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渊看了眼他,没理会,只眼望着门外。
半晌,他说道:“差个人去东宁卫查查他底细。然后把她这三年多的履历拿过来。”
长缨在码头呆到暮色渐起。
凌渊整个下晌都未曾有后续动作,基于对他的不了解,她也实在估摸不到他究竟想怎么收拾她,不过在打定主意留下来直面这一切之后,她反倒从容踏实了许多。
她现如今不怕他动刀子,她有官身在身,想来他不至于会冲动到不惜触犯律法来杀他。
但他即便不杀,也有的是办法让她陷入绝境,比如说把她来历公开什么的
他一定也是知道如何能将她兵不血刃地逼上绝路的,否则便不会当众暗示跟她过去有交集。
这事儿一旦公开,于她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这三年基业也不容易,如果有办法能保住,自然还是想要保住的。
但嘴长在他身上,她又有什么办法不让他说?
一路上心思不断,傍晚时分踏入南风巷,她又觉气氛非常不对。
巷子里往常人也多,但今日格外多,而且倚门唠磕的各家下人也明显比平时要兴奋,而来来往往扛着家具什么的的的将士们又透露着这当中一定有异常。
到了家门口,她看到斜对面的宅子前格外热闹,未及细看,早早侯在门下的吴妈旋即将她扯进了屋。
“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吴妈拉着她到饭桌旁坐下,拍着心口道:“今儿整个卫所包括南风巷都传疯了,说才到的钦差是威震南北的武宁侯!
“还说武宁侯当着满座将领亲口说要跟姑娘叙旧,吴妈这魂儿都跳了一下晌了,想去码头寻您来着,又惦记着您的嘱告,还好还好,可算是回来了!”
长缨也挺庆幸自己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安慰她道:“没事儿,他那剑不是还没搁我脖子上来么。”
吴妈感叹了几句,又数落了几句,到底又还是在她安抚下平静下来。
长缨问她:“你刚才说整个南风巷都知道了这件事?”
“岂止南风巷,简直是整个卫所上下全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吴妈又立马挺直了腰背,“侯爷他不光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了,而且他还住到了南风巷!
“您去看看,就在咱们家斜对面,过去不到二十步!”
长缨想起那座宅子,愕了下:“那不是林将军兄弟的住处吗?”
“就是从前的林家!但下晌谭将军与林家兄弟同回来的,发动了差不多半个百户所的兵力,火速把宅子腾了出来!
“又打扫干净,将原先安排在城里别馆的一应器具全部拖了过来,两位林将军如今的住到东边两座三进小宅子里去了!”
长缨恍然大悟,合着方才看到的情景竟是因着凌渊。
凌渊来头这么大,陡然降临南康卫肯定引起轰动,这是能预见的,住到南风巷,自然就更轰动了!
她虽然早做好各种设想,但他此举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居然不但当着面暗示跟她有恩怨,而且还索性放弃城里的住处直接住到了她对面?
“姑娘!谭将军伴着武宁侯回府了!武宁侯带着好多人,街头好热闹!”
盈碧快步进来,面上也有慌色。
她们虽然不知道长缨有着些什么样的过去,但是来头那么大的武宁侯一来就指名要寻她叙旧,议厅里的那幕经由将领们已在卫所传得沸沸扬扬,也早就催生出来了许多揣测。
自家主子素日为人如何她们自然晓得,眼下便也没来由地替她担忧起来。
长缨听闻,起身走到前院东角门下,只见街头果然人影绰绰,好些将士在斜对面宅子里出入,看得出来都是随同凌渊他们一道回来的。
而宅子门前这会儿也已经有了禁卫,门下立着几个挎剑的青衣护卫,个个她都认识,且还能张嘴就说出他们的轶事来。
“东西都拿好了吗?没想到跟侯爷成了对门对户的街坊,定是要去认认门的了!”
这时候隔壁门开了,苏家也走出几个人来,是苏涣夫妇以及苏馨容与母亲庞氏。
苏佩容也跟在后头,穿着簇新一身烟罗纱夏裳,头上插满珠翠,脸上两团兴奋的红霞,连暮色都掩不住它们的样子。
长缨目光与苏馨容姐妹先后交汇,而后收回来。
苏馨容想了想,却拐路走到她面前。
“沈长缨,听说侯爷认识你?”
她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质疑,她的神情同样如是。
长缨瞥了眼已经到达对面、并且被郭蛟他们直言拒进的苏家人,没那个心思搭理她,转身回了屋。
苏馨容也没有追问。
自打得知钦差就是武宁侯,这一整日卫所里话题就没停止过,当中之一就是武宁侯跟沈长缨的关系。
她不知真假,故而前来相问。眼下纵然没有答案,但她心里也有了点数了。
不管是真是假,沈长缨又多了个人盯着也好,省得她惦记着徐澜。
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之前来了个霍溶盯上了她,如今这赫赫有名的武宁侯也盯上了她?
她究竟什么背景?
长缨回到院里,开始觉得有些头疼。
凌渊搬到南风巷,还挑了这么微妙的位置住下来,定然是为了威慑她了,他可还真是来势汹汹啊!
居然连口气都不带喘的?
“长缨!”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声音,她转过身,是谭姝音。
姝音快步走进,看到院中的她,大步过来道:“外头都在传你和武宁侯是旧识,还猜测武宁侯与你有什么过节,是不是真的?”
第113章 你跟武宁侯什么关系?
岂止是过节?简直仇大了去了。
长缨一时之间却没想好如何跟她说明。
姝音端详她脸色:“所以,你昨日跟我父亲说要调去嘉兴,是因为他要来吗?”
长缨知道她一向聪明,不知道再沉默下去她会不会迅速意识到她是谁,正打算开口,姝音却浮出了一脸的八卦:“我听我父亲还有将军们都说武宁侯又俊美又贵气,你连徐澜都看不上,说说你跟武宁侯究竟什么关系?!”
长缨微微一叹:“不共戴天的关系。”
姝音怔住:“开什么玩笑?”
长缨在她眼里看到了认真和关切,将出口的话忍了忍,又改道:“虽不全真,亦不全假。”
前世里到死的时候她姝音不知道她沈长缨曾经做过些什么样的事,到了眼下,她终究也做不到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过去抖落在擎友面前。
想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我确实认识他,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具体的日后我再找机会跟你详说。”
姝音点点头,也未勉强。
这时候门外又有人造访了,是街坊里几个婶子,跟吴妈唠磕,依稀也是在看到凌渊落脚在南风巷之后,在打听长缨跟他的关系。
长缨心里叹气,知道凌渊随手放出的第一招已经落地生效。
当初从凌家出来,凌渊也没有再对她动手,甚至连照面都没再打过,但就是让她在京师街头四处碰壁,寸步难行。
他是有权有势的武宁侯啊,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随便一点小动作,就能让她走投无路了。
后来如果不是秀秀瞒着她委身给荣胤,才跟荣胤换得了一张五城兵马司的通行令给她,她怎么可能逃得出京师?
她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十分棘手。
就连谭姝音跟她告辞,她都无心多说。
这一夜街头的喧闹直到夜深才渐止。
傍晚谭绍将用作钦差府的宅子收拾得齐齐整整之后,又领着凌渊前后里外皆走了一遍才离开。
宅子是两位林将军自己找到谭绍提出腾院子的,他们原是两家人,住进这里也不过半年,妯娌间时有龃龉,早恨不得能各立门户,眼下又有公中补贴,自然是高兴了。
谭绍再三斟酌过后做了决定,然后将宅子里寝具,桌椅,一应器皿,全皆换过了。
凌渊在南风巷里落了脚,翌日起与将领们同作同息,卫所里以及巷子里很是振奋了几日。
其中自然有对这位武宁侯的好奇,但同样也有皇帝派了这么大一员重臣前来坐镇卫所的背后用意。
毕竟凌渊到达南康卫乃是坐镇主持督造之事,焉能由私事盖去了本职?
但好在对长缨这边他没有新的动作,长缨和吴妈她们,接连这几日都没有遇见他。
长缨白提了几日心,后来也“死猪不怕开水烫”,听天由命了。
而武宁侯到达南康卫这消息也就很快传遍了漕运司。
漕运司里将消息发至淮安城内的漕运总督府时,钱韫也刚刚步入柳烁的府门。
当日跟霍溶碰面有了约定之后,钱韫回到船上找吴莅来问清楚了来龙去脉,随后又很容易就拿到了手下查到的刘蔚与王照冯亮等人接触的证据,是夜他即上岸驾马回了淮安。
赶到柳府,也不顾门内还有人客正出来,他大步就寻到了正在内庭里拈花戏鱼的柳烁。
“三叔雅兴!”
柳烁负手转身:“你怎么回来了?”
“彭燮都已经指使刘蔚栽赃隐害我,恨不能将我一把除去了,我还能不回么!”
钱韫说着,将带回来的证据呈上:“您看看这,这是南康卫负责在建的那几条船被盗料的案情,而这一份是与案人员的供辞,再这一份则是刘蔚与吴莅手下私下往来的证据!
“刘蔚于一年前就开始设计盗料中饱私囊,从盗料到运送再到出手,简直瞒天过海完美无缺!
“但他留下的后手居然却是收买吴莅的属官来做下这些,他这是想一箭双雕,既捞了油水,又把祸水引向了咱们啊!
“彭燮有太子撑腰,近几年风头可越发劲了,前年他跟三叔争夺粮额,落败之后一直耿耿于怀。
“运司那么多可使唤的小吏,刘蔚偏偏挑中了吴莅手下的典史,这若没藏着嫁祸之心谁都不会相信!
“他们如今竟敢明目张胆犯下这样的事,咱们可定要通过总督大人禀报世子才是!”
柳烁未及看完神色已变得凝重:“他们犯事年余了你们居然一点都不知情?!”
“三叔明鉴,侄婿虽然担着湖杭河段巡察任务,可您也知道,咱们总督府虽然独立为政,但是水师营由于之前替太子运送程啸等人吞下来的赃银,自前年始已由太子指派的参将掌管。
“这彭燮亦是太子插在总督府的,刘蔚通过水路偷运船料,只要水师营不说,谁还能往外透露?”
说白了,彭燮与水师营明面上仍听命于顾家,实则却已由太子掌控。
前不久程啸一案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当年提出的派遣程啸等人前往江南主持敛财的是太子。
出于运输保密的需要,太子与如今顾家的当家人东亭侯世子顾廉交涉,在未惊动朝中任何耳目的情况下将水师营指挥使这职派遣了自己的人坐镇。
而后未久,漕运总督府一位参政涉事而折损,太子当即派遣替顾家与户部侍郎陈廷琛有过节的户部郎中彭燮顶上了这个位置。
在当时看来这两次任免都是出于共同的利益所需,但近年从河运禁备完全牢牢占据在太子手上,且彭燮上任之后屡次有意无意地在总督府里与柳烁别苗头来看,这局面已经有了一些不受控制。
总督府里原本从樊信到各地提举司要职,都可以说是由顾家一手把控。
然而如今却暗暗已分成两派,以至于柳烁与彭燮有了前番冲突,而这次嫁祸的手段虽然不怎么高明,但是要紧的是被栽赃的事情本身吗?
绝不是!而是彭燮一党究竟是想干什么?他们在漕运上的阴险企图才真正让人觉得心凛!
“看来太子也是心有不甘了。”
柳烁看完将几纸证据皆都折起来,负在身后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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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狭路相逢
钱韫道:“三叔,咱们是否该立刻将事情上报东亭侯府?”
柳烁踱了几步,停步道:“要报。但是,不能直接告状。”
“这证据确凿,分明就是太子有心与顾家争权,如何还不能直接告状?”
“太子是有异心不错,但眼下局势,容不得太子与顾家之间有半点分岐。顾家没了太子,皇上要收拾顾家不会有任何顾忌。
“而太子没了顾家,他这储位也将摇摇欲坠。他们两方就如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此刻最讲究同心合力。
“一个栽赃的案件跟皇权比起来算什么?
“你就算是直接把证据呈上去,世子也只会反过来降罪于你我,或者直接将你我调离都有可能,而绝对不会任由你我在此时挑拨生事,掀起波澜扰乱军心,懂么?”
钱韫怔住。“那此事又该如何处理?”
“老爷,樊大人着人来传话,说是有紧要事情相商,请您移步总督府。”
话音刚落,柳家家丁便疾步前来。
柳烁示意钱韫:“你先吃杯茶,我回来再议。”
钱韫颌首。
刚在花厅落了座,又听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大人怎么亲来了?”
“皇上暗中遣了武宁侯坐镇南康卫,本官方才才收到消息,钱韫何在?”
钱韫听到这宏亮嗓音,旋即又抬起屁股起身,快步到了门外。对着粗壮身材,一身织锦缎袍的常服官员下拜:“下官见过大人!”
“你不是管着湖杭河道么,怎么未及早上报此事?!”
钱韫听说凌渊奉旨坐镇南康卫的消息方才心里也是懵了。
再听得这声怒斥,当即跪下地来:“回大人的话,下官四日前自湖州出发,出发前未曾听到任何关于钦差的消息,委实不知武宁侯到了湖州!”
“那你回来做什么?!”
面对责问,钱韫少不得又把来龙去脉跟樊信说了,随后柳烁也将手上证据递了上去:“下官正打算要去衙门与大人禀明此事!”
樊信翻看完毕,也透着震惊地看向钱韫:“如今人都在南康卫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