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放弃二十一世纪的尊严,也不想成为一个他人无法理解的、尼采式的悲剧人物。可夹在其中太别扭了,玛丽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而现在她隐隐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放下纸笔后,玛丽缓缓吐了口气。
她摸了摸微微泛红的脸蛋,然后回归到了更为现实的问题上来——口罩的问题。
摆在书桌旁边的一团破布就像是一盆泼在头顶的冷水般,将玛丽从梦幻的甜蜜中惊醒。她拿起一块破碎的棉布,只想把脑袋埋进去。
纵然玛丽有千万般能耐,有一点她是真的不行,那就是针线活。
玛丽的本意是做一个方便携带、且足够结实的口罩雏形来展示给工会。
抛去重重现实问题,她暂时的想法是做个类似于口袋的“外罩”,然后向内部填充简易的过滤层。
但是构思很美好,动起手来则困难重重。她的一番尝试,不是加了过滤层后会变得臃肿,就是不贴合人脸。
要是绷不住口鼻,那哪儿来的防尘作用啊。
她左摆弄右摆弄,就是想不出该怎么让用棉布为原材料的口罩能够贴合人脸。
凯瑟琳走进房间时,看到的场面就是如此:玛丽竟然在书桌前尝试着做女红。
她还没见过玛丽认真构思针线活的场面呢!
凯瑟琳禁不住好奇地问道:“玛丽,你在干什么?”
玛丽:“我在想口罩该怎么做。”
凯瑟琳:“口罩?”
玛丽:“给工人们在工厂上班时佩戴的,要防尘、还得贴合面部。”
她放下手中的棉布,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构思描述出来。
“好麻烦呀,”她苦着脸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这有什么麻烦的?”
在一旁的莉迪亚终于看不下去了。
从晚饭过后,玛丽就在书桌前研究那堆破布,还时不时煞有介事的写写画画。莉迪亚在她动剪子之后就隐约猜出来她想做什么了,而听完她的想法后,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么简单的事情,她竟然研究了一个晚上?
莉迪亚走向前,阴沉着俏脸,一把抓过那堆破布:“不就是口罩吗,我来给你弄。”
玛丽:?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莉迪亚出手帮自己干活了???
不仅是玛丽,连凯瑟琳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莉迪亚。这几日她一直阴沉沉的,对谁都爱答不理,更别说莉迪亚心中的“罪魁祸首”玛丽。
或许是两位姐姐的表情太过明显,莉迪亚冷哼一声:“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看你笨手笨脚浪费棉布,我被你搞的心烦死了!”
“我明明——”
“住嘴。”
莉迪亚气冲冲地打断了玛丽:“快去忙你杂七杂八的事情去,这个交给我。”
玛丽:“……”
等到莉迪亚拿着棉布离开房间时,玛丽还没搞明白情况。
她这是突然转性了,还是真的嫌弃自己烦呀?不会是这几天憋出毛病来了吧?
算了。
反正在米尔顿,莉迪亚也没事可做,找点事做总比一个人闷闷不乐钻牛角尖好。玛丽便由莉迪亚自行琢磨去了。
反正她的确不擅长针线活,有这个功夫,不如想想该如何说服桑顿先生,同希金斯心平气和地谈谈。
第60章 红娘好难当62
说服桑顿先生很容易。
他生性肃穆, 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玛丽提及自己的想法是为了让工人暂停罢工,桑顿先生便没再多说什么:“请希金斯过来吧。”
现在?处在罢工状态请一位工人过来?
玛丽想了想,桑顿先生自认光明正大, 自然不怕旁人非议。但这节骨眼上,还是少生事端为好。本着低调原则不论是希金斯到访马尔堡工厂, 还是桑顿先生一位工厂主跑去希金斯家中,都不是合适的选择。
“不如在黑尔先生家见面吧, ”玛丽提议道,“玛格丽特和希金斯先生的女儿贝茜关系很好,而你是黑尔先生的学生,不是吗?”
桑顿自然明白玛丽的想法,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最好拿出一份能让双方满意的方案来,玛丽小姐,希金斯不是好说话的人。”
玛丽失笑:“那你就是吗, 先生?”
他当然不是了。
但玛丽有自信能说服双方, 原因很简单——调节双方利益矛盾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帮助玛丽拿到汉普的线索,从而辅助远在法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找到打破非法垄断的办法。
这样,棉花原料降到正常的价格区间, 工人们的薪水自然可以恢复正常。
以此为目的, 隔天工厂主和工会代表在黑尔先生家见面时, 气氛竟然还算融洽。
玛格丽特请女仆为两位先生各自倒了一杯茶,然后才坐到了玛丽身边。她颇为担忧地看了玛丽一眼,后者却大大方方地对她笑了笑。
“我的想法很简单, ”玛丽开口,“若是有哪里不够合理,请你们尽管指出。毕竟我从未参与过生产工作,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才构思方案。”
“请,玛丽小姐。”桑顿冷淡道。
“工会突然停止罢工,这势必会引起旁人的怀疑,”玛丽说,“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说服所有人。所以我在想,或许桑顿先生可以作为让步,改善一下工人们的工作环境。”
“你是指哪些方面?”
“严格把控工作规定,以及想办法减少工厂内的粉尘。”
玛丽说着,把自己誊抄好的方案拿了出来。她已经许久没做过策划书了,不知道这份说明能否让桑顿先生和希金斯满意。
二人谁也没想到玛丽竟然搞的如此正式,特别是桑顿先生。见到玛丽书写工整的策划书,不禁挑了挑眉。
策划书的内容不太复杂,首先是绝对禁止工厂内出现明火。玛丽的思路很直接:这件事完全交给监工来干,太给监工增加工作量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违者罚款,发现有人偷偷抽烟,或者以其他方式将火源带进工厂可以随时检举上报,上报者有一定的奖励。
其次就是之前玛丽考虑的,减少粉尘的方案了。
他看的很快,一目三行迅速浏览完毕上面的内容,而后把纸张一阖:“减少粉尘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小姐。”
玛丽知道。
二十一世纪严格把关的工厂生产条件,想要在维多利亚时代推广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工厂主又不是慈善家,他们拿不出太多预算来做慈善。
况且,就算真的有仁慈善良的资本家存在,也拿不出这么多资金啊。在这个年代,连最最普通的防尘口罩都是无法量产的奢侈品,更遑论其他条件。
“采取一些措施,总比没有强,”玛丽说,“我想不出完全阻隔粉尘入侵人体的办法,但是至少可以减少几率。”
桑顿先生侧了侧头。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室内的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良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事实上,我一直考虑升级机器,新一代机器能减少棉渣产生,不仅省原料,还会大大降低工厂内粉尘的含量。”
玛丽眼前一亮:“那不是很好吗?”
桑顿先生冷冷地看了希金斯一眼:“但计划还没实施,工人们就罢工了。”
如此看来,只要桑顿先生把条件抛出来,恢复生产的理由就又多了一分。这给了玛丽巨大的信心:“我相信工会会接受这个条件的。只要你的工厂恢复生产,其他的工厂主为了恢复生产也不得不接受同样的条件改善工厂环境。这对恢复生产,对工人们的健康都是有利的。”
桑顿微微蹙眉,似乎认为事情没那么容易。
但他显然不是一个把任何抱怨都挂在嘴边的人,寡言的工厂主再次看向玛丽的策划书。
“这是长远的想法,”桑顿如实开口,“短时间内我无法拿出足够的周转资金来更换机器和风扇,即便实施,也得一步一步来,但玛丽小姐,你提议中的增加工厂内的湿度,为工人配备手套口罩等等措施,是可以考虑实施的。”
然而说出这番话的桑顿,神色依然凝重戒备。
所以玛丽不觉得他是在认同自己:“但是?”
桑顿先生:“但是我可以做到,不代表工人会接受。”
玛格丽特有些困惑:“你觉得工人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为什么,我觉得明明很合理呀。”
希金斯闻言冷笑一声,不知道是在嘲讽桑顿,还是在嘲讽工人们:“恕我直言,二位小姐,你们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对于工人们来说,他们未必能理解你的想法。”
玛格丽特:“怎么会,还有人不爱干净吗?”
希金斯看向二位衣着得体的单身小姐:“冬季还好,夏天的时候要全副武装在室内待一整天,你觉得你能忍受吗,玛格丽特小姐?”
玛格丽特:“……”
希金斯不等她开口,继续说道:“从长远讲,玛丽小姐自然是为他们着想。但对于工人们来说,却是无疑在工作时添加了一份麻烦。他们不觉得棉渣粉尘的危害有这么大,更多的人甚至觉得把棉絮吃进嘴巴里,还能填饱肚子呢。”
玛丽:“这点我想到了。”
十九世纪的工人们没有受过基本教育,更不会懂得科学道理和健康常识。他们一时间无法接受新事物——哪怕是为了他们好,在无法理解的情况,又有谁能体会到呢。
知识限定了人们的眼界,工人们没有条件去获取足够多的知识,他们连吃饱穿暖都困难,因而能盯着的也只有下一顿饱餐和活过明天。
毕竟不是所有工人都像住在伦敦贫民窟的爱尔兰姑娘玛丽·摩斯坦一样,活的一清二楚又富有远见。
“我并不认为这是阻挠桑顿先生改善工人工作条件的绊脚石,”玛丽说道,“相反,我认为这是桑顿先生能提供给工人的第二个方案。”
“什么?”桑顿有些惊讶。
“那就是简单的教育呀。”
玛丽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看,玛格丽特的父亲黑尔先生,每周都会开办工人课堂,”她早就想好了,“可是有几个工人会对莎士比亚和弥尔顿感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如何健健康康活下去。”
所以黑尔先生的工人课堂基本上门可罗雀,更多的工人不过是觉得室内更暖和,找个地方睡觉罢了,根本不是拿来听课的。
甚至是工会开始策划罢工后,课堂就成了工人们集会的场合,黑尔先生这位“教书先生”名存实亡。
“与其荒废着,不如改教一些更为实用的卫生和健康知识。”
玛丽越说越来劲:“告诉他们为什么工厂要配备风扇,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防护棉渣粉尘。工人们当中的职业病现象如此泛滥,用事实说话,他们会理解的。”
桑顿:“黑尔先生未必懂这些。”
玛格丽特反应飞快:“华生医生懂呀!”
她总算明白玛丽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虽然华生医生刚来米尔顿不久,”玛格丽特说道,“但他生性善良,为人热心,还总是一副闲着无事可做,想要充实起来的模样。我去请他来为工人们讲课,他一定会愿意的!”
“与其讲课,不如让他写份教材,”玛丽提议,“华生医生年纪轻轻,我觉得他未必会长久留在米尔顿。”
开什么玩笑,短时间讲课还好,长时间的话万一他觉得这活不错,不肯走了怎么办?玛丽可没放弃把华生尽快撺掇去伦敦的计划。
就算福尔摩斯先生不在,玛丽·摩斯坦小姐可还在伦敦呢!
而且,约翰·华生的好文笔可是经由歇洛克·福尔摩斯本人认同盖章了的,他又是战地医生,深谙卫生医疗环境对健康的重要性。
这任务交给华生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除此之外。”
玛丽想了想:“我还可以编纂一些童谣或者绕口令,然后我和我的两位妹妹,再加上玛格丽特可以去教教孩子们。工厂突然增加了许多规章制度,工人们一时不能接受,除了他们不明白其中意义外,再有就是和平日的风俗不一样。但风俗是可以潜移默化改变的,特别是引导小孩子,让他们更早的接触到这些道理。”
并且,玛丽知道这些想法听起来很有条理性,但真正做起来一定会出现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自古以来改变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遑论在这个生产力并不算发达的年代。
“最后就是,”玛丽再次补充道,“我的妹妹莉迪亚针线活非常好,她主动揽下设计口罩的任务……你们觉得呢?”
直到此时,希金斯才慢慢地读完了玛丽的策划书。
他抬起头来,神情肃穆:“尽管仍然有许多异想天开的地方,可有些方法确实可行。如果你不介意,我认为经由修改和商议之后,可以推行。”
“我当然不介意!”
玛丽长舒口气,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特别你提及关于口罩的设计,”桑顿先生补充道,“构思很好,但能够过滤粉尘的过滤层确实是个问题,我会多多留意。”
那就好了!
她的初衷也是如此。
玛丽并非真正投入生产工作的工人,也不是常年奔波负责把持工厂的资本家。她不在一线抛头露面,能够提供给工会和桑顿先生的无非是从未来带回的经验和思路。
至于怎么做,还是得交给有经验的人来研究。
“这就必须由工会和桑顿先生一起进行了,”玛丽由衷地说道,“哪怕阶级不同,但总是能从分歧点中找到图谋共同利益的角度,我想改善工厂环境,对工厂主,对工人来说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