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自当直接开门,请了她入内。
谭绍跟妻女在天井里赏月,将近五月的天气,庭院里十分凉爽,扑面而来的温馨气氛让人眼酸。
听说她到来,谭姝音立刻站起来,拉着她要她坐。
她说:“不了,我有事禀明将军,不知将军可否移步书房?”
谭绍以为是码头的事,端起樱桃盘子来,伸给她让她抓两把,然后自己边端着边啃着去了书房。
长缨抓着樱桃,进了书房道:“将军能不能帮我写个调令?我想调去嘉兴那边百户所管管军务。”
“去百户所?”谭绍吐了颗樱桃核,又拿起一颗,同样以看痴傻儿的目光看着她:“你好容易爬到副千户位置,如今又管着督造,人家若嶷受伤,还特地让你暂代了差事,可谓前途一片光明。
“你却跟我说你要去百户所?你没毛病吧?”
长缨笑道:“我没毛病,就是觉得爬得太快也不好,还是再踏踏实实去百户所干个一年半载再说吧。”
凌渊来了,她理应躲得更远,但她这一路是谭绍提拔上来的,如今小有所成,却让他写出调令把她调去别的卫所,那她无疑于又是忘恩负义。
更何况眼下徐澜还伤着,若是去了别的卫所,手头差事怎办?
是以这样的请求她说不出口,谭绍也绝无可能放她走。
倘若不经批准就离开,那便是逃兵,不过是又多出一道官方通缉令来困缚自己而已。
嘉兴那边的百户所距离南康卫也有上百里,日常绝不会有需要她回卫所的可能。
就算是有,也不一定就会与凌渊碰上。
至于差事,她让周梁他们往返代为交接,总算也不至于出什么漏子。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第108章 也许是我欠你呢?
这话意便又暗合了下晌徐澜跟她说的晋职的事,但长缨已无暇考虑晋职的事情。
“知道将军爱护我,但晋职的事迟个一年半载也没有什么要紧。我还是想去嘉兴。”
迟个一年半载,虽然必然会错过“遇见”杨肃的最好时机,可是情况也还不会算太坏。
“这件事情你说了不算,实话跟你说,我已经拟了名单预备你晋职了。就等着码头盗料这案子一结,立马上报。你要是临阵脱逃,你说说你对得起谁?”
谭绍终于也严肃起来。“而且我估摸着,若嶷也已经跟你提过这件事了吧?”
徐澜和谭绍都提过了,她要是再坚持,那辜负的就是两个人。
长缨沉默良久,终究是败下阵来。
……
霍溶立在谭家对面槐树底下,望见凝着眉头走出来的长缨上了街头,挎剑走了上去。
谭绍这里碰壁,调出卫所衙署当差的希望落了空,长缨一时也想不出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糟糕的是少擎又不在身边,倘若他在,以他冯家五爷的身份,兴许还能替她想点办法,但现在,只能是先小心躲着了?但躲又能躲得到几时呢?
“行了,先去码头跟漕运司的案子,回头我再把你调出去。”
面前传来沉稳的声音,停住脚,才发现不知几时霍溶又凝眉站在面前。
她纳然片刻,不知道是先问他为何还在这里,还是先问他无端端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日清早就直接过去,这几日你都不必去卫所了。凌渊就是来寻仇,他必然也得先顾着公务。
“谭将军这边我来应付。
“西江卫我有点关系,下晌我已经着管速快马过去了,等到他们派出调令过来跟卫所要人,就不算是你对不住谭绍了。”
霍溶又道。
如今他也只能指望凌渊还不知道她在这里,以及不是冲着她来的。
那么所有的努力就还会有效果。否则的话,他也想象不到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毕竟他跟凌渊还没有打过照面。
长缨心念微动:“管速下晌就走了?”
霍溶点头。
日夜相处过半个月,多少也对她有点了解啊。凌家把她宠成了金枝,她哪里有那么容易被人左右意志?
她若能答应过门,他操办起来不会有什么难度,只可惜也早就料到了她不会肯,所以才赶早让管速去了西江卫协调。
长缨心有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她仍记得之前在听说她是沈璎时,他不愿苟同的态度。
霍溶望着她幽黑的瞳仁,语速依旧不紧不慢:“也许是因为想证明证明自己多少有点本事吧。反正这于我也是举手之劳,你就当是我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都到了不惜娶她过门的地步么?
长缨失笑,再抬头,说道:“多谢了。”
纵然她察觉得到他的帮助来得有些异样,但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需要这个帮助,也就不必再矫情。
能名正言顺调去几百里外的西江卫,不必落下什么什么后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纵然还是可能辜负了谭绍的栽培,也还有日后弥补的余地。
“这份人情我收下了,日后会再回报霍将军。”
来日霍家的确也有难,她想,纵然她之前没想过伸手霍家的事,但承了他这份情,少不得将来也要回报一二了。
“不必觉得亏欠我。”霍溶道,“有没有想过,也许是我欠你的呢?”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说凌渊来找她是之于她之前的“恶行”的报应,那么她当初救他时的善举呢?
凭心而论,当初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子,被他带落山崖,没有抛下他,反而带着他逃跑,掩护他,留下来守着他,更是不惜立下婚书来带他脱困,光凭这些,已无异于再造之恩吧?
更别说她离开他,帮他去钱家送信路上遇到的尚且未知的意外。
他想,如果他当年坚持不让她去的话,如果没有那么一些意外,那么如今他是不是已经与她儿女绕膝了?
她还说要造金屋藏他,金屋许是难办了些,但他确实是想过要给多少聘礼才配得上她的。
如果时光再回头如果时光能再回头,就好了。
“你怎么会欠我?”她在叹息。
他目光又落回她脸上,说道:“你不是帮我挡掉了黄慧祺么?你就当这是我报答你。”
长缨笑了。不置可否。
……
跟霍溶在路口分别,长缨心里多少有了点底。
吴妈仍然还在灯下等着。
长缨把门推开,沉了口气把门掩上,说道:“凌渊来了。”
吴妈手里绞线的剪刀吧嗒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长缨上前把剪刀捡起来,放进针线篮子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刚才我跟谭将军请调令,他没批,然后霍溶说帮我派了人去西江卫疏通关系,调我过去。
“这几日我会在码头呆着,直到西江卫调令到来为止。你也尽量不要出门。少擎和紫缃应该也该回来了,切记避免他们去卫所。”
吴妈将她的手攥得紧紧地:“可靠吗?会不会有意外?”
“不知道。”长缨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
她排除过多次,觉得凌渊不会是钦差,但结果他是。
他既然是,那京师出了什么问题就不好猜测了。
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或许他是知道了消息,有可能是秀秀无意间走漏了消息,更可能是程啸,总而言之,凌渊向来敏锐,他既然来了,就算是真知道她在这里,似乎也不是特别奇怪。
“在京师侯爷都没对姑娘下毒手,可见还是顾忌着太太,这会儿来了,就算找到了姑娘,一定也不会的!”吴妈完全坐不住,又站起来。
“难说。”长缨冷静地分析。
在京的时候没杀她,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顾忌着姑母吧。
但如今就不同了,她逃跑了近四年,对凌渊来说无疑是挑衅。
而且她身在江南,他就算一怒之下杀了她,回去就称是失手杀的,又或者是她自己倒霉撞到他剑上来死的,还不是由得他说?
第109章 侯爷想见沈长缨
姑母纵然对她还残存着些许情份不,不存在的,她害死的人是她沈佩宜的丈夫啊,就算知道凌渊杀了她,她一定也不会怪他。
这么合适的时机和条件,凌渊有什么理由不动手?
当然,这些都还是目前猜测,她不过是先做着最坏的打算。
吴妈走后,长缨即刻把该办的事交代吉祥送到邢卢二人府上。
翌日大清早,也就出门去了码头。
谭绍如常到了衙门,屁股刚落下衙役就来了:“齐知府来了,同行的还有朝廷派出来的钦差!已经到了大门口,来的人是,是,是武宁侯!”
“武宁侯”三个字如同炮仗,立时炸响了整个院子……
不光是谭绍手里的纸镇险些没抓稳,隔壁几间公事房的同知、佥事,以及在衙的千户等,闻讯也皆都走了出来!
武宁侯凌家是大宁的将门世家,三代前受封侯爵,数代以来皆是贵胄中的贵胄。
尤其是上一任战功赫赫的武宁侯枉死之后,年轻的凌渊一力扛起其父遗志,将手下兵马管治得服服帖帖!
这样放在京师都当首屈一指的勋贵,居然亲临了南康卫来督造的钦差,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谭绍咽了好几嗓子唾液,然后才抖抖身上衣甲,大步流星迎去了大门前。
半路还不忘交代:“把有将衔的将军们赶紧全都召集过来!利索点儿!”
通报的士兵到达码头的时候,霍溶正领着长缨在船坞里巡视。
“漕运司暂且这几日不会有动静,但消息会不断传回来。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要,我不在就问佟琪。你想干什么可以去做,但前提是不管做什么,务必小心。漕运司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他跟长缨交代。
长缨一一应下。
她纵然有豪情壮志,可目前她还欠缺东风是事实,在有足够把握之前,她不会做出打破目前局面的事情。
霍溶的消息渠道很强大,他能把漕运司的消息分享给她,这已经令她很满足了。
只是想到很快就要弃阵而去,心里未免又落下些遗憾。
“霍将军!”
走到半坡,坡上就有士兵气喘嘘嘘地冲下来了:“将军!钦差来了,来的是武宁侯!谭将军有令,传您和李将军即刻回营!”
长缨到底被武宁侯三个字震到,抬起头来。
霍溶看了眼她,眼神略过士兵,抬步上了坡。
……
霍溶回到卫所时是谭绍接到了凌渊的一个时辰之后。
卫所门口拴着好多匹骏马,其中一匹枣红色汗血马皮毛丝光水亮,高大威武,格外耀眼,引来了许多将士的关注。
他收回目光,走向谭绍院子,门下又立着好几个精壮汉子,一色的青衣长剑,看得出来是身手强健的护卫。
护卫们看到他,也皆不约而同地冲他打量起来。从他的面容打量到体格,又从体格打量到武器,再从武器打量到步伐,最后大约连肩背肌肉的力度都估测过了。
他目不斜视,跨过门槛,几声透着敬畏的寒暄就传了出来。
卫所里有将衔的将领大约都已经到了,谭绍正在介绍。
霍溶脚步稳健,到了门口,示意士兵通报。
“霍将军到了!”
声音传进屋里,谭绍遂就停止了寒暄,道了声“传进”。
而后顺势与坐于上位的凌渊道:“霍将军便是前阵子中军都督府下令前军营,从东宁卫调过来负责督造的将军。”
霍溶进了门,抬眼见到上首坐着的凌渊俊朗夺目,气势天成,一身侯爵官服,金冠灿灿,贵气凛人。
旁边原有几分儒雅的齐铭,以及虎虎生威的谭绍,相形之下都已变得庸碌普通。
他道:“昭毅将军霍溶,参见钦差大人。”
打他跨门之初,凌渊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先只是淡扫一眼,随后目光却禁不住也落在他面庞与体格上。最后望见他腰间的长剑,他凝眸看了两眼,说道:“霍将军请坐。”
谭绍笑呵呵道:“除去前些日子负伤的徐将军之外,卫所但凡有将衔的将军便都到齐了。”
凌渊看了眼诸将:“我听说前阵子办下程啸一案的女将叫做沈长缨,不知她在哪里?”
霍溶闻言,旋即往上方看了一眼。
谭绍浑然未觉异常,听到提及长缨却很高兴:“对,沈长缨呢?她在哪里?把她传过来!侯爷要见她!”
“禀将军,沈长缨来不了,她被末将派到码头去了,这几日兴许都无暇回来。”霍溶起身道。
凌渊的目光,倏然间就又回到他身上。
霍溶定立回望,从从容容。
两人隔着半个厅堂对望,纵然身份悬殊,却诡异地气势相当。
“这么不巧。”凌渊道,“不知码头离此处多远?”
谭绍察觉气氛不对,笑着道:“侯爷长途跋涉,岂有让您亲去码头见她的理儿?
“她总归是要回卫所的,回头末将传话给她,让她忙好了手头差事之后,即刻来见侯爷便是。”
凌渊看向霍溶,半会儿道:“可是霍将军刚才说接连这几日沈长缨都无暇回来,为了见见这位朝廷的大功臣,我不亲自去去,又怎么办呢?”
谭绍看着霍溶。
满堂的人都看着霍溶。
霍溶屹立不动,扶剑道:“之前是不知道侯爷真心诚意想见沈长缨,所以才说无暇。
“既然侯爷那么想见,自然是腾出空也要让她来的。佟琪,你这就去把沈将军请回来,就说侯爷要见她。”
佟琪对上霍溶眼神,响亮地道了声“哎”,下去了。
凌渊深深望着堂中人,微微侧首,也道:“郭蛟,你去码头传我的命令,请副千户沈长缨回卫所。就说故人凌渊,想跟她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