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将军既然暂代了督造指挥使的职位,就该留在卫所坐镇才是,却一天到晚留在码头,这算不算渎职?”
凌渊清冷的目光投过来,盔甲于身的他看上去给人的压迫感更强了。
长缨扫了眼四下,黄慧祺冷笑看着好戏,苏馨容若有所思,还有少数的几个人则在抱臂看戏。
长缨暗地里攥了拳,回道:“回侯爷的话,末将只是担心钱韫那边又出夭蛾子。”
凌渊神色不动:“钱韫能有什么夭蛾子出?”
霍溶神色漠然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而后目不斜视,靠着椅背岿然不动。
“刘蔚曾经与吴莅在督粮的事上起过冲突,据查,刘蔚的后台是理漕参政彭燮。
“彭燮于两年前经顾廉的幕僚推荐入衙,当任后与同为理漕参政的柳烁磨擦不断。而柳烁则是举荐吴莅的钱韫的岳叔。”
凌渊凝眉:“这个我已经知道。”
“此事定然会导致双方水火不容,钱韫回淮安,我若猜得不错,应是回去告状,让柳烁去跟樊信交涉,拿出刘蔚来给南康卫做交代。
“但我估摸着樊信不会答应他跟彭燮起冲突,因为按照目前局势,漕运司里头不宜闹出内讧。”
凌渊略沉吟,再道:“为什么?”
长缨接着道:“漕运司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落了这么多把柄在南康卫手里,倘若交了刘蔚,那么损失了干将的彭燮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将会与柳烁针锋相对。
“若是不交,那么他们就得交出吴莅,如此钱韫又岂能甘心?
“因此樊信将会比较难办。但他们也不太可能会轻易认栽。要想平衡,就只能找出两全齐美的法子。”
厅内众人听她胸有成竹地说完,俱都愣了。
大伙原以为凌渊要拿捏她是轻而易举,她一个个小小千夫长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再加之她先前在凌渊手下的熊样,自然是不曾希望她有什么好表现。
可谁能想到她不但没有受挫,反倒是思路清晰地把事情分析得有理有据?
霍溶手扶着杯盏,舌尖轻轻地抵着唇角,仍是没看这边,但目光却格外清亮。
凌渊静默而长久地望着长缨,没有肯定的意思,却也没有说话。
第117章 她是我凌家的人
黄慧祺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苏馨容也拧紧了双眉。
只有谭绍毫不吝啬对得意爱将的赞美,高声道了个“好”字!
长缨微微松了些气。
“你怎么能肯定樊信想要平衡?”凌渊又看了过来。
长缨凝神道:“因为,漕运司不可以分裂。”
东亭侯重病不能理事之后,朝中文官有不可小觑的一部分人被皇帝替换,漕运是皇权的命脉,眼下顾家与东宫最大的筹码就是它了。
彭燮具体有什么底气跟柳烁作对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大宁两代皆受外戚专权所累,若再任其流毒下去,那么不管谁坐那个位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太子能够与皇帝周旋这么多年,且还能未被顾家完全控制,足见不会是没有主见的人,也不会甘心做傀儡。
那么他就不可能没想过将来继位后的事情,若万一他上了台,顾家仍是掐住漕运,掌控朝廷来架空他,他怎么办?
他一样不会甘心让外戚掌控。
那么他想跟顾家争权,介时继位之后总揽皇权,也就太正常了。
不然的话,前世里又怎么会斗得那么惨烈?
而皇帝又怎么会处心积虑的把杨肃隐瞒到最后才暴露出来?
所以他想跟顾家争夺漕运司,一点也不奇怪,如今自是没有证据证明彭燮是太子的人,但除去太子,显然也不会再有人赋予他底气不是吗?
樊信同意交出刘蔚,那就等于是打了彭燮的脸,不管彭燮背后是什么人,他敢于跟柳烁斗,那在这件事上都是不可能让步的。
长缨这番话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众人对这短短一句只能参悟。
但上首几个人望着她的神色却都越发郑重了,霍溶目光已投过来,虽依然镇定,但已显深沉。
谭绍在沉思,凌渊却直接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旁人参不透她说什么,可作为掌握着一手信息的他们几个,是不可能参不透的。
面前这个年岁不算大的丫头,素日表现是很不错,堪为卫所里的佼佼者,但没有人会想到她还会谙得透朝局
行伍和弄权可是两回事,她究竟是如何在当差的同时对当下朝局还看得这么明白的?
长缨心底却涌出些无奈。
她岂只才知道这些?
她所知道的有些东西说出来,连信都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但既然说到这里,她索性往下道:“我猜想,他们能牺牲吴莅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可如果他们真的这么选择了,那么彭燮后台是谁,我想我也会有答案了。”
只要他们选择牺牲吴莅,那么彭燮身后一定就是太子。
凌渊望着她,没再说话。
他不出声,屋里就开始静下来。
长缨不敢坐下,突兀地站在那里。
霍溶收回目光,起身道:“沈将军还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漕运司的事确实我已经接手,有什么不是,回头我来给侯爷赔罪。”
凌渊目光倏然挪到霍溶身上:“沈将军是我凌家的人,怎敢劳驾霍将军替她赔罪?”
这话,毫无疑问又让屋里响起一片倒吸气的声音来。
长缨也怔住。
四面的窃窃私语声轰得她脑子里嗡嗡声不断,她直直地望向前方,凌渊冷肃的目光在与她对视。
“是不是凌家的人,那得沈将军自己承认。”霍溶缓声道,“侯爷觉得呢?”
凌渊看了一眼他,又看向长缨,仿佛在等待她的答案。
长缨攥了攥拳头。
她怎么可能是凌家的人?她还有什么资格自称凌家的人?
“铃铛儿,你是最听姑父话的……”
熟悉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在她脑海里翻滚冲撞,先前涌上喉头的腥甜仿佛又要往上冲。
那声潮撞击着她,终于要把她紧闭的心门撞出裂缝来的样子。
她拳头攥了又攥,说道:“侯爷抬爱,末将孤家寡人,不敢逾矩。”
她感觉到对面投过来的冷到刺骨的目光,但也顾不得了,毕竟有些东西她还没有做好当众揭开的准备。
……
长缨不知道怎么走出议厅的。
她有些神不守舍。
“沈长缨,你是凌家的小姐?”
苏馨容到了跟前。
长缨看看左右,只见仍有许多路过的目光在冲她打量。再看看苏馨容,虽然脸上布满了探究,但更多的却是凝重和疑惑。
长缨没有理会她,但一时间也没有能抬得动步。
“既然知道有可能是侯爷的小姐,苏将军还能这么不客气,也真是让人很钦佩了。”
霍溶已然走到身边,搭在腰上的手臂正撑在长缨背后,隐隐有环护之意。
他睥睨着苏馨容,眼底尽是阴冷。
苏馨容抿紧双唇,深深看了眼长缨,折身走了。
霍溶扭头睨着长缨:“跟我来。”
长缨定站了会儿,望了眼长天,吐气跟上去了。
进了公事房,霍溶示意她坐下,然后拉开抽屉拿出只四四方方的木匣来,推给她。木匣上方还搁着只小瓷瓶。
长缨支额道:“什么?”
“盒子里是治头疼的药。上面这瓶子里则是化淤的,你自己涂涂脖子。”
霍溶示意她。隔桌投过来的目光沉静又晦涩,让人看不懂内容。
长缨打开盒子看了看,里外都新净得很,还有太医院字样,她停了下,抬眼道:“霍将军在宫里很有面子的样子。”
霍溶不置可否。只是沉默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长缨此刻也无暇顾及这些,她道了声“谢过”,便拿起来要走。
霍溶道:“没想到我去接了盒药的工夫,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沈长缨,你学武功是干什么用的?”
长缨望了他一眼,顿了会儿又坐下来。
凌渊虽然扣住了她的脖子,但却是扣的后颈,因此并没有掐住她要害,她要脱身不是做不到。
但她凭什么反抗?
看到凌渊的那一眼,她整个人,就瞬间已经被罪恶感制压得服服帖帖了。
如果不是她,她想,凌晏一定连孙子都抱上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尽享天伦了吧?
“是我对不住他。”她道。
霍溶目光深深,半日道:“倒是头一回听你说这话。”
第118章 你会离开吗?
长缨笑了下。
不管她说不说,事情都摆在那里,凌晏的死她推不脱责任,她不说,就表示她不自责不内疚吗?
她若不自责不内疚,又何必重生之后以保住凌家为己任?
前世里的事情到这一世还凄凄怨怨地,她会觉得自己矫情。
霍溶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凌渊并没有想杀你。”
长缨嗯了一声:“也许。”
也许他真的没想杀她,也许是也还顾忌着他的母亲,沈家就只剩下她这根独苗,以姑母对娘家的感情而言,倘若凌渊杀了她,来日又将令姑母如何自处?
当然,也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但她实在也想不到他既然都追到这里来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扬扬手里的药盒起身道:“我先告退。”
“你有没有想过,凌晏的死或者跟咱们俩那张婚书隐隐约约也有点联系?”
霍溶看着她侧影,说道。
长缨顿住,倏然转身。
……
凌渊回府进了房门,眼底的深沉还没有退去。
清风灌入窗口,撩动窗下的铃铛,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回响在屋里。
他伸手托住垂下来的缨络,微微一攥,那铃声便渐渐静止了。
郭蛟把手里的信件呈上来:“二爷来的信,说是侯爷到湖州来的消息已经都知道了。
“太子这两日动作频频,樊信听说也进了京,顾家那两日倒是平静,如今也看不出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凌渊眼里无波无恙,半晌,他把手收回来:“让她到府里来。”
郭蛟会意之后,略为迟疑了一下:“璎姑娘她去霍将军屋里了。”
凌渊这才转身,深凝地看起他来。
……
卫所这边,霍溶还是坐在椅后,从容而认真地望着长缨。
最初知道她就是害死自己亲姑父的沈璎时,他确实也曾对她产生过排斥。
但人总归有血有肉有知觉,从她对他们俩的婚书毫无所知,对那段往事也完全茫然,再到凌晏死的时间又恰恰在这件事情之后不久,她在这些事情上的反应,都说明凌晏的死背后有原因。
见过她头疼的样子,她不肯说,他也不会逼问。
但事到如今,凌渊来了,且还对她动手了,她这个坎能迈得过去吗?
事情总要解决,她总归需要面对。
虽然她跟他那半个月,看上去跟凌晏的死不相干,但时间挨的那么近,又万一有联系呢?
长缨怔怔站着,抿紧了双唇。片刻后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没有。”
霍溶凝眉:“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长缨深深看了眼他,没说话。
屋里陷入静默。
半晌,霍溶又幽幽道:“如果凌渊要带你回去,你会离开吗?”
长缨收回目光,攥着手上盒子,这次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迎面而来的太阳光刺疼了她的双眼。
凌晏是她害死的,凌渊不杀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带她回去?她还有什么脸回去?
她心血翻滚,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她想她快控制不住了,眼下,她急需要快些回去沉静下来,不然会失控的,一定会的。
“沈将军,侯爷请你过府议事。”
刚走出卫所大门,郭蛟便挡住了去路。
长缨停步望着他,再度将手里盒子攥紧。
凌渊还在找她?他找她做什么?是为了斥责她,惩罚她,还是跟她面对面地把先前中断了的讨债算得更彻底些?
郭蛟看着她失血面色,沉气换了口吻:“璎姑娘还是去吧,免得侯爷等久了。”
长缨抿着唇,指甲抠进了盒缝里。
凌家东边小花园里建了座敞轩,这会儿上铺了玉簟,换了装束的凌渊正坐于上方。
四面景色还不错,一小园子的牡丹正盛开着,硕大一朵的花肆意又张扬,是极惬意的纳凉之地。
长缨看了一眼四周,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站定。
她知道凌渊选在这里见她不过是他不愿与她共处一室,品行无可挑剔的他,就是要收拾她也得选个敞亮的地儿,免得有损自己的名声。
“侯爷。”她行了个礼。
凌渊抬眼扫着她,神色是真正的静如沉潭。
长缨也垂眼望着足下,不动也不吭声。
“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半晌,他问。
长缨没想到这个开场白,抬起头来。
他没有表情。
长缨默了下,说道:“我自己。”
凌渊翻开面前几上一本薄薄簿子,再道:“自称长缨,不到四年时间又从最基础的士兵做到了如今从五军副千户,还对漕运事务也努力在深究,这是打算要在卫所里闯出一番名堂,来日跟凌家分庭抗礼?”
“不敢。”对这样的苛责长缨反倒显得平静,也许是早就了然于胸的缘故。
她哪里来的底气跟他作对?总之他想怎么样,她受着便是。
这一日从早上到如今,也去了有小半日,她情绪激起又压下,压下又被激起,已然疲惫不堪,倘若逆来顺受能让他心里好受点,早点放她回去,她会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