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不答反问:“不觉得最近棉花涨价的速度有些快吗,希金斯先生?”
而看希金斯的神情,玛丽就有了答案——他当然知道,他就是工人,棉花该不该涨,希金斯可要比玛丽这个闲赋着的乡绅之女明白的多。
“近一年来没有天灾、也没有人祸,”希金斯说道,“汉普的工厂也就算了,桑顿的工厂一直选用的是利物浦的棉花,原价高了点,但胜在稳定,不应该涨那么厉害。”
“原因很简单,”玛丽说,“棉花供不应求了。”
工厂需要的棉花比棉花的产粮高,价格自然就上涨了。
希金斯闻言蹙眉:“怎么会?”
关键在于,棉花这种原料到处都能种植,不止利物浦在产,英国许多地方都在产,更遑论价格低廉的埃及棉和美洲棉。
希金斯听了进去,玛丽缓缓地松了口气。
“在伦敦的时候,”她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来意,“一位叫做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察觉到伦敦许多从外国进口棉花原料的工厂纷纷因为货源断裂而倒闭了,而此时汉普先生也有着拉着桑顿先生和其他合伙人更换供货商的打算,他顺藤摸瓜,找到了根本原因。”
“那这位福尔摩斯先生找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开口的是华生。
玛丽颇为惊讶的看了华生一眼,青年医生满脸关心,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实打实的好奇,好像玛丽叙述的不是什么简单的案件调查,而是怪光陆离的冒险故事似的。
但她还是回答了华生:“有人利用不法手段强行垄断海外的棉花原料市场,以此来操纵整个纺棉工业的生死兴衰。海外供货商多数破产,缩小了市场,利物浦的棉花物价自然上涨了。”
华生:“竟然有人这么大胆?”
岂止呢,玛丽觉得现在还是隐去莫里亚蒂其人和他的真实动机为好。这些事情还是等到福尔摩斯先生亲自为他的好助手解释吧,玛丽就不折磨华生的神经和心脏了。
“我是受福尔摩斯先生所托来调查汉普的,”玛丽说道,“他认为汉普手中依然掌握着有用的线索,但他不会告诉我,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希金斯先生。”
“汉普老奸巨猾,”希金斯无奈地说,“你觉得他会告诉我?”
“不,不需要你去问。”
玛丽深深吸了口气。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我需要的是你把这些事实告诉工会,然后……让工人恢复上工。”
希金斯:“……”
如果换做任何一位急脾气的人,听到玛丽绕了这么一大圈,最终的目的还是在于让工人们放弃罢工,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但玛丽觉得,希金斯并非是一位不动脑子的人。
退一万步讲,华生为他的女儿免费看病,就算生玛丽的气,看在华生的面子上,也不会把她赶出去吧?
幸而玛丽赌对了。
希金斯阖了阖眼,良久之后他打破了沉默:“我想,玛丽小姐,你说了这么多,并非单纯来充当桑顿的说客,而是另有目的。”
“我希望工人们能帮助我查案,”玛丽直言道,“监视汉普见了什么人,送了什么信,搞了什么投资、换了什么供货商——甚至是他几点起床,几点休息,我都需要知道。”
玛丽不知道福尔摩斯是如何融入街头车夫的社交、是如何获得工人尊重的。
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和侦探先生的某些案件一样,需要有人帮忙,她得用她的方式获得工人们的支持。
“而作为回报。”
玛丽斟酌字句,郑重允诺道:“我会尽我所能收集整理线索,帮助福尔摩斯先生侦破案件,让棉花市场的价格恢复正常。如此一来,原料价格降低后,工人们的工资就会随之上涨回正常水平。所以,希金斯先生,你比我更清楚工厂主们不会让步,帮助我查案,是从根源上解决原材料涨价的唯一途径。”
说完,玛丽想了想,继续补充道:“我也会尽可能地说服桑顿先生,提供一些改善工厂环境的措施办法,以此来补偿大家,你觉得如何?”
“改善工厂环境措施。”
听起来是玛丽为工人们着想,但希金斯却没有轻率地感到高兴。
他审视玛丽一番,而后开口:“不是什么敷衍性质‘改善环境’都能说动工人,小姐,那些工厂主们比你狡猾的多,你以为他们想不到鼓动工人的方式?”
显然,希金斯并没有把玛丽的话放在心上。
“我会向工会说明此事,”希金斯摇了摇头,“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这件事只能让工会代表们知道,我怕其中有内鬼。”
“你的考量很缜密,”玛丽赞同道,“而我去说服桑顿先生同你坐在一起好好谈谈,你觉得如何?”
希金斯扯了扯嘴角,但他没笑:“我很期待你能说服老爷们让步,小姐。”
离开工人聚集区后,玛丽的心情沉甸甸的。
而表情肃穆的绝不止她一个,华生医生回头望向希金斯一家的宅邸,沉重地叹了口气:“我得把事实告诉你们,玛丽小姐、玛格丽特小姐,贝茜的情况非常糟糕。”
玛丽看得出来。
她不懂医术,但是病入膏肓的人是怎样的状态,任谁都能肉眼看出来。而让玛丽更难受的是,贝茜笑容灿烂、性格乐观,可她自己明白自己的身体情况。
不找医生,是因为确实无法救治,也没得治了。
“我能做的就是尽快帮助福尔摩斯先生破案,”玛丽最终开口,“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到其他工人们。”
“你说的我都对这位福尔摩斯先生感兴趣了。”华生勉强笑道。
那不是更好吗!
玛丽就怕他没兴趣呢,要不是死亡的阴影沉重的压在玛丽心头,她一定要说上几句玩笑话趁热打铁。
但现在玛丽笑不出来。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能改变这个现实。
玛丽知道尘肺病是怎么来的,也知道如何防治。二十一世纪的工厂有着严格的卫生标准和防范措施,她很清楚。但碍于工人们的经济条件,碍于当下的社会生产力和科学水平的限制,玛丽没办法将这些措施推广开来。
可是多少也为他们做点什么吧,哪怕是不怎么管用,也多少尽自己所能吧。
玛丽心绪流转,开始思索自己能做的事情来。
第59章 红娘好难当61
玛丽的确想为工人们做点什么。
从希金斯一家简陋的房屋中回来后, 她就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
晚餐过后,玛丽一边整理着手稿,一边陷入了思索。
第二篇关于马戏团的连载, 她已经完成了初版草稿,但这不过是个框架, 还有许多细节需要修改。
精修文章、重新誊抄,这也需要不少功夫。幸好现在玛丽的连载都是短篇, 要是动辄几十万词的长篇小说,她这种创作模式怕是要浪费不少纸张墨水。
这让她免不了怀念起二十一世纪来了——至少打字不废纸也不费力气呀!要把稿件发给编辑过目,也不过是一封邮件的事情,隔着太平洋也是光速抵达。
而现在, 她写完寄到《海滨杂志》的杂志社,然后杂志社再印刷刊登,至少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玛丽还得追查案件, 她自我估计, 争取在《连环杀手棋局》的第三期连载面世之前把完稿寄给霍尔主编。
至于现在……
她收起手稿, 却没有放下纸笔。
见过希金斯后,玛丽觉得自己有了足够的事件,可以撑起一封写给福尔摩斯先生的回信。
斟酌片刻, 玛丽拿出了信纸。
首先她感谢了福尔摩斯对自己连载的称赞和建议, 并且简略地说明了第二篇故事的大概内容和方向, 然后玛丽也不多啰嗦,直奔正题。
“我不认为自己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汉普先生的信任,”她想了想, 动笔写道,“能够让他把面对救命恩人——就是你,先生——也不肯说出口的线索告诉我。所以我决定请别人帮忙。就像你在伦敦时所作的那样,我找到了当地的工人。”
写到这儿时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玛格丽特和希金斯的为人。
其实参与事件当中的还有一位意料之外的约翰·h·华生医生。玛丽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华生医生写进信里,最后她坏心眼地决定——不要!
提前让福尔摩斯先生知道了华生的存在,那宿命般的初见岂不是就没有意义了?她的任务是把华生“骗”回伦敦去,至于他和侦探如何相识,如何成为朋友,那让两位绅士自己解决吧。
想到这儿玛丽偷偷笑了笑。
跳过了华生,她继续汇报喜讯:“当地的工会代表希金斯先生是个讲道理的人,我说明了棉花原料涨价的反常原因,希望他们能暂停罢工,代替我监视汉普先生,他们同意了,并且愿意和桑顿先生谈谈。”
写到这儿,玛丽的笔停了下来。
事实上,她需要同福尔摩斯先生反馈的事情也就这么多——身为玛格丽特眼中的“私家侦探”,玛丽帮助福尔摩斯破案,能够进行交流的、侦探最想要知道的,也只有案件的发展。
但是……
玛丽阖了阖眼睛。
短暂的沉思过后,她重新睁眼,然后继续写了下去。
“我在想,我在此作为中间人,或许能够为工人们在工厂主那边争取到一部分利益。”
后面的话,和歇洛克·福尔摩斯没什么关系。
成功了,是玛丽·班纳特为工人谋福利;失败了,是玛丽·班纳特在资本家面前讨了个没趣。横竖是和案件不相干的事情。
“目前我的想法是从工人的工作环境和工作待遇着手。一是工厂必须升级机器,更换风扇;二是增加工厂内的湿度,这两点的目的都在于减少空气中的粉尘含量。再三,为每个工人配备工作服,若是觉得出资太高,至少要有手套和口罩,让工人减少与粉尘接触的皮肤面积。”
这是目前玛丽设想的三个方案。
其实她就是把二十一世纪的工厂要求简略照搬过来而已。只是在当代社会如此寻常的条件,放在十九世纪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光是为工厂配置风扇几乎就要花费五六百英镑的费用——玛丽一篇连载的稿费才十二英镑呢。
玛丽最担心的问题其实是口罩。
纺棉厂里多发的尘肺病,属于有机尘肺,也叫棉尘病。病因在于空气中的棉渣粉尘经由呼吸道进入肺部,引起以肺组织弥漫性纤维化——也就是说,减少粉尘排放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阻止粉尘进入肺部。
贝茜尘肺病发作时的虚弱模样历历在目,已经归来半天了,她瘦削痛苦的神情仍然深深地刻在玛丽的脑海中。
杜绝尘肺病的最好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粉尘进入肺部。这听起来极其简单,可做起来却是如此的困难。
原因无他,玛丽找不到材料。
棉布不方便透气,没有防尘功效;纱布好上那么一点,但对于粉尘来说也基本没有阻隔效果,更重要的是对于工人来说,他们支付不起。
棉渣粉尘漂浮在空气中,既看不见、也摸不着,需要经过处理的过滤层才能够吸附拦截。现代工厂里工人配备的防颗粒物口罩,都是由无纺布和特殊过滤层制成的。
可是在维多利亚时期,别说特殊过滤层,无纺布都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退一万步讲,玛丽是个工科小能手,她可以制造出无纺布,然而不投入工业式生产的话,工人也不可能消费的起。
残酷的现实情况叫玛丽倍感无力。
——明明知道如何拯救更多的人,可是她办不到,这和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工人丧失生命有什么分别?
“我可能得花很大工夫说服桑顿先生接受条件,并且花更多的心思让工人们明白这样保护自我的必要性,”玛丽沉重地写道,“尽管或许没什么太明显的用处,可我觉得我必须去做,先生,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能明白。”
确实没必要同歇洛克·福尔摩斯诉说这些。
可是为什么要说呢?
玛丽凝视着信纸上的字句,清澈的眼眸微微闪了闪,浮现出几分甜蜜的笑意。
或许是因为分别之时的那个握手,让玛丽觉得,他了解自己。
不仅仅是了解她所做的动机,也不仅仅是了解她构思方案的目的。玛丽要的并非认同——她要是在乎旁人的眼光,干嘛不努力地讨好别人,老老实实做个符合阶级属性的乡绅小姐?
玛丽想要的“了解”其实是“不在乎”。
玛格丽特知道她这么做,会感叹一句玛丽·班纳特小姐天使心肠;工厂主知道她这么做,会背地骂一句这个南方来的单身女士多管闲事。然而不论正面的观点还是反面的观点,终归是玛丽做了她不应该做的事情,仿佛她的行为是脱轨的,是不正常的。
但福尔摩斯完全不在乎。
他不会在乎玛丽“应不应该”做什么,不会从社会道德层面、阶级立场方面评判玛丽的行为是否逾距脱轨。歇洛克·福尔摩斯来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就像是主动伸出右手选择握手礼一样,和阶级无关,和礼貌无关,和所谓的体面得体,讨不讨喜无关。他认定是对的,于是福尔摩斯先生就这么做了。
“在伦敦分别之前你的举止让我深受震撼,先生,或许你自己并未意识到,”玛丽如实写道,“但一个握手礼,你肯定了我为人的尊严。”
她认真落笔。
“我无比感谢你的尊重,先生,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而现在,轮到我去尝试着肯定自己,以及他人的尊严了。”
写到最后一个单词时,玛丽隐隐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蓦然一轻。
长久以来她在这个年代都像是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玛丽深爱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但她也知道旁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书呆子、放肆无礼、罔顾礼仪,以及简直不像是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