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策似乎还没当面如此直白地夸赞过,他也摆了摆手,“束竹不敢当,这是言先生画得妙,以我拙见,这可称得上开创一派。说不定往后此类绘本会风靡大宋。”
“我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言不周很清楚她师从何处,那是集后世萌物美学之妙,但这话又解释不清,只能顺水推舟往古意上推了。“公孙先生也说了,此等萌物形象古已有之,我也不过是末学后进而已。”
“喵喵——喵喵——”
林远忽而发出四声猫叫,打断了两人相互的夸赞,“两位不必谦虚了,四个喵你们平分,你们都很妙。而我这位俗人只想问一句,阿言,你对绘本的估价多少?想卖出多少钱?”
终于,话题又转回正规。
言不周已经调查过大宋的书籍刊印情况,因为造纸技术不断发展,纸张价格从高到低皆有,书籍比起前朝是便宜了不少。
遗憾的是目前活字印刷尚未成型,所以书籍的刊印量仍旧不高。如今也有了对于画像的雕版刊印,但其精美程度必然欠缺,也只能印出黑白之色。
总的来说,书算不得便宜,刊印的画本更是少有。
言不周一点也不好高骛远,根本没打算刊印绘本。她的画画手速快又是熟能生巧,一旦初稿成了,十多天赶工画出二三十本不成问题。
七夕节,她只打算卖手绘本。这就伸出双手,向两人比出八根手指。
“八百两?”公孙策报了一个价,看到言不周脸色一变,这又改口了,“低了?是要八千两?八千两的话,数量上就有要求了。画本倘若刊印则失了/神/韵,两三百册绘本怕是颇为耗时劳神,言先生也不必太辛苦了。”
其实,八十两足够了。
言不周把这一句话给吞了回去,她发现自己好像与公孙策活在不同的世界。
言不周想着她初出茅庐,一本薄薄的绘本故事,除去纸张笔墨成本,一本赚三四两银子就够了。然而,按照公孙策的意思,在定价上直接翻了好几番,每本起码卖到二三十两银子。
公孙策丝毫不觉得他的报价有问题,而且还只给了正常报价。他长年浸淫//书局书摊,岂会不知刊印书、抄本书、手绘画三者的定价完全不同,是以手绘画最贵,因为画有意境。
目前书画市场上诉述一个完整故事的绘本不常见,内容多为春/宫秘戏,它的售价之高让人咋舌。
古籍经典按纸张印刷而有价格高低差别。除去公认典籍之外,如今书画的价格与两点密切相关,一看质量,二看名气。其中以名气更为重要,毕竟千里马常有但伯乐少有。
鲛人绘本画风新颖,看似简单几笔勾勒人鱼故事,却颇为传神深动。加之珍珠故事名声大噪,两者兼备如何不火?
在这个以珍珠为珠宝贵物的年代,宫中太后皇后方可以珍珠为面靥花钿。
一出鲛人泪,十颗大珍珠。言合几乎在一夜间名动汴京。
七夕夜,趣书轩鲛人故事续集的门票早就销售一空,很多人都争先想去听一听值得十颗大珍珠的故事。如今,言不周又推陈出新,倘若趁势推出画风此别具一格的绘本,何愁卖不出高价。
言不周听得公孙策的这番分析,才发现她有些低估自己的红到什么程度了。
十颗珍珠一出,好比后世买了网上热搜,一下让她登上了汴京话题榜。尽管关于珍珠真伪一事,有不能对外人说的妖气内幕,但一夜爆红就是红了,至于能红多久要看她的本事。正如后世,人一旦红了就能带动书的销量,何况此书本身很有趣。
这怪不得言不周没有自觉,谁让仁宗时代人才辈出灿若群星,一连串数都数不过来。好比如今已经出名的范仲淹、欧阳修、晏殊、柳永、狄青等等。
她还能报出那些尚未发迹或是年幼的人物,诸如将在十几年后大放异彩的苏家三父子、王安石、司马光等等。
反观她,七天内两点一线往返于荒府与趣书轩,仅是每天一段志怪故事赚些安身立命的钱财,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不过,言不周此时也真的明白了,为何朱仁义那厮在暗中颇为不爽火大。
“言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文坛大家的书籍有其妙处,如此志怪故事也有它的乐趣。各有不同,却不分高低贵贱。起码,我是如此认为的。”
公孙策读懂了言不周的沉默,他也没一味说好话,“当然,还请恕我直言,此绘本尚有一个缺陷,图文并茂之中的文字火候欠缺。言先生如果能请到名家题字,或是不止步于一本几十两的售价。”
打哪去认识名家?还请他们给绘本写字,且不谈润笔费,谁愿意写上二三十本?
言不周知道她的毛笔字在后世还算能看,但放到大宋则有很大的精进空间。
公孙策说得含蓄,实则是指正她的尚缺风骨。而且落笔成书的文字与口述故事总有不同,有些地方需要改进。
“还找别人干嘛,写的一手好文章的人不就近在眼前。”
林远没揽下这活,他的字早就在学画符时被带偏了,也谈不上有什么文采。这是直接看向公孙策,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言不周当即起身向公孙策一拜,“倘若公孙先生不嫌弃我给的润笔费有限,还请先生帮我一把。得以先生题字,是此绘本的无上荣幸。”
公孙策连忙摇头,他真没有自比名士,又怎么能就此赚一笔润笔费,“我不过是屡试不第的书生而已,当不起的,当不起的。”
“公孙先生当得起。是你慧眼如炬品出了此绘本的妙趣,如此一条懂它知它便足矣了。何况,金鳞岂是池中物。”
言不周此话一出,就见公孙策不再推脱。只因知己难求,而两人都信那后半句‘一遇风云变化龙’,这就阿言与公孙大哥的称呼起来。
林远见状不由心生豪气,虽有些不舍得,但还是将念味斋的糕点一分为三装盘,“来,我借花献佛,我们干了这盘糕点,提前庆祝绘本大卖!”
言不周与公孙策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听说过干了一杯茶干了一杯酒,还是头回干了一盘糕点来庆祝的。
*
干了什么并不重要。
最终,在趣书轩老板百昇的建议下只出十四本绘本,是应和七月初七之数,而每本多加一幅彩绘做为第一辑七夕特刊独有画卷。这绘本借以趣书轩的场合公开售卖,百昇得一分抽成,而有他负责装订等宣传等事宜。
七夕夜,趣书轩,鲛人故事再度夺得州北瓦子的人气之王。言不周在大宋推出的第一本志怪萌绘本《海垂泪》火了!
百昇拿着一只木盒,去后台给言不周送上今夜所得八百两,却发现她人不在。“这人心真大,连钱都不放在眼里了,着急去哪里凑热闹?”
第7章 路见不平____
七夕夜,州北瓦子人声鼎沸。
今夜,众人稍有失望没能见到此前一出手十颗珍珠的男人,但在台上倍加留心的言不周却捕捉到了珍珠男的出现。
不枉她让知玄知白充当陪练,是在座无虚席的戏场内察觉到了一丝妖气飘动,与珍珠粉上的妖气同出一源。
其来自于一位身着粗麻布衣的男人,他的脸上留着一圈胡子,与上一回出场的模样相差甚远。但是,如果仔细看男人的眼神,他在听鲛人故事时,是非常地专心致志。
言不周说完一下台就追出去堵截珍珠男了。等她堵到人,再谈是谢谢珍珠男的无心造势,或是质问他是否卖出过其他奇异的珍珠。
然而,当她穿过了七歪八扭的小巷,差一点就要不动神色地追上珍珠男时,前方的人群围聚却让她跟丢了这一缕妖气。
只听人群里传来议论声,说是朱衙内又挑事了。
半盏茶之前,街角大柳树下。
朱仁义一把撕裂了手中的画卷,颇为不屑地将被撕开两半的画扔到地上,还狠狠地踩了好几脚,那叫一脸猖狂地看向作画人。
“我付钱买了你的画,你管我想怎么对它。我不但要撕了它,还要把它踩到稀巴烂,你还想让我赔不成?啊呸——
穷鬼,你给我听好了!就你这破画连五两都不值。我出了五十两银子,就是为买一个我高兴。我踩烂它就高兴,这会踩不了言白脸,我还弄不了你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原来,朱仁义听说今夜趣书轩爆场,他前头才想让言不周交税交到一个铜板都不剩,谁想这会《海垂泪》绘本大卖,又让言白脸大赚一笔。
如此一来,朱仁义心头的一把怒火越烧越正旺盛,他想带人搅局闯入趣书轩,但又被高明拦了下来。
高明苦口婆心地分析着,州北瓦子距离皇宫的拱宸门没多远,听说皇城内午夜寂静时分,都能听到外头的各类戏曲声。
鱼有鱼路,虾有虾道。能在东城最繁华处开铺子,谁背后没些关系,民间藏龙卧虎,而在七夕佳节气氛正好时去搅局,这和结死仇没差几分了。如果闹翻,谁来善后?
朱仁义听得高明的劝阻心里越发憋屈,想他横行霸市堂堂朱衙内,自打想把荒府那块地弄到手,事事就都不顺起来。
聪明人知道其实是赶上了,赶上了朝堂的暗潮涌动。偏偏朱仁义不够聪明,他只是碍着父亲的威压不敢多事,但也将劝阻的高明给打发回府,不想再见到那个婆婆妈妈的侍卫。
这是憋着一股火气,走到大柳树附近。
大柳树下,二十出头的男子书生打扮,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旧衣服。
和很多趁着七夕假日出来摆摊的小贩一样,书生在此支起了一个摊位,却是少有人光顾。有些中年文士走过小摊,都是看了几眼就走了,这字画显然不足以引得人购买的兴趣。
正是应了公孙策的分析,想卖出书画务必有两点,一要作品好,更重要名气响亮才行。书生接连三天晚上摆摊却一幅画都没卖出去。
今夜,一位小厮不问价直接用五十两买下了山水画。书生刚刚要问是哪位欣赏他的作品,朱仁义就找到发泄怒气的对象,不管不顾直接一顿嘲讽狂飙,眨眼间就将画给踩得看不出原样了。
四周的人议论纷纷。朱仁义的做法是够无耻,是买、撕、踩、骂一气呵成,而书生在回过神来已经惨遭戏耍。
“你,欺人太甚!”书生或是没遇到过如此无赖,他气到连骂也骂不出了,只能怒瞪着朱仁义。“士可杀,不可辱!你怎么能如此践踏旁人的心血,真是……”
“真就是出钱的人说了算。”朱仁义扫视了一圈四周对他指指点点的路人,他半点都不在意。
“你们也别打抱不平,我花钱买的画,我就是扔到粪坑里也是在扔我的东西。怪只怪,这穷鬼贪财二话不问将画卖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要不是为了我高兴,谁会出这价钱买这破烂。我可没有强买强卖,也没想杀人,你们不能乱给我扣屎盆子。”
书生被一句话堵得脸色发青,他以为是遇到了出手大方的知音,谁想是遇到了专门用钱来挑事的衙内。立即就把那一袋银子扔到朱仁义跟前,“我贪财?你的钱我不要,你把画原原本本地还我。”
朱仁义抖了抖肩膀,反而摆出一脸你无理取闹的表情,“你强人所难!大家看到画破了,你居然让我还,讲不讲道理了,给我钱就了不起啊。”
闹剧前后不过几口茶的时间,都等不及有人去请瓦肆内开封府维持治安的捕快,朱仁义已经发泄了心头火气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临走前,他还留下一句话,“你想报官就去报,这事我不违法。说到皇上跟前,我也占理。你们这种卖画的都被气死才好。”
言不周来迟了几步,朱仁义已经带着一串护卫跟班扬长而去。只留满地狼藉的残画,而众人纷纷出言安慰书生。
“小郎君,画没了就没了,带着银子走吧。”
“是啊,别和朱衙内硬碰硬。他这做法是恶心人,但真没违法,你告官也赢不了。”
“何况,他爹也是大官。你人没受伤就好,下次一定要留心。”
书生在众人的安慰中阵青阵白的脸色好了不少,这就发现巷口处热闹起来,只听不断有人说‘言先生,明天讲什么啊?’‘言先生,什么时候说猫妖的故事啊?’‘言先生,恭喜新书大卖。’
言不周笑着对搭话者一一颔首,其中大多人她叫不出名字,但也差不多都混了眼熟。在这瓦肆之中,高冷路线可不好走,而她也希望你好我好大家好。
简单询问三两句,她就弄清了刚刚朱仁义搞了什么幺蛾子。
没错漏踩不了言白脸那一句,看来书生八成受了她的牵连做了替代品,经受一场无妄之灾被朱仁义拿来撒气了。
不过,那只猪头真的碍事了,让知玄知白去吓他一场的事情要从速安排。
言不周垂眸遮住了眼中暗色,她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如非朱仁义胡乱来一出,又岂会让珍珠男就此消失在人群里。这会她跟丢了珍珠男,只能希望知玄探得线索,不然就要等下次鲛人系列故事开讲,再看珍珠男是否还会出现听书。
追不到的,只能先搁置一旁。
言不周捡起地上的残画与钱袋,拂去其上的尘土,看清画上被踩了脚印的落款处赵柳两字。萍水相逢,她也不便直接对赵柳说,五十两必须接下,用来雇人对朱仁义套麻袋,都比傻傻扔掉要好。
“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吃饱穿暖,有力气作更好的画。你过得好了,这才没白受今天的气。”
“有劳了。”赵柳伸出了双手将这些东西接了下来,紧接着他却问了一个问题,“言先生,你觉得我的画真不值五十两银子吗?”
言不周也不觉被问得突兀,她踏出一步和赵柳说话,这就等于管了闲事。
“恕我没本事回答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我不懂工笔山水,不能不懂装懂评点他人。无论如何,赵郎君在工笔山水上的本事是远胜于我。”
赵柳脸色稍霁似被安慰到了,言不周刚刚热卖了绘本,这会承认她不懂工笔画,如此为人也足够坦率明朗。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该向言先生学习再多几分坦然,就不是仅仅站在大柳树下求五柳先生之意,而能在画中呈现心远地自偏了。”
说着,赵柳掏出一根火折子将残画烧了个干干净净。
言不周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赵柳的双手,可以确定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其皮肤白净细腻的程度与那洗到发白的外衫、半是褪色的布鞋并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