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寓平日还算沉稳,此刻闻言不免怔住。
倘若说前面那些话都还算是空话,那到这里,就再也不能令他无动于衷。
无论如何,顾家对海患情况有了解这绝对是事实,而他们至今为止也没能拿这条来阻挡宋逞,也是事实……
他下意识地伸手,端起一旁盖碗在手里。
长缨知道火候够了,遂又道:“听说下月便是老夫人华诞,不知宋学士有无回乡伴老夫人过寿的打算?
“宋学士多年不曾还乡,这季节旅途也轻松,若是能回来走走,既能与夫人小聚,同样也对老夫人尽了孝心,也是好事一件。”
宋寓再度凝神。
海运的事的确也只有宋逞才作得了主,可他若去信给宋逞,却未必三言两语能打消他主意。
沈长缨这话分明是在提议让宋逞回湖杭实地看看,这是在给他出主意递台阶,让宋逞自行斟酌然后衡量轻重啊!
想到这里他也无法再掩饰,感慨道:“将军所言令在下深以为然。不过冒味问一句,不知将军与侯爷是?”
她跟宋家非亲非故,就算是结交也还是宋钧主动接近,她一个在职武将也谈不上对宋家有什么明显图谋。
那么她这么上心地促成这件事,究竟是为什么呢?难不成她与宋家之前还有别的渊源?
想到凌渊先前对她的紧张,他不禁问出来。
长缨却未料他突然问及,正准备喝药的她,也停下手来。
第180章 没想到是他解围
屋里陷入静默,就连紫缃也愣住看了过来。
凌渊本该在南康卫好好呆着,但他偏偏因为她出现在这里。
她应该跟宋寓说她跟凌渊没关系,但眼下是她在图谋结交宋家,她再睁眼撒谎,有好处吗?即便是眼下混过去了,又能混多久?
恐怕他回去后随便往南康卫一打听,就能把她披着的皮给扒下来。
可是在这节骨眼上直言相告,谁又能保证宋寓会接受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呢?
倘若他不接受,那她这番心血岂不完全泡了汤?
“她是昔日戌边将军沈寰的独女,也是我们凌家的表姑娘。”
很快门口就有声音划破了这片宁静,凌渊走进来,看了眼他们,最后与宋逞道:“她是家父家母最疼爱的侄女。不听话,跑出来从军,说什么要建功立业,好像凌家麾下没有卫所似的。”
说到末尾他轻睨了长缨一眼。
长缨没有料到他会给她解围,虽说她已经做好了坦陈相告的准备,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跟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宋寓虽然早觉得这当中有蹊跷,但亲耳听到这番话还是忍不住怔愣。
自家叔父在京当差,京中里各府大小事他们又怎可能未曾听闻?凌家那事当时可是震动了朝野上下的。
本以为凌家与沈璎定誓不两立,此刻听凌渊的意思,却好像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这么说来,沈将军便是当年”
他知道这么问不合宜,但他实在也需要一个解释。
凌渊道:“很多事情不能道听途说,尤其是看上去有违常理的事情。宋学士是朝中大儒,今日一见,宋公子也颇有令叔父之风。”
他没有解释,反倒是语意深深地把宋寓夸了一把。
宋寓暗忖了会儿,想想也就罢了。凌晏之死他未亲目睹,自己也的确是道听途说。
再说身亡的是凌渊的父亲,既然身为儿子的他都能够视沈璎为常人,出面承认沈璎深受其父其母疼爱,他宋寓总不至于还要替他出头惩戒凶手?
便拱拱手,算是揭过了。
长缨怕再节外生枝,晚饭时便趁少擎进来时提出回湖州。
霍溶没从杀手身上得到线索,再听说长缨急着走,便又问过梁凤的意见,得知没什么问题,也就安排下去让翌日早饭后动身。
少擎他们三个都有不同程度的负伤,不过总的来说都是轻伤。为防再留下首尾,原先的案子索性就移交杭州这边卫所接手,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京师近来没有新的大事发生,这也许是因为顾家与东宫都在忙着应付宋逞突如其来的复通海运的提议,以及漕运司里已经将要掩不住的内讧。
连日来东平侯世子顾廉频频入宫,就算是消息捂得再严实,也多少漏出了些许不安的气息。
宋逞接到宋寓的信已经是十日之后,是他正摇着蒲扇在府里信步纳凉之时。
初夏的热风里夹杂蝉儿的鸣叫,信件内容令得本缓步行走在庑廊下的他,倏然间顿步在阶梯上。
长子宋寅察觉异样:“家里说什么?”
宋逞沉吟过后,直接把信递过他。
宋寅看完,也倏然间抬起了头。
这封信足有十来页之多,多是陈述在湖杭两地走方所得,清晰到连地点及走访的百姓姓名都全无疏漏。
这跟他们的预想是完全相反的,他们知道海面不平静,但从未看到过这样直接的陈述,照宋寓所言,这哪里只是不平静,分明就已经是祸害!
“倘若这确然都是老三亲自走访得来,那”
他望着宋逞,余下话却是说不下去了。
如果当真乱成这样,在如今朝局之下,重开海运绝对有害无益,甚至有可能更加失控!
宋逞厌恨顾家把持朝政已久,以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这次也是横了心要帮着皇帝肃清朝堂,眼下都已经与顾家拉开了架势,他又怎么会轻易休止呢?
是他轻率了。
前阵子妻子也曾写信来,说曾亲眼目睹东瀛人在街头闹事杀人,但,这些显然不会成为拖住宋逞脚步的理由。
“钧哥儿母亲前阵子是不是也曾给你来过信?”
没想到他截断的话头,宋逞自己倒是提起来了。
宋寅静默了下,也只好说是。
“寓哥儿亲自走访得来,消息自不会有假,钧哥儿母亲亲眼所见,也不会有假。
“顾家称霸漕运,钱塘一带乱成那样,他们必然知情,但距为父提出重开海运到如今,顾家未曾有任何一次拿出这些做为打击我的工具。”
宋寓默然抬头。
面前宋逞目光深深,透着让人心凛的锐利。
如果这是真的,那岂不是顾家早已经替他们宋家挖好了坑?
“那咱们接下来要如何做?”他抬步上前。
宋逞负手凝望了会儿云天,又步下石阶,往前走出几步,停在树下道:“天时地便,也许是该返乡看看了。”
……
“宋逞要告假回乡?”
杨际蓦地停在殿中央,扭头望着喘着气停步在面前的冯素。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上晌!皇上已经批了,准了他一个月的省亲假!”
杨际拧眉思索,连日被漕运司的事情扰得颌下已冒出来的青茬儿仿佛又浓了几分。
“那倒是批的挺痛快的。”他自语般道。转而,他抬步过去坐下,又抬起头:“老头儿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返乡,这是准备弃阵了?”
冯素上前:“就是不弃也顶不住多久,也算他识相。”
杨际微微凝目:“只怕是有人背后指点。”但说完他又撂下了这话题,问道:“樊信这两日呢?”
“殿下!”正问到这里,门外就有太监小跑进来,“樊大人方才被宣进乾清宫了!已经去了有大半个时辰!皇上还是传他带着近半年来漕运通行卷宗进去的!”
杨际面沉如水,半晌道:“那好得很,本宫和顾家争的时候,倒让皇上钻了空子坐收渔利么?”
冯素上前:“皇上前头放了宋逞的假,后头紧接着又把樊信宣进了宫,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杨际手搁在冰鉴上放了会儿,冷声道:“樊信必不能留了。请世子进宫来吧!”
啊啊啊啊发完才看到标题序号错了,抱歉抱歉,明天再找编辑改过来
第181章 这是仇人
梁凤怎么说也是名医,长缨伤好得快,未出一旬就已经行动无碍了。
养伤的间隙宋寓带着宋钧到家里来拜访过,侧面提到了宋逞已经决意回乡探亲,照日程来看,赶在老夫人寿日前面到达是不会有问题的。
长缨放下心头大石,这几日心情也轻快了很多。
她早知道只要宋逞心思活动了,回乡省亲不会是问题。
他提出开通海运虽是对抗顾家的一种方式,但又何尝不是把皇帝架在炭火上烤?
皇帝驳他不是,不驳他也不是。这节骨眼上宋逞突然提出要回来省亲,皇帝不乐颠乐颠才怪呢!
而他能够弃阵回来这趟,便说明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八九成。
剩下一两成便得在宋大学士面前露个脸了,毕竟她做这一切的初衷就是因为他。
谭绍因给了她几日伤假,近来她没去卫所。剩余的时间不是谭姝音,便是霍溶与凌渊来,左右交好的那些将领也偶尔来坐坐,如此反倒比起从前还要热闹的模样。
吴妈少擎他们得知她当年的确还有段记忆,个个都感到震惊。
等到回过神来,就没有一个人能淡定了!
他们没有想到在佃户那番谎言背后,长缨还曾经承受过那样一番折磨!能够把人的记忆都给弄没的撞击,那该有着多么强烈的劲道!
而当时却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她求助不了任何人,那时的她又该有多么绝望!
“倘若找出这人来,奴婢都想亲自拿刀将他给剐了!”
吴妈颤着声音说。“当年就算侯爷那么恨姑娘,也不曾对姑娘这么做过,而我们大伙却都还被他全蒙在鼓里!”
长缨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前世里她就被蒙骗了一世,她是直到重生回来之后才知道自己曾被愚弄,这么说来,也就是前世她根本就是直到死时还稀里糊涂的!
但即便如此,事实上除去那日所述,别的她也还是没想起来,究竟是怎么跟霍溶在山上相处的,后来又是怎么去往佃户家的,记忆怎么会被佃户的几句话给粉饰过去的,钱家怎么样了?她究竟去没去?她统统不记得。
唯一有印象的是他们捉住她对她施下重击的时刻。
那样的痛楚,的确是足够让人疯狂!至今回想起来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抱着双臂颤抖。
原来这几年的头疼不是因为她有疾病,而是因为当年那股疼痛的记忆,强烈到透过她被封闭的记忆还停留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令她但凡思及就觉得恐惧。
之前还不觉得,眼下既知她的确是为人所害,她便强烈地想要知道害她的这个五爷是谁,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伤害过她这总是事实。说句仇人,也不为过吧?
霍溶在跟她说她失忆,她还不觉得多么要紧,一旦记忆回来了,这种想要求个真相的念头就极其强烈了!
她想知道所有细节,她更想知道后来在兵部侍郎家的那次昏迷,究竟是不是也与这些人相关?
如果是,那么凌晏决意赴死的决定,便多多少少跟这件事有关系了。
如果凌晏的死也是他们推波助澜造就的,那才叫做是她必须手刃的真正的仇人……
“报仇的事过后再说,眼下是长缨的安危要紧。”少擎在杭州经历过最初的暴躁之后,此时也已经镇定下来,“有人想杀长缨,暂且不管是不是当年那伙人,都说明她现如今有危险了。
“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接下来得想好怎么应对这个事情才是。”
众人纷纷赞同。
黄绩道:“打今儿起,我就和紫缃寸步不离的跟着头儿。”
“治标不治本,防患虽然是必要的,但是太被动了。”少擎道,“最好咱们能想法子反制他们。”
长缨也思虑着,在南康卫范围内她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但离开这儿就不好说了。
身边要是他们都在,是不会有问题,毕竟她自己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儿。
可终究谁也无法保证她没有落单的时候,再碰上这样的险情呢?
“如今最难解的是敌人在暗,我在明,他不暴露出来,想反制他会很艰难。”
“可他们又怎会轻易暴露?”周梁摊手。
长缨踱步道:“如今也不能肯定对我动手的就一定是当年的人为了灭口。首先得确定这点。
“如果是,那他们只怕是防着我暴露这个五爷。因为目前我回想起来的这一段都连接得上,当中基本没有什么遗漏的。所以最值得的注意的只有那个五爷。”
少擎愣了下:“就只有个代称,就是暴露出来又能怎样?”
长缨也吃不透。
但除此之外,他们还能为什么杀她呢?
是还有什么重要的把柄她没想起来,还是说她压根就还没摸到他们脉门呢?
他们当年不杀他,此时却毫不犹豫地开杀。是说明当年不害怕,如今害怕了,还是说当年不杀她,是因为她还有价值,如今她的价值已经不存在了?
珠帘哗啦啦响,紫缃端了几碗莲子羹进来。
长缨止住心思,道:“近来发生的事情挺多,暂且先不要轻举妄动。侯爷让我去吉山卫,你们自然都是要跟着去的。
“到时候离京近了,消息多了,也就有更多机会找出眉目来了。不回去,永远也没办法取得进展。”
虽说最初她想回京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但这些真相,她也必须揭开不可。
至于凌渊想尽快让她离开,最近她确实也是在考虑,毕竟她调去吉山卫,也并不影响她等待杨肃。
“这话有道理。”少擎点头。接了莲子羹,道:“哪儿来的冰?”
“佟琪送过来的,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紫缃说。
从前他们在京师,夏日里能吃口冰爽是常有的事,这几年却是没有过了,也难怪少擎会惊奇。
紫缃说完,又与长缨道:“街口那绸缎铺子的掌柜,今儿见着奴婢了,说是铺子里又来了好些新料子,夏日里穿着极凉快。
“姑娘还没制夏衣的,要不去制几身?到时候宋学士来了,您也还得去串个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