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阳翁主明白老母亲的话中担忧,她宽慰道:“母亲放心,大郎会选中他,也是知他不会像其他儿郎一般,畏惧薛家势力,而不敢娶阿柔。”
下邳太后听了,低叹一声道:“如今整个下邳都有传闻,薛世子对阿柔有心,让我好好一个外孙女,弄得婚事多阻。”说完又怜惜地看着甄柔,谆谆教诲道:“阿柔,你虽千好万好,但架不住人心难测。让大郎莫用权势相逼,先问他到底介意薛家与否,若介意就算了,免得婚后成了怨偶。”
闻言,甄柔讶然抬头。
未料到外祖母竟与她的想法一样。
她本就欲在两人定下来之前,先问那人是否介意薛钦这人,介意薛家势力。
还恐他畏惧兄长权势不愿说出真实想法,才请求曲阳翁主允许她亲自询问。
甄柔望着下邳太后。
四目相对,她在外祖母的眼里,看到了对自己的怜惜,更有看尽世间沧桑的睿智。
恭敬之心顿起,不仅因为下邳太后是她的外祖母,更因为下邳太后是位值得尊敬的慈爱老人。
甄柔起身,在榻前再拜,深深叩首道:“阿柔谨记外祖母教诲,已定于十五灯会一问。”
第四十四章 河岸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在这个时候,已被历法列为了重大节日。
当初提倡佛教的那位皇帝,为以示对佛教的尊敬,敕令在元宵节点灯。几百年下来,到如今,也形成了元宵夜张灯、观灯的习俗。
徐州东面临海,州内湖泊河流纵横,凡城邑内均有水陆两路环绕。
每到元宵之夜,徐州各大城邑水陆张灯,红绿缤纷。不说布衣百姓,便是王孙贵客,士女儿童,俱是倾城出游,谓之逛灯。
元宵这日,也是甄柔及笄之前最鲜活的欢乐记忆之一。
重生的第一年,是在宗庙过得元宵,只能站在山顶遥望远处阡陌交通,火把往来照耀田间,忆往昔当年彭城内灯火灿烂、城邑繁华热闹之景。
又有前世最后那一两年在庄园里浑噩度日,元宵之夜游乐逛灯的事,好像已是太久远的记忆了。
许是近来日子过得如意,从正月十五早上起来,甄柔就生了雀跃的游乐之心,想到市里逛灯,感受人世繁华。倒是与那人的私下见面,她看得很透彻,得之她幸,失之也不过是她的缘分未到。
这日是酉正时分张灯,这时天尚未黑透,灯火不是最旺之时。
甄柔耐住性子,用过暮食,陪曲阳翁主闲话了一会儿,见天已黑尽,立马叫了坐在上手的甄明廷一起告辞。
曲阳翁主懒洋洋倚在起居室的凭几上,见甄柔终于忍不住要告辞了,眼睛乜斜道:“一下午坐立不安,莫不是真看上了?”
甄柔起身的动作一滞,心下道误解就误解了,口中便道:“女儿还不是为尊母亲大人之命,赶在今年把自己嫁出去。”
言毕,让兄长甄明廷带着出了府。
徐州平原辽阔,可开荒地众多,又水资源丰富,耕田渔猎都是活法,在天灾人祸的当下,算是一方太平之地。
本朝实行郡国并行制,下邳国作为徐州境内一级地方行政区域,自是市上繁华,人烟阜盛。
甄柔才坐马车入市,就见路上已是车马塞途,几无寸隙。
左右铺肆,笙簧鼓乐,低唱高歌。
市食,蜜食、糖果、花生、瓜子诸品果蓏,一应俱全。
斯时声音鼎沸,月色灯光,不觉入夜。
举目四望,无一处不是热闹非凡,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车窗帷幔卷起,甄柔倚窗看着,不由心里有感:阿兄虽不擅长带兵打仗,治理城邑却是能力出众,至少治下百姓生活富足安康。
“阿兄!”甄柔叫住前方骑马的兄长,探首而出,朝他竖起大拇指,“下邳真热闹!你治理有方!”
四周人声太过喧嚣,甄柔的声音淹没其中。
甄明廷只听得一声“阿兄”,回头见甄柔朝他竖起拇指,却听不到她说什么,只当是好,便跟着竖起拇指。
甄柔“扑哧”一笑,笑得前瞻后仰,探首而出,和一旁跟车走的阿玉交耳道:“阿兄准没听到我说什么,不然按他那傲性,准要不可一世!”
阿玉似想到那情形,低头抿嘴儿轻笑。
人潮如流,这般一路走走停停,左顾右看间说笑嬉闹,不觉到了护城河岸下游。
这里人烟渐少,灯火渐暗,四下有了几分安静。
甄柔笑意敛下,心知见面的地方到了。
果不然,马车稳稳停下,阿兄下马走了过来,道:“阿柔,周煜在前面等你。”
甄柔看了一眼立在车窗外的甄明廷,点了点头,搭着阿玉的手,从车尾下了车。
看着前方市里皎如白昼的灯火,甄柔静立了片刻,等夜风吹散适才的热气,心随之静下后,方转身走了过去。
“阿柔。”甄明廷蓦地叫道。
甄柔闻声止步,偏头看着跟前的兄长。
甄明廷嘱咐道:“我就在这等你,有什么事你一叫,我就能听到。”
甄柔顿时展颜一笑,脆生生应道:“知道了,阿兄!”
甄明廷“恩”了一声,摆手让甄柔过去。
甄柔不再分神,缓步上前,将注意力放在三丈之外的河岸边上。
只见那里长身立着一人,背对着河,仰头向着她来的方向。
雪已经停了有十日了,天气回暖的很快,积雪融化,雪水流入护城河里。
没有灯光映雪,周边只有零星的灯盏,放出昏黄的微光。
甄柔看不清那人,只感有一道极强烈的目光,从他那里投来。
时下只要不过于出格,并无甚男女大防,但两世总共不过二十年里,甄柔只和薛钦接触过,虽也同曹劲单独处过几次,但那时她只一心家族前程,根本没有心思想其他。
此时,乍一和陌生男子独处,还是要谈男女之事,甄柔不由地有些踌躇。
只在这时,立在河岸边的人,骤然推手一礼,唤道:“在下周煜见过女公子。”
甄柔轻轻吐口气,提起裙摆,低头拾阶而下,在周煜两步之外驻足而立,客气道:“周公子无须多礼。”
周煜闻声抬头,一双星目熠熠发亮,透着无限欢喜。
甄柔这时看清了,这样灼亮的眼睛,那道强烈的视线应该就是他的。
只是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甄柔不自在转过头去。
周煜一惊,似生恐惹了佳人不喜,手足无措的解释道:“女公子您不要见怪,我实在太高兴了……今日公子告诉我时,我都不敢相信!就现在我都以为,您是我想象出的……”
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不可闻,好似犯了错的孩童一般,周身都是不安的气息。
甄柔对此有些讶异,却是掩在心底,只纳罕地问道:“想象?你见过我?”
周煜立马点头道:“见过!去年冬,女公子深夜来下邳时,是我随公子一起接您的!当时您可比现在瘦多了,看上去很是柔弱,却没想到极有勇气,直接让公子为您退婚!”
他说时,眼里似有神奇的光彩,耀眼如同正午的阳光。
甄柔却是一默,直言不讳道:“你已知今日见面之因,而我与薛世子的传闻,想必你也有耳闻。那么,可还敢应下这门亲事?”
第四十五章 中意
她问他时,有夜风吹过。
正月的风,在夜晚里,仍旧寒冷刺骨,让人倍感神清,周煜却只感脑溢充血。
看着眼前恍若天上神女的佳人,他有些昏呼呼。
这时月亮已经升高了,淡白的一抹光,薄薄地笼在河岸台阶上。
甄柔穿着一件石青色锦缎大氅,映着月光皎皎生色,她为了避开有些猎猎的冷风,略倾斜了几许身子,露出大氅里面一线大红曲裾,袖口隐约可见涂着猩红丹蔻的柔荑,捧着一个铜手炉无意识地轻抚着。
金尊玉贵,便是静默不动,也让人心悦诚服。
怕是长安汉宫里的金枝玉叶,也不能出她左右了吧。
可就是这样的神女人物,竟问自己愿意这门婚事么?
周煜的脸腾地一下涨红到脖子根,但却坚定地回道:“这门亲事,就是我向公子求来的!”
言下之意,他敢应下这门亲事。
而且不仅如此,他似乎本就有意求娶她。
这一句话委实饱含太多意思,甄柔微微颔首压住心底些许吃惊,道:“其实我听阿兄提及过,周公子才干出众,虽未正式任命中尉,却已领中尉之职责,不过两三年罢了,便将是官秩二千石的大将,可谓前途无量。然我伯父一直有意与薛家联姻,你一旦应下与我的亲事,便是忤逆了我伯父,到时这前程……”
一语未完,周煜急切答道:“正是因去年得领中尉之责,今才敢听闻公子欲为您择亲时,斗胆自荐!至于前程——”
说到这里,话却不觉一停。
时天下大扰,凡有志之人无不出世一争。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好儿郎自当投身天下,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方不枉此生。
甄柔心下微有失望,但并不怪周煜,毕竟情有可原。
是人,谁无抱负,谁无理想?
只是既已有了犹豫,那还是算了吧,免得届时后悔生憾。
一番心念之间,已有片刻过去,甄柔结束谈话道:“我已知周公子的意思了,告辞。”
说毕,转身离开。
周煜一急,脱口而出,道:“女公子误会了,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说起!我真的一心求娶,许多问题都考虑过了,请您听我一言!”
情急之下,是赤诚之心,求娶之话诚意拳拳。
甄柔止步,回身而视。
周煜大松了一口气,旋即神色一正,凝视甄柔的眼底尽是认真之色,道:“我自幼慕先祖功绩,习读兵书,十五岁入下邳军营。近些年,见大汉天下已隐有分崩离析之兆,我身为一武将,自是想抓住天下大乱的机会,趁势建功立业。”
少年人的雄心壮志,藏在最深处的野心,在心仪的女郎面前,逐一倾诉而出。
言语间,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昂然,让人下意识地愿意倾听,也愿意相信他能言出必行。
甄柔不由地开始正视周煜。
周煜说:“女公子出身清贵,乃名门掌珠。我既欲求娶,自更要建功立业,才堪稍与您匹配。我心有远志,亦自认是有能之人,坚信即使有主公阻挠,只要给我时间,我仍能建功立业,为女公子搏得一方锦绣!所以,还望女公子接受我的求娶!”
甄柔不是木头,周煜适才种种表现,她已知他的心意了,何况眼下说得如此直白?
而且接触下来,周煜无论哪方面,确实最契合她心中的夫婿人选。
又有他自己的中意,虽然这一番心意,极有可能只是一次偶然见后生出的好感,但终归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甄柔心中已然允了大半,口中却又另外问道:“我阿兄现有向上之心,他一直赞你堪当大用,不知你如何作想?”
周煜断然回道:“公子与我有知遇之恩!如今公子有大志,我愿终身追随,永不二心!”顿了一顿,看着甄柔蓦地脸上一片干红,气势也顿时弱了下来,“若能求得女公子下嫁,我也一定终身善待,只此一生,唯有女公子一人!”
说到后来,底气不觉一足,语声铿锵,尽是坚定之气。
甄柔到底还是韶华之年,虽曾有过未婚夫,但薛钦性格温和含蓄,从不会有这样直白之言,更多的时候是像兄长般呵护她,如今却冷不丁被一诉衷肠,她本以为已冷如止水的心,竟不妨猛地一跳,生出了些微的赧然之情。
甄柔侧身,微微回避周煜灼灼的眸光,低声回应道:“周公子心诚,我知道了。”
说完,甄柔轻轻颔首,转身拾阶而上。
见甄柔仍旧要走,周煜心中一急,再次脱口而出道:“女公子,您可愿接受我求娶?”
闻言,甄柔脚步一顿,继而低头一笑,却也不再回应,径自往回走去。
甄明廷一直关切河岸边的动静,见甄柔走了过来,立马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甄明廷问时,在旁候着的阿玉也一脸紧张。
顶着二人的目光,甄柔抿唇道:“就他吧。”说罢,叫了一声“阿玉”,搭着她的手上马车回府。
与来时一样,一路都是人流,万门灯户,金鼓喧阗。
他们在人群中停停走走回到府中,已是月上中天。
曲阳翁主爱惜美貌,一贯早睡早起,是夜却少有未眠。
听人来报他们回来了,即刻让人招到她的起居室,叠声问道:“怎么样?谈得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