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溶嘴角笑容微滞。
廊下的佟琪管速,以及刚好跨进院子来的梁凤俱都停下动作看了过来。
“不光家底不薄,人也不少。”凌渊看着这院里,又道,“蜀中的神医,出彩的扈从,排场甚大。”
霍溶端起茶来。
“她知道吗?”凌渊又问。
“知道什么?”
“你的身份。”
霍溶未置可否。
他吃不准凌渊知道了多少,眼下不出声要比出声安全。
但凌渊忽然也不往下说了。他不紧不慢喝完茶,又不紧不慢地起了身。
霍溶目光微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凌渊停步,冷眼扫回来:“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听说你这宅子是赁的,闲着无事就查了查。
“层层抽丝剥茧,就发现经手这宅子的某一任账房,堪堪也曾出现在霍家名下的买卖上。
“再查了查,就又听说霍家前几年把药材铺子开到了蜀中——这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梁家子弟定然是你在东宁卫时期结交上的,对吗?”
霍溶捧着茶杯,面色平静,看不出来受到什么影响的样子。
“据说霍家家主霍明翟这些年时常蒙旨入宫,我说难怪霍将军会底气十足,原来是有皇上为恃。”
凌渊负手冷哂:“一个皇商少当家,轻易不曾露面人前,私下里却混迹军营数年,捏造身份获任正三品的武将,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要继承家业的样子。难道霍将军私下里还有别的野心?”
屋里屋外的人都静默成了石雕。
凌渊会把霍溶的身份查到这儿,实在出乎人意料,但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堂堂武宁侯备受皇帝器重,若是至今都未曾发现问题,也愧对他这名声。
霍溶握着杯子坐了会儿:“男儿志在四方,就算我有野心,不是也正常?”
“既是正常,又为何捏造身世?”
霍溶抻身吐了口气:“侯爷是好奇我,还是好奇长缨的仇家?”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凌渊冷声。
“追究我没有意义,如果实在想知道,去问皇上。”霍溶好整以暇看过去。
凌渊对他这回答实在也不能满意。
但霍溶的档案是兵部审过的,这件事如果不通过皇帝允许,也不是能不到。
此时再执意追究,就显得有些跟自己过不去。
他复坐下来,道:“刺客这案子打算怎么处理?”
“处理不了就搁着。”霍溶靠进椅背,“是狐狸,总会有尾巴露出来的。”
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细声品茶的声音。
凌渊虽然查到了他是皇商霍家的霍溶,但其实霍溶觉得这个速度还是对不太起他武宁侯应有的利落。
之所以拖到如今才查出来跟他摊牌,不过是因为长缨夹在里头。而时间再往后,他也不确定凌渊会不会查到他隐藏最深的那个身份。
凌渊若查到了,就难保旁人也查到。
从种种迹象来看,背后这人极有可能就是朝中人,长缨不涉政,但霍溶不但涉政,未来还要朝着执政的方向走——
不管于公还是于私,背后这人他都得查出来不可,而这人究竟会不会是当年伤害她的五爷,他也得弄个清楚明白。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有他回到京师才能发生改变。
谢蓬让他提前撤,他忽然不再那么排斥。
……
刺杀的事情没有进展,查到这里,其实能够努力的都已经努力过,已经没有再纠缠的必要。
即便是有危机,也只能是见机行事。
南康卫的安宁逐渐将这桩刺杀事件带来的阴霾冲散,日子重新按步就班。
这日下衙归来,忽然有了个好消息。
紫缃欢喜地随着长缨进门:“宋逞已经到湖州了,接连两日都在府里传见族中子弟,连齐知府登门拜访都给推了,但是来人说今日一早宋学士便在跟宁二奶奶打听姑娘您!
“看模样,大约是有心想要见见姑娘!”
长缨听着也着实欢喜:“有没有说谈的结果怎么样?”
宋逞会问及她,这自然是跟宋寓聊过了杭州乱象,既然宋寓已经跟他打过底,这就是好事情。
“这就不清楚了,但奴婢觉着,总归是好结果,宋学士才会频频提及姑娘。”
紫缃帮她除了甲衣,又轻快地替她更起衣来。“对了,侯爷昨日到了宋家,宋学士是见了的。”
论起官职,武宁侯不比宋逞低,论起权势,也不比他弱,凌渊弱的资历辈份,前去拜访,这是情理之中。宋逞见他,这也是情份之内。
“姑娘!宋家又来人了,这回是二奶奶派人来的,说是请他们老爷请姑娘过府一叙!”
刚说到这里,泛珠碎步迈进门槛,声音都是雀跃的。
长缨顿了下,旋即把身上的家常衫子换下,道:“才制的夏衫呢?!快拿过来!”
第185章 我欠你一个人情
一个时辰后,长缨在宋家前院见到了这位宋学士。
幼年时期在京师,其实各种场合上见面的次数不少,时隔多年,长缨也还是觉得时光走得很慢。
宋逞五旬不到,瘦,但是精神矍烁,两鬓略有斑白,蓄须,打理得一丝不敬,丝毫未影响他俊秀仪容。
简单一袭道袍穿着,浑身上下只腰间坠着块玉,穗子还是半新的,简单里又透着超然。
如此看起来,实则与当年的他未有什么分别。
宋逞接待她的地方是座敞亮偏院,在座的还有宋夫人,宁氏,以及宋寓。
但宋夫人和宁氏都只是走了个过场,寒暄了几句就让出了地方。
宋逞道:“你是凌祟云的侄女。”
他不是问,而是陈述。对于这样的开场,长缨只能直面:“是。”
宋寓生怕闹出不愉快,连忙出声打圆场:“长缨跟侯爷关系很好,侯爷对长缨很照顾——”
宋逞瞥了他一眼,他立时噤声,把话收住了。
宋逞望着长缨:“听说程啸的案子也是将军办的?”
“是。”长缨道,“程啸的案子是在下负责攻破,不过也离不开卫所将军们的支援。”
宋逞点点头,伸手请茶。
宁氏心里头倒有点惦记长缨,出来之后便立在庑廊下未曾离开。
自打长缨在戏园子外头与她说及海患之事,再者后来宋寓又实地走访得来让人震惊的沿海真相之后,她隐隐也觉得长缨成为了影响到宋逞改变决策的最有力的人。
也许她是有些妇人之见,不能具备公公的高瞻远瞩,但要让她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去跟权势滔天的顾家对撞,她实在是做不到。
但她也听说了长缨的身世,她也深怕宋逞会因为长缨的过往而对她有所偏见——
诚然,昔年她听说凌晏之死时心里也是震惊的,对凌家这位侄女也是鄙夷的。
可是相比较海运这件事而言,此时的她又自动地忽略了她做过的事情——好吧,她承认她是利己的,自私的,但她此举并不曾伤害到别人,应该还不算是失德。
她认为,如果不是长缨,宋逞根本就不会知道海患实情,如果宋逞不知道,那么到时候多半要遭顾家对付。
所以不管怎么说,是长缨帮助他们悬崖勒马,避过了这场纷争,宋逞不但不应该对她有所偏见,更应该承下对方这份人情才是!
屋里仍在继续。
宋逞已经分别问过这几年南康卫、漕运、湖杭匪情的状况,更甚至因为早前就听说凌家对长缨用心栽培,还提了几句琴棋书画。
但就是不提海运,几次长缨明明快要挨近这边缘了,也还是被他转移了过去。
“湖杭海患严重,老夫也有所耳闻,终究未曾亲见。这次,多亏了将军带引修明深入乱象,目睹海患之乱,从而使宋家避免了窘境。”
就在长缨几乎要犯琢磨的时候,宋逞忽然说道。
“在下惭愧。”长缨谦辞。
“不必惭愧。”宋逞道,“顾家把持漕运,这次却前后表现异常,修明的家书到得及时,也才使我顿悟。
“我欠将军一份人情,不知将军有什么难处,是老夫帮得上忙的?”
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言简意赅是惯常作风。
长缨听到这里,觉得此时要是客套,倒显虚伪了。
但眼下又实在不必他还这个人情。
想了下,她说道:“宋家是江南望族,在下也仰望大人风采已久,这次的事情不过是偶然,所知所得能为大人提供便利,在下已深感荣幸。”
宋逞沉吟着,说道:“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虽问得笼统,长缨却听懂了。
她如今身份已经等于暴露,凌渊也已经找到了这里,虽说目前已有袒护之意,但他也终究有离开的时候。
她在凌晏之死事情上若无个明确交代于天下,终究日子不会太好过。
“再过阵日子,在下也要调去京畿,总之不管在哪里,忠君爱国总不会忘记便是。”
“你要回京?”
长缨道:“有些事情迟早要面对。”
宋逞点点头,沉吟之后,他道:“也好。”
宁氏等了约摸一个时辰,院子里好歹是有动静出来了。
她慌急急地走到月洞门下,便看到宋逞与长缨边走边聊着出来。
宋寓在他们身后,神色是轻快的。
她走上前:“父亲。”
宋逞停步:“打点茶水送去水榭,把棋盘设好,我与沈将军走几局。”
她颌首称了声是,而后眼神唤住了后头的宋寓。
“怎么样?”
宋寓看了眼前方两人,笑道:“自然是很好的。二叔跟长缨谈虎丘张子安的画作,谈金陵吴伯安的文章,不知多投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长缨竟然文武双全。”
宁氏倏地就松了口气。
虽然宋寓全程没说到宋逞具体对长缨有什么评价,但是她这位公公清高又挑剔,难得见他在晚辈将臣面前兴致如此之高,看上去这自然是投契的了。
也跟着高兴,高门贵妇也有高门贵妇的难处,日后她在京师,能多个这样有底气有实力,又受家翁赏识的手帕交走动,于自己也是有好处的。
至于外界对长缨的评价——她打算还是不要去搭理了。
……
有些念头一旦生起,就跟发了芽的种子似的,没法儿往回缩。
连续的意外令霍溶觉得提前撤离南康卫是必要,但他同样觉得有必要的是还得跟长缨这里有个交代。
凌渊至今还卡死着时间等着她去吉山卫,他不能让她去,她若去了,来日他们在京师相见,就不会是霍溶和沈长缨了。
他必须带她一起走,哪怕是暂且不能成亲。
“少夫人去见宋逞了,听说还是宋逞主动要见的。”
佟琪巴巴地前来报讯。
虽然说长缨的上进每每都说得理直气壮,但其实,霍溶对她如此上进的目的还是带着些不解。
因为他近来才意识到,她与宋家人走得这么近,竟很有可能是为了结交宋逞。
她结交宋逞又于她一个武将有什么好处呢?
他发现,她究竟在执着些什么,他竟然并没有摸清楚过。
不过也不止是他没有摸清,相较而言,凌渊是更加不懂她,这又让他心里略感平衡——对的,他就是把自己的底线放得这样低,不然不能开心。
第186章 你随我进京吧
“有京师消息么?”他随手拿起两份文书来。
“京师有大消息!”话音落下,谢蓬就拿着几封信自外头快步进来:“皇上来密旨了!”
霍溶抬起头来。
谢蓬停在门槛下,气息还不是很平:“宋逞突然告假离京,复通海运的事等于搁浅,顾廉五日前早朝上突然自行提出复通海运,并且还请奏要五军都督府抽调将士前往护航抗倭!
“皇上以饷粮不足为由驳斥,但顾廉穷追不舍,仿佛咬住人裤腿的疯狗,已经没有撒嘴的意思!
“他们这是看宋逞半路撤了,不甘心,想再拽宋逞入泥坑,而后把五军营将士一起拖入泥坑里赔上。
“出了事,到时候必定是宋逞背锅!”
谢蓬将信纸呈上去,快速道:“皇上让你尽快预备回京!你先看看!”
霍溶看完,支桌站了起来。
……
长缨在宋家用过午饭即回来了。
少擎他们一看她脸色就知她此番颇顺。
虽然不知她究竟结交宋逞有什么用意,但任务再次达成,总归是好事。
回房后紫缃进来,说道:“秀秀也来信了,说是给咱们物色的宅子已经看好了,位置在顺天府学那边的桂花胡同。
“同街有一半都是京师的官吏,说是姑娘知道的。目前只给了定金,等姑娘介时亲自看过再付银款。”
上个月凌渊说要调她去吉山卫,长缨琢磨后便做好了打算,让秀秀那边先帮着打点,万一不行回去也不至于临时寻宅子。
但目前凌渊并没有再催促,长缨也决定暂且装个傻。
虽说是早就作好了回去面对的准备,心里头又岂能当真那般坦然?全无痕迹般地面对故人故土,真是做不到。
这些事情便交给紫缃打理,接下来两日,她仍按时在卫所里当差。
码头已经不需要她日日过来监督,由于新增了将领接替徐澜和苏馨容,人手也够了,也没有什么夭蛾子,长缨通常两三日来一回。
下晌去了趟船坞,看着天光还早,就找了惯常呆着的河岸树荫乘凉。
此值盛夏,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码头也多有经停载着官眷的大船,江对面有孩童们在河滩上奔跑嬉戏,斜阳照着他们自制的略显粗糙的纸鸢,风里有草木香,是惬意的江南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