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渐肌肉瞬间紧绷,反手化为主动将她胳膊抓住潜退,但紧随而来的一伙人却穷追不舍,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刀剑而是弓驽,而这并不是一般杀手能拥有的武器!
“跟我来!”
他拉着她上了女儿墙,而后几个飞纵便跃向了城的东边。
程啸负手立在河畔,凝眉望着那黑影撤去的方向,咬牙下令:“再多派些人,给我追!务必看清楚他们是什么人!”
立时,河里停靠的几艘乌蓬船内便嗖嗖地冲出十来道黑影,紧追着他们潜逃方向去了。
杜渐到底对城内地形熟悉,长缨随着他高高低低地跃过了几道房梁,最后在一处只容两人侧身进入的夹壁之间停了下来。
很快,脚踩着瓦砬的声音就到了耳边,如同来得迅急的暴雨。
杜渐屏息静气,手臂擦着她的肩膀,神思逐渐些游离。
那年在坟坑里,他和沈琳琅也是挨得这样近。
她与他素昧平生,在摔下土崖的那刻也曾气势汹汹数落他祸害了她,但在追兵到来之前,她又还是咬牙将失明又重伤的他引去了山岗上。
那时候是初冬了,又是晚上,满山岗的枯树枯草,她一路骂骂咧咧地扶着他行走,态度简直恶劣极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凶而且脾气还那么坏的女人,但她终究是在帮他,他没法儿对她产生厌恶。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大晚上的还在赶路,当然也问过她是什么人,她也没说,只有一次说漏嘴了才知道她姓沈。
就连“琳琅”两个字他都是趁她睡着了的时候,悄悄自她金镯子上意外摸到的——具体是不是这两个字他也不能肯定,总之问她,她也没否认。
他又悄悄地碰过她头发,她束了髻,因此可以猜测她及笄了,但发钗打制的痕迹很新,于是很可能及笄未久。
她说话的时候尾音总是要稍稍扬起来一点的,透着被娇养出来的的贵气。
给他往伤口上洒药的时候,他偶尔会碰到她的袖子,料子也很好,是绸缎。
有两次接药的时候,他也留心碰了碰她的掌心,茧子的位置很熟悉,想来跟他一样是惯于使剑的。
“总算走了。”身边的她忽然吐了口气,略显松泛地说。
他凝神看她一眼,说道:“风声还紧,先等会儿。”
眼前的沈长缨跟她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相同的地方是她的落落大方还在,但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没有绫罗制就的衣裳,说话的时尾音也不曾扬起。
这几日他对沈琳琅所有的回忆加起来,似乎都不如眼下这片刻细致真切。
“你没事吧?”她瞅了眼他,然后又将擦伤了一点的手腕拿袖口掩住。
受伤不要紧,却不能见血,否则回去少不了露馅。
“没事。”他直起腰,把脸上面巾扯了下来。
“真没事?那你腰上——”她忽然凝眉,左手伸到他腰窝上,接而呼吸微顿:“有枝箭!”
手指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裳传到腰间皮肤上,杜渐身子僵了一僵,半转身看过来。
“得赶紧止血!”长缨神色很凝重。
他们还要回知州府,带着染了血的衣裳回去,程啸必然起疑。
而程啸既是挖了坑等他们跳,回头自然也会找上他们验证。
杜渐半垂的眼里有些波涌,在背对着月光的幽暗天色里翻动。
他静默半刻,忽将腰上这只手攥住,声音略带寒凉:“沈琳琅,是你么?”
三年前他们躲藏在枯树林里,她也是这样下意识徒手捂住他腰上的伤,也是以这样的语气提醒他必须上药。
不光动作是一样的,就连语气是相同的。
是不是一直都是她,只是她装着不认识他而已?
长缨屏息:“你在说什么?”
杜渐凝视了她双眸半晌,眼里翻动的那股寒涌逐渐隐退。
他把她放开,眨眼间变得衿贵清冷。
长缨揉着手腕瞪向对面,退开两步的他在夜色下巍峨如山,看起来像是只蛰伏的猛兽。
“杜护卫认错人了吧?”她扯了下嘴角,化解这莫名其妙的尴尬。
但话说出来,仿佛又更尴尬了。
她觉得她该离开了。
但他就挡在前面,她竟走不过去。
杜渐望着她,许久后无声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她皱眉。
他收敛神色,深深看来:“没什么。只是刚刚忽然想通了,有件事情还是要有个答案好些。”
第028章 他没有说谎
说完这句话,他把身子让开。长缨没有再吭声,抬步走了。
四面风声如昔,月影绰绰。
杜渐抬头看着繁星,眉眼之间尽是深黯。
当年追他的人就在土地高附近的各处庄子里巡守,别说他失明,就是安然无恙都未必能躲得过搜捕。
而谢蓬佟琪他们又都在通州城的另一面等待,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他也无法递出消息。
随着时间过去,他内心越发焦灼,因为他要办的事情还没有办成,那可是关系到一府二十来口人命的大事。
他和沈长缨在土地庙里呆了半个月,终于在她下山觅食的途中等来了有商队要进城的消息。
但因为流匪甚多,商队也不敢轻易捎人。
她悄悄装成落难民女去试过几次,人家因为她还要捎上他,于是非得让她证明他们是良民才行。
“要不你先走吧,你帮我送个信出去,会有人来接我。”无奈之下他这么说。
但她冷静地否决了:“你都瞎了,身上还有伤,没有我在这儿,你绝对活不过半日!”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实际上哪怕遇上她不会武功,其实他也早就走上绝路了。
而她要走的话也不是完全走不掉的,只要不顾及他的话。
他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傻到陪着他呆了下来,还照顾了他半个月,虽然吐出的话没几句是中听的。
“夜里我去通州衙门看看,不行就找张什么印信来充充数。”她最后说。
但最后的最后,她却只从衙门里带回来几张空白的婚书。
“我翻遍了,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就这,还是从卷宗缝里抠出来的。”她摊手说。
他当年也已有十七岁,自然知道婚书代表着什么意思,心里也禁不住暗窘。
“我倒是没关系,你肯吗?”他记得他当时闷声地问她。
就冲她救了他,还陪着她在这里呆了半个月这一点,他娶她作为妻子一点都不委屈。
可婚姻大事对姑娘家来说,还是应该慎之又慎的吧?
他们又无那种情愫,签了这婚书,不管怎么说,她可就是他的人了。
“反正是假的,这有什么呢?”她依旧是满不在乎的语气。“等到你脱险了就把它撕掉便是。”
他想想也是,于是就允了。
就着她一并捞回来的笔墨,他们俩签下了这张婚书,然后假扮夫妻混入商队进了城。
……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确是成过亲的,他没有说谎。
但是现在,跟与他签下婚书的人极之吻合的那个人,她不认识他。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去找她,不然除非她已经不存于这个世上,否则三年里他一定会有结果。
就算是相遇后他疑心她就是那个人,他也没想过要去印证。
反正都不会再有关系的,不是吗?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应该有个答案,他可以不跟她发生纠葛,也可以不去揭穿她,但她究竟是不是沈琳琅,他应该知道。
……
长缨回到房里刚褪下衣裳,程夫人就带着人来叩门了。
“府里刚才角门锁被撬动了,怀疑有人进来,没惊动沈将军您吧?”
这般带着人长驱直入,就连紫缃都没能拦得住她。
长缨伸出露了半截的手臂勾起帐子,顶着头披散的青丝眯眼撑起身来:“居然还有人这么大胆?夫人这么着急,可是要长缨帮忙擒贼么?”
“哦不,”看到她这副模样,程夫人神情明显松下,赔了个笑脸:“只是见着角门锁被动过,也不定就是有人有这么大胆,兴许是他们忘了上锁也未定。
“——将军好生歇息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紫缃送了她们出门,转身回来即抚胸吐了一口气:“好歹您是赶上了!她在门口缠了好一会儿了都!”
长缨也松了口气,将被窝里脱下的外衣与钗环一股脑儿拿出来,然后瘫在枕上。
匆忙之间跑回来,杜渐先前的样子还浮现在她脑海里。
——他叫她沈琳琅?
她眼盯着帐底,脸上写满了疑惑。
沈琳琅是谁?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她倒没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
那么他是的确认识过一个叫沈琳琅的人?
可看他的样子,似乎对这人并不如故人般友好。
倒像是有什么旧怨似的……
她倒回床靠上,手枕在脑后,神思也飘远了。
……
杜渐自谢蓬处换了身衣裳回到府里,护卫已经来找过他两次。
第三次来的时候还有程啸,碰上他正进门,程啸负手打量了他两眼,问:“这么晚,去哪儿了?”
“庆余酒馆的老张头喊了去喝酒,今夜不归我轮值,就去喝了几杯。”他摊手掸掸衣裳,带着歉色。
酒气随着他的动作飘在空气里,程啸轻嗅了嗅,点点头,走了。
老张头是城里开了七八十年的老字号,府里也常喝他的酒,这点杜渐撒不了谎。
杜渐从容走进门来,往窗下挂了个小灯笼,没多久后窗就被推开,佟琪悄无声响地到了屋里。
“你即刻回趟府里,把我放在房里书桌左面最下方一只楠木匣子里的东西取过来。速去速回。”
杜渐解下衣袍,露出精壮腰身,一面把腰间伤口拆开上药,一面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佟琪带着微微的愕然瞅了他一眼,退去了。
……
酒的味道掩盖了伤口血腥的味道,手尾收拾得很索利,伤口也不深,除了短期内不能使劲,杜渐没招来什么后患。
天亮之后府内上下一如往昔,程啸言笑随和,看不出任何不妥。
长缨其实也挺佩服他,总觉得按照某些官员的升迁路子,这么奸猾的他,若不横死,早晚得官运亨通。
早饭时与少擎紫缃围着餐桌坐下来。
方桐还未出现,也没有确切下落,但可以确定邻县近来并没有长兴的官员到访,可见长缨的猜测是对的,方桐没出去,程啸对他另有安排。
而少擎去探过镇海帮总舵,却连人家第二道关都没能闯进去。
再说起昨夜里险些落入程啸圈套,三天过去了,总觉得事情都不是那么顺利。
“头儿!”正啃着块银丝糕,黄绩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
长缨放下筷子的工夫,他已一个箭步到了跟前,激动地道:“我们发现那伙人了!我查到了他们的落脚点!那六个人全部都在,一个都没跑!”
第029章 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一屋子人嗖嗖嗖地站了起来。
长缨原本是对黄绩这边最不抱希望的,是以连日来也不曾过问,眼下四处进展滞缓之际他却带来这样的消息,毫无疑问是振奋人心的!
“人在哪里?”她问。
“您跟着我去就行了!”
……
追贼的事情没有什么好遮掩的,而且还需要衙门配合,因此程啸很快得到消息并过了来。
长缨着周梁去西城门下调集人手赶来助阵,而后又着紫缃带着人去把住其余几道城门。
黄绩探得的地方在在城西一处民宅之内,距离知州府有半座城之远。
由于去的人数不少,所以分批行进。
“你是怎么发现的?”
到了地方之后,她打量着四面光景问黄绩。
不同于之前他们掌握到的他们的据点,这是座看上去极其阔绰的宅院,左邻右舍也是相当讲究的宅子,门庭里花木繁荣,完全让人不能把这里头跟杀人狂徒联系起来。
“这两日官府与我们挨家挨户的搜查,没有任何收获。我便就又回到他们住过的地方察看。
“于是我就悬了点小赏,召集城里所有的乞儿,让他们帮着查,结果昨夜就有人告诉我说这宅子里有我要找的人,当中几个大花脸,跟我说的一模一样!
“然后今早天未亮,我来看了看,果然就见到他们在后院里出没!
“这宅子的主人也是个商户,但是两个月前举家搬去了金陵,只留下几个家仆守宅。
“宅子有前后好几进,这几个人住在最后一进的偏院,家丁每隔一段日子才打扫一回,因此居然并未发现有人。”
长缨看了眼他,又对着这宅子看了几眼,说道:“发个讯号让少擎和周梁守在外围,你来敲门。”
黄绩得令照做,然后把门给敲开了。
跟仆人表明完身份之后,黄绩便领着她直接进入后院。
通往后院的门是闭着的,家仆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阻拦,黄绩将他们挡开,再把门一踹,就开了!
院子里蹲着两个花脸汉子,被门开的声音惊动,正睁着惊恐的眼望着这边。
长缨再度皱了下眉头,抬步走过去。
汉子们立时跪在地下,身姿颤抖得如同在筛糠。
“这……”
黄绩也纳闷了。
他们脸上被涂过的部位跟当夜黑衣人们被涂的部位是一样的,但那般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怎么会变得这么瑟索?
“你们是什么人?”长缨倏地伸手拍在他们其中一个人肩上。
掌心下压之后,她眉头皱得就更明显了,她收回手:“你们不曾练过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