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在两个区域之间的山坡,有如一道分水岭般,将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分割开来,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为什么?”莉迪亚突然开口。
“什么?”玛丽问。
“为什么贝茜不要崭新的东西,”莉迪亚终于把心底的困惑问了出来,“崭新的煤油灯不好吗?”
“……”
玛丽等的就是她的问题。
从她们走出米尔顿的车站开始,玛丽已经等了十几天了。在莉迪亚气冲冲地抢过设计口罩的工作时,她就知道妹妹会问出口的。
因而玛丽并不惊讶,她只是提了提手臂间的篮子。
“你知道工人一周的工资是多少吗,莉迪亚?”玛丽不答反问。
莉迪亚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有五英镑吗?”
玛丽失笑出声:“你不了解工人的生活,还不了解佃农的生活吗?朗伯恩的农民们一年的收入难不成能比工人们一年的生活费还高?”
莉迪亚恍然地“啊……”了一声,却没了下文。
“他们一周只有十五先令。”玛丽回答。
“什么?!”
莉迪亚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在看到工人们的生活情况时,她已经大概有了一个工人很穷的概念,却没想到他们拼死拼活的罢工,为的就是这区区十五先令的工资?
“而你一年要花费多少钱,就不用我说了吧。”
玛丽平静地开口:“至于你的嫁妆,也不过区区一千英镑,一年的利息不过五十余英镑。若是你嫁了人,按照你平日的花销,再加上搬出朗伯恩后夫妻二人日常生活的支出,算五十到一百英镑之间,你觉得仅仅靠你的嫁妆能活多少年?”
莉迪亚:“我……”
玛丽:“而且威克姆还欠着赌债。”
莉迪亚:“……”
绕来绕去,莉迪亚终于明白玛丽为什么要带自己看望贝茜·希金斯了。
“我也可以自己赚钱啊,”莉迪亚小声嘀咕道,“你不也自己写连载赚钱吗,我绣活很好,我可以的。”
“你知道一件绣活多少钱吗?”玛丽失笑出声。
莉迪亚能有这个念头,玛丽很欣慰。但是她说出这话无非是和自己赌气而已。用绣活赚钱,多天真啊。
说的好像绣娘的工资比工人高出多少似的。
“你也知道小杰弗里的妈妈为什么常年病卧在床,”玛丽不轻不重地打击道,“她年轻时绣活比你还要好,莉迪亚,可是她早早地把眼绣花了。如今小杰弗里因为偷盗罪被罚,他的母亲就算是硬撑着也得做针线活活下去。”
玛丽静静地端详着莉迪亚变了脸色。
“你想自己赚钱,想法子经济独立,这很好,”玛丽说,“但我不觉得现在的你有这个能力。绣花漂亮可不够,你得让自己的作品和其他人不同才行。不过……”
她话锋一转,又挂上了标志性的假笑:“你要是想当个绣娘养活威克姆,我也没什么意见,反正横竖不是我受罪。”
莉迪亚:“你!!玛丽你真是太过分了!!”
这才像话嘛。
见莉迪亚又露出了攥拳头直跺脚的模样,玛丽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几分。
自从来到米尔顿后她就变得蔫蔫的,意志消沉就算了,竟然还偷偷躲在房间里哭。玛丽宁可她一惊一乍和自己吵架,莉迪亚才十五岁,还是活泼点好。
“我言尽于此。”
于是玛丽一收笑意,冷冷说道:“你要是还念念不忘威克姆,就自己算算账,看看需要多少钱才能养活自己和一个赌棍——当然了,你要是腰缠万贯,包养个小白脸倒是也没什么。”
莉迪亚:“……”
玛丽说完,也不再多嘴,只是拎着篮子重新转过身,朝着市区走过去。
这番话玛丽憋了很久很久,但她知道之前的莉迪亚肯定不会听她说道理的。现在说出口,她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深深清楚自己的这位小妹未必能立刻想通其中的道理。
但是她既没反驳,也没发脾气,就证明她多少听进去了。
这是个很好的开头。
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玛丽连连叹气,好歹是往好的方面发展呢。
而等到玛丽回到黑尔夫妇的宅邸,发现往好方面发展的绝对不止莉迪亚一个。
她刚进门,就看到玛格丽特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玛丽,你终于回来了,”她无比惊喜地说道,“我们等你很久啦!”
“你们?”玛丽敏锐地抓住了词汇。
玛格丽特也不多言,直接将玛丽拉去了厨房。
竟然是桑顿先生和布彻。
布彻在见到玛丽时双眼一亮,他立即窘迫地站了起来,颇为急切地对玛丽开口:“小、小姐,我,我好像发现了汉普有问题!”
第62章 红娘好难当64
玛丽知道工人们会有消息, 却没消息来的那么快,而带来线索的人竟然是险些害了桑顿先生整个工厂工人的布彻。
知道自己犯错在先,也知道玛丽才是真正为工人们争取利益的人, 布彻看起来有些畏惧玛丽,态度既热切又紧张。
他先是解释了自己在汉普工厂的原因:从桑顿的马尔堡工厂离开后, 几乎没有工厂愿意要一个违规抽烟的工人。在诸多工厂主学着桑顿更换机器时,手头最紧、也是最为谨慎的汉普算是最为滞后的老板了。
因而没多少工人愿意去他的工厂上班, 在这个情况下,布彻才得以找到了工作。
虽然布彻并不太清楚玛丽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人盯着汉普——工会只是说他又在搞小动作。整个米尔顿的工厂主中就数汉普最为狡猾,大家深谙他的秉性,也见怪不怪, 没有多问。
但在工人们常年深受资本家的坑害和剥削,知道工厂主的“小动作”不管是什么,那肯定没好事。所以大家和罢工一样同仇敌忾起来, 谁也没有走漏风声。
布彻急着戴罪立功, 也因为被桑顿开除的缘故不受欢迎, 成了汉普工厂的边缘人士。这反倒给了他方便,没人搭理,自然也没人注意到他闲时无事就去跟踪汉普。
而这番跟踪果然有了成果。
“汉普他, 他每周周一上午都会寄出一封秘密信件, ”布彻赶忙说道, “不是走邮局,是有专人从伦敦来回送取。”
“你怎么知道是从伦敦来的?”玛丽蹙眉。
“这周一我跟了上去。”
说着布彻在自己破旧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在火车站趁乱在他口袋中偷出来的,”布彻搓了搓手, 颇为尴尬地说,“非常时刻,我没有办法,玛丽小姐,请你原谅。”
玛丽拿来一看,是一张米尔顿到伦敦的车票。
“我从售票处那里蹲了一会儿,听到售票员喊他巴克尔先生,他说叫他杰森就行,”布彻又补充道,“而且看那穿衣打扮,应该也是一位工厂老爷。”
“穿着得体?”
“是的。”
“有没有什么外貌特征?”
“呃,”布彻露出忐忑的表情,“我、我除了衣物之外,并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征。”
……行吧,也不指望每个人都能像侦探本人一样观察细致不是吗。
严格来说,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追查线索的过程中,也用过不是特别道德的手段。鉴于线索关键,玛丽决定暂时不追究这件事。
“平日里别这么做就是了,”她对着布彻点了点头,“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
“真的吗?!”
布彻眼前一亮,那架势仿佛是被老师表扬的小学一样。
六个孩子父亲的成年男性,竟然高兴得喜笑颜开:“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自己做了这么……这么多,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反而让玛丽有些心酸。
她尚且不知道自己一番作为,在米尔顿的工人间赢得了多么高贵的声望。玛丽见到的只是一位贫穷的工人,为了争取半分尊严而不惜做出偷窃的行为。
幸好偷的是坏人的东西。要是能真的延误汉普与莫里亚蒂教授的联络人来往,布彻还是一位大功臣呢。
“你……”
玛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兴奋好:“你不要再从工厂里抽烟了,香烟对身体不好,留着多余的钱给孩子们买点有用的日用品更好,不是吗?”
布彻拼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黑尔先生的工人课堂上讲述了吸烟的危害性,我会努力戒烟的!”
玛丽:“……”
华生医生自己都吸烟好不好,他也好意思写出来。
玛丽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意识到了黑尔先生的工人课堂初步有了成效。
真好啊,所有的事情都越发明朗了。
“该怎么办,玛丽小姐,”桑顿先生的态度却更现实一点,“在这个时候,我无法抽身去伦敦确认信息。”
“换个人去吧。”
玛丽想了想:“最好是利益受害者,而且是你我信得过的人,这样不会出现意外。”
桑顿思考片刻:“宾利先生可以。”
玛丽:“不行!”
简和宾利先生结婚才多久,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刻呢。要知道宾利先生可是在婚礼前几天赶回内瑟菲尔德庄园的,这足以证明他已经为了产业,为了这件事忙活大半年了。
现在又要他去忙?虽然玛丽确信她这位大姐夫,还有亲爱的简都不会有半分怨言,但玛丽觉得不要必要时刻,还是暂时先别麻烦宾利先生了。
“这事交给我。”
玛丽信誓旦旦道:“我知道谁更合适。”
于是转天一大早,玛丽就直接敲响了布雷顿医生的房门。
约翰·华生医生在听到玛丽的叙述后,大吃一惊:“我去追查案件?!”
玛丽纠正道:“是让你到伦敦打探消息,不过的确是追查案件的一部分环节。”
华生露出了隐隐期待的神情。
显然,未来福尔摩斯先生最好的朋友兼得力助手,对玛丽追查的案件有着十足的兴趣和好奇心。听到玛丽愿意信任他,并且委以重任,华生是很高兴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眉头就是一拧:“不行,我在米尔顿还有教学任务呢。”
自从黑尔先生的工人课堂改变了教学方向,华生可是出了不少力。
撰写健康卫生知识对一名从战场归来的军医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他照搬了不少军队条例,稍加解释和纠正,运用自己的优秀文笔描述出来。就算是只受过南方乡绅教育的黑尔先生,也能把知识讲述的生动有趣。
然而本着负责任的初衷,玛丽在街头陪小孩子“玩”的时候,华生则在工人课堂协助黑尔先生带课,生怕自己有所疏漏没有及时发现,从而误导了工人们。
玛丽很认同华生的责任心,但这都大半个月啦!有什么疏漏都足够修改了好吗。
“你已经完成的很好了呀,”玛丽说道,“而且医生,你不会仅仅满足于改变米尔顿的工人卫生状况吧?”
华生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指……?”
玛丽灿烂一笑:“我的姐夫查尔斯·宾利先生,可是在伦敦也有投资的。米尔顿只是个小城,可以当成工人课堂的初步试点地区,伦敦和伯明翰,这种大城市才是最终目的呀!”
华生:“你真是太机灵了,玛丽小姐,为了把我‘骗去’伦敦,什么漂亮话都敢说。”
被戳穿的玛丽也不心虚,反而笑吟吟道:“难道你没动心吗?”
她知道提及案件,其实不用玛丽多说,华生已经跃跃欲试了。但他的责任心要他有所犹豫,玛丽虽然放下豪言壮语,画了个相当漂亮的饼——连街头的孩童都知道想真的把课程推广开来,是一件需要很多很多时间的事情。
但谁叫华生医生就是吃这套呢。
“一步一步来嘛,总会有成真的一天,”玛丽可是知道未来历史的,“说不定以后工人的孩子和工厂主的孩子就能在一个课堂读书,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想就好了。”
华生感慨地点了点头:“我会去伦敦,要我追查这个杰森·巴克尔,有什么线索吗?”
知道他有钱,应该是名绅士。至于布彻推断的可能是工厂主……玛丽觉得可能性不大。
什么工厂主如此清闲,每周一从伦敦跑到北方来呀,工厂还要不要周转工作了。
但能确定的是,这位捎话的人应该地位不算太低。
这样的判断足以缩小范围,然而伦敦这么大,一人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去找《海滨杂志》的弗雷德·霍尔主编,”玛丽沉吟片刻说道,“我会写封手信给你,他知道该向谁求助,给你引导。”
向谁?自然是那位“政府官员”了。
这样也省去了玛丽再写信给福尔摩斯先生的时间,信件怎么都是要周转的,这样一来不就直接能通知到侦探本人了吗。
“那好。”
华生答应的极其干脆:“你写好手信,我会尽快出发。”
玛丽:“也请你务必小心,医生。”
华生一笑,俊朗的面孔中浮现出了几分钦佩的痕迹:“你可真是一位少见的淑女,认识你是我的荣幸,玛丽小姐,希望我们能有再见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