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几处泥坑里还残留了古怪之气,是与姚三娘尸身、死胎、药渣里的气息一致。
“看这里的泥土松动情况,地上种的植物应该半个月前被连根拔出。”公孙策看向王掌事,“它们是不是与素心兰花长得一样?”
王管事先点头又摇头,“姑爷不许旁人入院,我仅是在门口瞧了瞧。这次种的看着像是素心兰花,但那叶子有些不一样,比一般兰草更圆一些。确实是在半个月前,被姑爷挖了出来了。”
叶子圆一些?
言不周与公孙策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对于黄棘的那句描述「苦山其上有木焉,名曰黄棘,黄华而员叶,其实如兰,服之不字」,黄棘可不正是比正常兰花的叶子圆。
“王掌事,这块地是试种田。在我的理解里,试种意味着用不一样的肥料,改变植物品种,也就说此地的药材药性并不稳定。所以,它们被用到了谁的身上?”
言不周问出了非常关键的问题,“既有试种,该也有试药吧?而且,你说这次种的是素心兰花,从前种的是什么?但凡此地所出,总不会与外面的一起出售,必是有另一本名册记录吧?所以东西在哪里?”
王掌事被一串问题砸到脑袋上,他还真一个都答不出来,“我……,这事我不清楚,可能被姑爷用到了义诊上吧。”
“义诊?”公孙策并未听闻陆家医馆设有义诊,“胡玮去哪做义诊了?”
“每半年,姑爷都会去汴京四周义诊,一走一个月,像是卫州、陈州等地都去过。”
王掌事说胡玮本是穷大夫。作为陆家的老仆,他觉得陆浩选中胡玮做女婿,一方面看中其医术有潜力,另一方面是看中其心善,所以也支持胡玮每年有两个月在外义诊。
心善与否,真不能草率判断,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言不周让人取来铲子,她将问药轩的两厘药田掘地三尺,未曾发现地下有异。而且此处泥土从外表看也是寻常普通,颜色土质都与外头一模一样。可是种植植物必要养料,异植存活靠得又是什么?
之后,接连搜查了胡玮在药田与陆家的居所,对药田胡玮所做之事竟未有更多线索,只因胡玮不曾留下一张书面记录。
目前,可以推定陆家有问题,但是缺乏最直接有利的证据。
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那伙杀人行凶者为何只杀了陆浩与四位护卫,他们真的与遛弯的胡玮遇上了吗?如果遇上了为何不是当场也杀了胡玮,而是让胡玮失踪了?
十日后,正在案情陷入僵局时,开封府接到线报,截杀陆浩的四个人找到了。
包拯看向被绑到开封府的四人,他们并非杀手流寇,从其身上搜出的身份文牒证明全都是良民。
“陆浩该死!”带头的中年男人丝毫没有杀人反悔之心,“他医死了我爹,既然官府不肯给一个公道,我们就自己讨。”
一番审问,四人交代他们都是陆家医馆的医疗事故受害者。
早前胡玮尚未入赘陆家,陆浩还不时去医馆坐镇,这四个人的家人是陆浩接手的病患。他们信了太医的名号,不惜花费重金来京城求医,可是却都没能保住亲人的命。
四人也曾闹过,想要陆浩给个说法,但是人单力薄被不了了之了。
这些年来他们都存有报复的念头,后来因为机缘巧合认识了,终是决定联手截杀陆浩。
包拯听着四人的叙述,这条复仇之路走得真长,而在姚三娘之死闹出后,他们更觉得不能再放任庸医活着。此前,四人就反复侦查过陆家附近地形,终是等到了陆浩出门的这一天。
“你们说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份,许诚原来也要参与其中,但他的身体情况一直不好,当夜就只有你们四人行动。陆浩身死,大仇得报,许诚是死而瞑目地去世了。”
“不错!许兄弟早走一步。而如今大仇已报,杀人偿命又如何,我们五家人在地下相聚也快活。”
开封府之所以接到线报,是有人在棺材铺子听到身份可疑的四人说为兄弟报仇杀了陆浩之类的话。这四位医患家属的相识,可以说是许诚牵起的线。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死了最后的家人,上无老下无小了。
包拯手指轻扣着许诚的那份身份文牒,没想到陆浩之死与猜测的专业杀手截杀有些出入,是一批患者家属的复仇。更没想到的陆浩的医术还真是败了太医署的名声,也不知他当年怎么混成太后信任的太医。
如果许诚真是病患家属,从而谋划了一场潜伏十年方成的联手复仇,那么该说一句他心机颇深。
如果许诚不是病患家属,而是有意将这些复仇者积聚在一起的人,那么其心机至深所求为何?
*
案子要破,银子要赚。这两者并不冲突。
言不周回到汴京后依旧去趣书轩说书,尽管鬼月已经过去,但在与百昇商议后,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志怪专场说书时间。
最近既是遇到了异植现世,则说起了一些相关故事,而且还向前来听书者表示她也收故事,比如说这些年在汴京由花草引发的八卦,希望能借此挖出更多当年黑牡丹或是相关异植的线索。
今夜收工,言不周没想到来了一位稀客。来者是一幅粗布衣衫打扮的赵祯,或者该称他为赵柳。
赵祯没有掩饰心情不佳,他提着一坛酒,“听说阿言在收故事,我听过一则黑牡丹之死,你有没有兴趣收?”
第22章 论如何心情舒畅
这还用问,只能找一处舒服的地,准备听故事。
言不周随着带着那本大内官员的文牒,当再见赵祯时,有些感谢的话在没有挑破身份前必须揣着明白装糊涂。虽然她知道最好离皇家秘密远一些,但赵祯都主动找上门来了,拒绝不听的后果怕是将赵柳这位朋友推远了。
这会没法在瓦肆中找到完全僻静无人打扰之处,哪怕趣书轩亥时打烊,但四周有很多时过子时才休息。“不介意的话,我们去趣书轩后门。”
赵祯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去哪里喝酒不重要,他只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有些苦恼疑惑了近十年不得解,而在终于得知了真相的那一刻,他真的想说一句来生不入帝王家。
“牡丹被誉为花中之王,黑牡丹极为罕见是千金难求。多年前,在一盆墨冠京华受到无数爱花之人的追捧争抢,一位衙内为博佳人欢心,费了老大力气将其弄到了手。
这花被送给了他最爱的女人。似在表明人比花娇,不论衙内有过几位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个女人才是捧在手心的人。”
十多天来,赵祯一直都关注着陆浩被杀之事。这与他一直密切注视的庆安宫的动向有关,当郭槐避人耳目悄悄出宫,他就察觉到了必有大事发生。
刘娥身边的这位大太监看似安静了好些年,颇有在宫里养老的趋势,又会是什么要务需要郭槐亲自出马?盯梢郭槐的人发现他是去探望一位病患,不是达官显贵,只是一个体质虚弱的年轻人。
许诚,年近三十,在京城靠打零工为生,没有家眷亲戚,安静起来和隐形人没两样。他只提过一两句,能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全靠好心人的及时援手,但是一身病痛难以根治,也就是在与阎王讨价还价谈活着而已。
未免打草惊蛇,暗卫没有再冒然接近许诚探个究竟,谁想隔天许诚就死了。
不久则爆出了许诚与四位病患家属组成了复仇小队,正是他们拦路截杀了陆浩。
在这一串消息迎面砸来时,赵祯是一时间懵住了。要不傻就看得出,复仇小队是许诚有意而为,此事背后怎么可能没有郭槐的影子?
郭槐身为太后的大太监,他会无缘无故出钱帮扶一位穷困的病人?会不知道许诚曾耗费家财请陆浩为其母治病,但陆浩接手没多久还是让许母撒手人寰了?
不,郭槐必然什么都知道,有意地接近许诚,把复仇的想法灌输给了他。
然而,陆浩与郭槐同为刘娥的手下,郭槐绝对不敢不经过刘娥同意就对陆浩下死招。或者该问,为什么要下杀招?
有时,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则是真相。
赵祯在得知了陆浩的医术并不顶尖时也曾疑惑,当年刘娥为何从太医署里选中了陆浩,而非其他太医负责她的孕期问诊。
他隐隐有过猜测,踏入深宫,非凡的本事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守口如瓶。陆浩能成为刘娥的心腹,不是因为医术非凡,而是因为足够听话。
陆浩为刘娥保守的又是什么秘密?这个秘密竟是让他在离开太医署的十几年后招来灭口之灾?
赵祯继续对言不周说着旧事,“衙内把一盆珍贵的黑牡丹送给了养在外头连小妾都称不上的外室,这一点又岂能瞒过他的妻子郭氏。
郭氏并非衙内第一位妻子,她是续弦,本以为自己的命比前头那位一个孩子都没怀上早早就死去的女人要好,但嫁到衙内家十几年后,她才觉命运有多讽刺。
衙内有过五个儿子,其中三个是她生的。可不管是不是她生的,五个儿子都没长大就都夭折了。
当时,郭氏经历了第三次丧子之痛,身心重创缠绵病榻。她自知时日无多,却在听闻衙内在外养着一个比她入府时间还长的外室,更买下黑牡丹博佳人一乐时,心情变得非常愉悦。
阿言,你猜郭氏的心情为什么一下子晴朗了?”
轰隆!
这个问题似是惊雷,直接劈到了言不周头上,当下她真的希望急速降智。
赵祯的这段故事,说的就是先帝真宗、太后刘娥与早逝郭太后之间的陈年往事。墨冠京华此花被先帝买来送给刘娥,那时郭太后惨遭第三次丧子之痛而再难康复。
当年,只要是正常人就会意难平。
作为妻子得不到丈夫的宠爱,更是连面子也没给她留几分,而且当时郭太后已经时日无多。她能忽而心情明朗,只有一种可能——刘娥要倒大霉了。
“黑色牡丹花。”言不周稍一联系这则异植故事,瞬时就猜到了它究竟是什么,西山经里记载嶓冢山的奇异花卉,有一种名为蓇蓉植物,会开出妖异黑色的花,食之则使人无子。
蓇蓉开花的样子并未被具体记录下来,单从原本的记载来看,其有着似桔梗的根茎,蕙草般的叶子,开黑色花而不会结出果实。
墨冠京华那株黑牡丹传说也是长相别致,也许在移植栽培的过程中,蓇蓉稍稍变异外表更加趋向牡丹模样,但不变的是它使人无子的特性。
正史上刘娥无子,赵祯不是她的亲身孩子,而是刘娥带入宫的侍女李氏的孩子。在此并非正史的世界里,难道真的上演了狸猫换太子的一出?
言不周觉得这种可能性真的不太大,污蔑一个人生下的是狸猫,是当别人的智商都被狗吃了吗?不过,在对妖魔鬼怪的存在并不惊异的世界,又不能说全无可能。
眼下,言不周没有冒然开口猜测,只是静静地看向赵祯,一双眼睛只写着‘好奇心害死猫。信我,我真的一点都不执著真相,求放过。’
“哈哈——”赵祯本是一口接一口喝着酒,他对言不周的才智有信心,不必让他说透姓名,其必然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曾想,他一转头就对上了言不周委屈到不要不要的眼神。那是一点就透猜中所有的惊讶,更是不想再接受任何宫闱辛秘却不敢言的苦闷。
这是一下就逗笑了赵祯。美人心里苦,但是美人不说,如此甚好。
“阿言,保持住这个表情,让我多笑一会。”
冷静,要冷静。
言不周不断默念不要冲动不能翻脸,就当是谢谢赵祯先前及时出手送来了那份身份文牒。
赵祯真的笑了好一会,笑到眼角都微微泛红才停下。
然后,他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沉默半晌,终是低落地说到,“她承认了,我不是她的孩子。那盆黑牡丹让她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
真相往往伤人。
伤人却仍固执一问。
为了弄清陆浩到底为刘娥保守了何种秘密,赵祯带着一肚子疑问去庆安宫找上了刘娥。
如同过去十多年那样,刘娥冷冷淡淡地拒而不答,根本没有想要为赵祯解惑。
“是,陆浩是被许诚五人谋杀的。哪怕包拯查到了郭槐曾经救助许诚,却也无法将其定罪为唆使者。
当年放陆浩出宫是仁慈,没有一丝证据证明你们早在多年前就给陆家埋下杀手。但这些病患家属对医死他们亲人的大夫恨意难消,早就在你们考量之内不是吗?一旦陆浩有变,取其性命是手不刃血。”
赵祯终是忍无可忍地说出了他的猜测,“母后,这世上你我本该是最亲的人。为什么,你所有事情都瞒着我?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
这一句话命中靶心,直刺刘娥心中最痛。
刘娥早已练成喜怒不形于色,但当赵祯在她面前一语道破这一疑问,那个苦苦隐瞒了二十余年的秘密,让她终是不忍重负地变了脸色。
陆浩是被杀了,但是被半道劫来的胡玮却带来了另一个秘密。
原来,那盆黑牡丹从不是误入皇宫,那背后是郭氏的致命一击。郭氏恨她,恨的理由再寻常不过,谁让先帝放在心上的是嫁过人的孤女。当郭氏痛失三子命不久矣,则要她此生无法圆满。
“对,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陪嫁侍女李氏所生,就是那位两三年前过世的李宸妃。是我在她死前,给了她宸妃的封号。
生下你,她也不过晋为才人,后来是我为提其为婉仪,在先帝过世后再提其为顺容,这些都是清清楚楚记载档上的。你该明白了,先帝并不看重她,她生下你,只是先帝与我商议好的借腹生子。”
刘娥淡淡地说出了本该带到棺材里的秘密,“赵祯,我的过去,你应该调查得一清二楚。我不会说自己是一个无辜的好人,自卖自身卖入太子府,在选择了还是太子的赵恒时,我就知道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被太宗皇帝下旨驱赶出府,在外做外室苦等十五年,等到先帝登基,我才得以有一个刘美人的名号。那时我已经不年轻了,我渴望一个孩子,但是郭氏断了我此生的圆满。”
恨吗?必然是恨的。
刘娥原以为误用不孕鬼药是意外,而今才知有人故意培育如此花卉,郭氏层层算计在死前给她放了一击无解狠招。
“我不甘心,先帝也不甘心。我们商议后决定选定了我的侍女李氏,让她的孩子成为我的孩子,我则能母凭子贵封为皇后。
李氏答应了这个要求,这件事是做的不够光明磊落。但除此之外,我没有亏待过她,锦衣玉食照顾周全。在这个杀人不见血的皇宫,错是有,可我自问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没有留子去母,也没有苛待于她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