去。
不知可是她们的到来,弄出了这一系列的声响吵到母亲了,才牵着满满走了两三步,屏风后就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怎么了?又要吃药了么?”声音有气无力,才说了一句话就没了声音,下一刻声音却陡然拔高,“我不吃药!”声音虽然依旧不大,语气却已然带了勃然怒气,只是此情此景之下,听在耳里只觉是被病魔折磨地怒火。
听到这里,甄柔再是忍不住心里的急切,松开女儿的手,就绕过屏风,直扑向曲阳翁主的榻边,“母亲!我回来了!”一声母亲唤出,已是泪流满面。
外面的天色还未全黑,与门口正对的屏风是轻薄透明的绡纱质地,尚暗灰色的天光就透过屏风照了进来。
此外,在里间的长案上还有一盏尺余高的豆灯正燃着,但捻得不高,就只有昏黄的微光勉强照着方寸之地,当真是一灯如豆。
不过甄柔进内室已经有一阵了,眼睛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里间的一切都能清楚看见。
听阿兄甄明廷的来信中所说,母亲得了怪病,时常昏睡,食不下东西,身体十分虚弱。所以这会儿,曲阳翁主大概刚昏睡醒,披散着头发躺在榻上,脸上是久睡之人的浮肿。
但即使有些浮肿,曲阳翁主整个人却消瘦的很厉害,两颊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睛却深深地凹进去,露在衣袖外面的手更是瘦了见骨,几乎都要脱形了。
好在曲阳翁主底子好,平日又精于保养,即使已有四十四、五的年纪,看上去也很是年轻。如今这一瘦,在熟悉的人眼里虽然觉得惊心,却并不骇人,依稀还能看出生病之前的美貌来。
可是如今这副瘦得脱骨的样子,哪还及过去半分精神?
哪里还是她永远高昂着头的母亲?
尤其是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如今却是一片浑浊无神。自己都近在咫尺了,母亲的目光竟然还是恍惚地望着天上,全然没有她的身影映在其中。
甄柔从没有见过这样虚弱的曲阳翁主,又一想到那活不过这个夏天的话语,她顿时呜咽出声,跪在曲阳翁主的床榻前,再次哭喊道:“母亲!阿柔回来看您了!母亲……”已然泣不成声。
大抵母女连心,何况还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心爱女儿呢?
曲阳翁主眼看又要阖眼昏睡过去时,终是被心爱女儿呜呜哭声从昏沉的意识中唤醒,她眼睛骤然大睁,用尽全身力气,将干瘦的十指狠狠扣进手心,似乎这仍不能抵挡似有千斤重的眼皮,竟用力去咬舌尖。
眼泪婆娑中,甄柔就见曲阳翁主苍白干涸的嘴唇有猩红的鲜血从口中沁出,她骇得立时朝外大叫:“来人,快让御医过来……对了,君侯身边有最好的御医,去请君侯身边的御医过来!”
姜媪和阿玉就跟着甄柔身后进来,见甄柔丢下满满,她们忙去哄满满,这时正带着满满绕过屏风进来,就听见甄柔这样吩咐,只以为曲阳翁主不好了,阿玉连忙将满满交给姜媪,急忙道:“世子夫人您稍等,奴婢这就去!”说时人已朝外急奔出去。
也在这时,曲阳翁主终于在疼痛中没让自己又一次昏睡过去,她恍惚没有神采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眸子里终于印出甄柔的身影。
一霎那,曲阳翁主的眼睛沁满了泪水。
“掌灯!掌灯!”曲阳翁主全身剧烈挣扎,可是长久未好好进补食物的身体实在太虚弱,根本无力坐起,她只能伸出双手,向着甄柔的反向挣扎着,“阿柔!我的阿柔!”
母亲终于看见自己了,终于知道自己回来了。甄柔忙握住曲阳翁主的手,泣不成声地点头不迭,“母亲,我在这里!”
第四百零二章 御医
这时,室内的光线已经大亮了。
曲阳翁主的榻边是有两个年轻侍女在服侍,不知可是甄柔的突然到来,让她们一时慌了手脚,对于曲阳翁主吩咐的掌灯没有半点反应,同样也没有半点眼色的知道该掌灯了,就木桩一样愣在旁边。
还是姜媪见了,除了暗自皱眉,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更是顾不上这等小事,她忙牵着满满走到西墙下,将长案上的灯捻大,室内才随之光亮了起来。
曲阳翁主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媪,两眼并没有昏花,只是意识昏沉,整日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身体也极为虚弱乏力,但舌尖上传来的剧痛,以及日思夜想的女儿终于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又本是一个意志极为坚韧的女人,不然也不会年轻时有众多改嫁机会,却依旧选择独自带着一双儿女强势的生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比所有人都要好。
如是之下,她到底凭让自己彻底摆脱了昏迷,在骤然大亮的灯光下,再清楚不过地看见了她记挂的女儿。
是她的女儿,是她的阿柔,她不是在梦里!
曲阳翁主就任甄柔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甄柔。
看到甄柔不再是记忆中少女的模样,长大了,也成熟了,眉目间更是一片温婉平和,这是婚后生活和睦的女子才会有的神色,曲阳翁主看着欣慰地笑了,声音虚弱的唤道:“阿柔……”她想去抚摸甄柔的脸,然而刚才一番竭力挣扎让自己醒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不由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到底是亲母女,曲阳翁主虽然没有说出来,甄柔却已握着曲阳翁主的手到自己的脸颊边,道:“母亲,对不起,是女儿回来晚了。不过女儿带了最好的御医过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说着又想起阿兄带来的信,泪水就又簌簌落下。
直到这一刻,甄柔还是难以置信,或者是根本就不愿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母亲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得了怪病,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呢?
可眼前瘦得骨瘦嶙峋的母亲,若不是大病了一场,好好一个人又怎么会瘦得脱了形?
事实胜于雄辩,甄柔无法再自己欺骗自己了,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不会放弃救治曲阳翁主,彭城的医工不是治不好么,可她还带了那么多御医来,一定的,一定能治好母亲。
种种思潮起伏就在一个念头,甄柔就又紧张而急切地道:“什么活不过这个夏天,胡说!对的,那么多御医,一定,一定会治好。”嘴里反反复复都是一定会治好,也不知是安慰曲阳翁主,还是安慰自己,只有泪水不断地落下来。
见到甄柔这个样子,曲阳翁主如何不心痛,也来不及去多想活不过这个夏天的话,眼中的厉色更是淡去,只忙借着甄柔握着她手的支撑力,用依旧柔软温腻的指腹抹着甄柔脸颊上的泪痕,强打起精神道:“你回来……我不会有事……不要担心……”实在太虚弱无力了,寥寥数语说得气喘吁吁,艰难地把话一说完,手便是再无力地从甄柔脸颊滑下去。
“母亲!”甄柔看得心中一紧,赶紧又握住曲阳翁主垂在榻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