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先看见他身上银灰色的大氅,然后才看见他的脸,在黑夜的朦胧当中,俊美的男人紧紧抿着唇,坚毅的下巴越发清晰,好看的眉眼却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枝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果然,生的好看就是很容易令人心动。
可她也很好看,为什么这个男人就一点都不为她心动呢。
郁闷归郁闷,枝枝却还惦记着正事,唇角微微掀起来,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上去拉他的手臂:“殿下,外面凉,先进屋吧。”
沈璟昀抬头望着屋檐上大红的鸳鸯灯,脚步停下来,唇边带着笑意:“你想做什么?”
“请殿下喝酒……”枝枝弱弱回答,“殿下……”
沈璟昀淡淡一笑:“孤素日好酒,若这酒不好,可糊弄不了我。”
“最上等的女儿红,殿下从江南搜罗的好酒也未必比得上,等会儿尝过便知。”
竟然敢怀疑她的女儿红不好,待会儿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好酒。
枝枝挽着他的手臂,将人拉进屋里。
沈璟昀从善如流,刚踏进门脚步又停了,看着里面的布置,哂笑道:“你这……”
大红的帐幔大红的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洞房花烛夜,也多亏了东宫没有太子妃,否则看见这颜色,非得拿刀砍人不可。
枝枝也跟着一愣,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外面等人的时候,青霜和绿衣推说有事,离开了,原来就是准备这个去了?
枝枝赶紧请罪:“殿下,妾身不知道……并非是故意逾越。”
顾家不过商贾人家,都知道妻妾有别,妾室自然用不得正红,更遑论洞房花烛夜了。她是个妾,屋子里装扮成这样,着实太过僭越了。
沈璟昀摇了摇手:“无妨。”
不过是间屋子罢了,哪个姑娘心里头没有这样的想法,若因此就怪罪了,未免太过较真,也太过冷情。
现在倒是这么说了,可太子殿下全然忘记了,当初木良娣穿了件大红的衣裳参加宫宴,他自己是怎么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的训斥对方的。若非木良娣都羞愤的哭了,他可能还要继续训斥下去。
如今换了个人,他倒好说话了,若给木良娣看见他这举动,听见他这么说,怕是要活生生给他气死了。
枝枝抿唇低笑,“殿下对我真好。”
沈璟昀一怔,蹙眉道:“方才不知为何,总觉得以前好似在哪里听过你的声音?”
“是吗?”枝枝笑的天真无邪,哪怕心都快跳出来了,还要装作一无所知,”殿下认识妾身这么久了,自然熟悉妾身的声音,又何出此言?”
那次拦他的轿子,都多久了,居然还没忘记?枝枝只庆幸他没多想,也没想着去查查,不然只要知道跟着宁王妃进宫的是她,那一切都完蛋了。
估计他还以为,是宁王哪个有头有脸的姬妾,毕竟按理说宁王该陪着顾宁平进宫,可宁王又没见过枝枝,进宫的也就不是枝枝,沈璟昀也从没往她头上想过。
“没什么。”沈璟昀收回思绪,也没有多想,只以为自己一时想茬了,“不提这个了,你的酒呢?”
“殿下先坐。”枝枝拉着他坐下,“妾这就去拿酒。”
她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便拿自己细瘦的手臂,搬了一坛子酒过来,那酒看上去,粗粗一算也有好几斤,她两只手托着底部,细白的腕子便露了出来,还没有他的一半粗。
沈璟昀起身,单手拎着那坛子酒,“怎生的如此瘦弱,孤何时少你饭吃了?”
枝枝眨眨眼睛:“是妾天生吃不胖,世人都以细腰为美,难道殿下不喜欢吗?”
沈璟昀顿了顿,还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自己不喜欢,可他也不曾说自己喜欢,只想了想道:“若有个人喜欢你,该是不管什么模样,都喜欢的。”
他原本对那些柔弱娇美的女子也没什么感觉,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的小模样,心里便天然对这样的人生了三分好感。
若她长成别的模样,或许他也会对别的模样生出欢喜呢?
喜欢的从来没有具体的模样,只有一个人,她什么样子,你就喜欢什么样子。
他摸了摸枝枝的脑袋,忽然觉得有种叮嘱自家女儿的感觉,忍不住语重心长道:“若有个人告诉你,你需要做到什么样子,才会喜欢你,那他着实不值得你喜欢。”
不要像母后那样,半辈子都在学父皇喜欢的模样,模仿他喜欢的人,可最后也不过是个香消玉殒的结局,心心念念的男人,也不曾为他落一滴眼泪。
一个人如果不喜欢你,那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模样,他都不会喜欢你的。
沈璟昀忽然生出了几分伤感,自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的母亲,什么都不曾给他留下,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拼搏。
只留下了这个,教会他这辈子,绝不做父皇那样的人,也不做母后那样的人。
“那殿下喜欢什么模样的姑娘?”枝枝却问的坦率,“我喜欢殿下,我也想殿下喜欢我。”
枝枝听着他语重心长的叮嘱,心里一酸。
忽然不想再骗他了。
她这一生,从未碰见过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
这样的人,不应该被自己一个又一个谎言欺骗,更不应该被蒙在鼓里,当自己是一个好人。
姨娘说,如果一个男人说爱你,那定然是因为你的皮相,如果一个男人说要娶你,大概也是为了皮相,不管他们想从你身上获得什么,这样的男人都不可靠。
只有你碰见一个人,他什么都不要,真心为你好,这样的人,不管他爱不爱你,都值得你托付终身。
枝枝这辈子也唯有一个沈璟昀,会告诉她,什么样的人不值得你喜欢,告诉她你值得更好的一切。
她何其有幸碰见沈璟昀,又何其不幸,以这样的方式碰见他。
如果没有这些欺骗和龌蹉,或许事情就会很不一样,哪怕地位悬殊,哪怕身份千差万别,她也敢鼓起勇气,抱住他的腰,向他倾诉自己的感情。
可现在,却没有这样的立场。
建立在欺骗之上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就算最后感情成了真的,那也是假的。
枝枝觉得,好像就在这一个瞬间,她便心动了。有的时候,爱情就是一件无理取闹的事情。
它出其不意,又理所应当。
她亦忽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之前对得到别人的真心毫无办法,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怎么做。
因为真心,从来不靠谋算夺取。
“你啊……”沈璟昀无奈一笑,“你何时喜欢孤了?”
他摇头,“你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日后自然就懂了。”
她到底有没有喜欢,其实一眼就看得出来,难为她还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这些日子她做的事情,就好像小孩子过家家,若这就是爱情,那爱情未免太不值钱了。
沈璟昀半分不相信,只觉得有几分好笑,到底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年轻姑娘,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天真的可爱。
“殿下,我不小了。”枝枝握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低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扇子,“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知道你的心思吗。”
沈璟昀抽出手,避而不答,只是垂下眼,拆了酒封,道:“江南的女儿红孤囤了许多,你若喜欢,便去取些。”
入口的酒醇香绵柔,仿佛江南的温柔气息扑面而来,沈璟昀道:“的确是好酒,你从何处寻来的,孤竟没有这样好的?”
“这是妾身的女儿红。”枝枝俏皮道,看着他微怔的神情,心里忽然来了兴致,“殿下,江南风俗,女儿出生的时候,埋几坛女儿红下地,我们家祖籍江南,自然也有这样的风俗。”
“这酒已经十五年了,快十六年了,当年用的是最上等的黄酒,埋进地下,酒坛子还要那开满桂花的枝条做成框盛着,久而久之,桂花香融进去,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江南许多人家,埋的都是寻常黄酒,自然比不得我这个。”
沈璟昀沉默不语,他倒是忘记了,这个女孩儿今年刚好十六岁,十六年的女儿红,除却她自己的,还能是谁的。
“殿下好酒,应该也听说过女儿红的另一个风俗,女孩子出嫁的时候用来宴客之外,还会留一坛子带到夫家,同夫君共饮。”枝枝低笑,“殿下,你喝了我的酒呢。”
“是,孤喝了你的酒。”沈璟昀神色复杂莫辨,却又喝了一杯,低声问:“你可知,这么撩拨一个男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枝枝顿了顿,“殿下,喝酒吧。”
沈璟昀嗤笑一声:“就你这个胆子,也敢……”
他的声音被堵在咽喉。
沈璟昀瞪大了眼睛,看见女孩儿娇媚动人的双眼紧紧闭着,在他眼前放大开来,唇间的一抹温热带着女儿红的醇香,一起咽进了咽喉里。
那双刚才托着酒坛的细白双手,正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裳,她身上带着女儿家特有的馨香,直直扑到鼻腔中。
沈璟昀呆住了。
一双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去搂她,还是推开她。
枝枝干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我不好看吗?”
沈璟昀得到片刻的喘息,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一言不发的任由她抱着,半晌道:“你可知道,宁王府的事情,本是个意外,如今你若是还想后悔,孤……孤或许还会同意,可过了今晚,就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还会同意吧,可沈璟昀却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同意。
枝枝脱口而出:“那天在宁王府,什么都没有发生!”
话一说出口,便不那么艰难了,她松开沈璟昀,破釜沉舟般与他对视,意料之中看见他震惊的神情。
“那天在宁王府,什么都没有发生。”枝枝重复了一遍,还加了一句,“是我刻意引导你,让你觉得你糟蹋了我。”
沈璟昀还没反应过来,手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酒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枝枝直视着他,“我方才就说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为了活命,和蓝侧妃合谋,算计了你,那日后花园种种,本就是个阴谋。”
“那为何不假戏真做,都已经到了那个地步了,为何要让自己功亏一篑?”沈璟昀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枝枝难得沉默了一会儿,“那日殿下带我去假山洞里,几乎被烧红了眼睛,我本就未经人事,若被那时候的殿下……怕是命都要丢了。”
沈璟昀不语。
“我拿香料将殿下迷晕了……”枝枝顿了顿,看着他,“但我也不愿意就这么功亏一篑,就把自己装成被殿下□□过的样子,还……还给殿下弄了出来。”
说起这样的话,到底有几分羞涩,枝枝低声道:“后来的事情,殿下便知道了,我和姐姐顺理成章离开了宁王府,我也……也到了东宫。”
“我本来打算一直瞒过去,今晚我算到自己小日子要来,就想灌醉殿下,行了夫妻之礼,待到明日清晨,同样是血,殿下当然分不清楚,是我的小日子还落红。”枝枝一口气全说了,“妾隐瞒殿下,还蓄意陷害,请殿下责罚。”
她在赌,赌沈璟昀不会罚她。
可沈璟昀一直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气氛让枝枝的心逐渐沉下去。
她开始慌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一定很生气,说不定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枝枝闭上眼睛,等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玉佩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响从耳边擦过,随即远去,枝枝睁开眼睛,只看见他已经站起身,从自己身侧走了过去,连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枝枝心里一沉,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
人类最生气的时候,往往不是暴跳如雷,也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沉默,是那种能够将人压迫至死的沉默。
枝枝知道自己过分,可没想到,他会生气到这种地步。生气到,连看她一眼都懒得,甚至都不愿意惩罚她。
枝枝的确不明白他的心思,按照常理来说,这样的事情,他身为男人,本是不吃亏的,换了旁人,生气也有限。
可他偏偏就能营造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怖感。
狠狠握着拳头,枝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离开,如果今天他离开了这里,可能以后也就这样了。枝枝却不甘心,他那么好,自己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如果在喜欢上的那一瞬间就要失去,那么她的坦诚,有什么意义。
她亦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身体快于思维,便站了起来,直冲到沈璟昀身后,伸手便抱住他的腰。
身后一沉,沈璟昀自然而然停下脚步,他轻轻叹了口气,“放手。”
“殿下,我知道错了。”枝枝抱紧了他的腰,双手在他身前扣成了麻花,以免自己被挣脱,“我骗你的事情,也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便要死在宁王府里头,您舍得吗?”
沈璟昀便又沉默了。
“我是做错了,不该欺骗您,可我不知道您这么好,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肯定就直接向您求救,何至于把自己折腾成那个样子。”
枝枝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我太害怕了,宁王那样的人,我天天都在恐惧自己被他弄死了,甚至夜里都不敢睡觉,一做梦都是他那张脸。”
“你不要不理我啊,如果生气,就骂我。”
沈璟昀轻而易举掰开她的手,“我并不是生气,也不会罚你。”
他将枝枝挡在一臂之外,不给她接近自己的机会,淡声道:“你最近自己待在屋里吧,过些日子便放你出来。”
他反手关上了门,将对方焦急的神情关在门内,转身离开。
守在门外的朱雀几人呆呆看着他,忍不住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