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谓笑着微微颔首,所谓杀鸡焉用牛刀,他没把一桩衙内与说书人的闹事放在心上。亦因高明先被朱仁义踢回了府,没有亲眼看到大街上朱仁义的嚣张,其他人将此淡化而向着朱仁义说话,完全没多提那位穷书生,如此重要的关键冲突就轻描淡写地被揭过了。
丁谓不再多问几句,此刻他需要思虑的是,眼看太后病体难愈,他如何从太后倚重的大臣转变为皇上倚重的大臣。
然而,不怕神一般的对手,就怕猪一般的队友。丁谓从没想过他不多追问几句的后果,只因他没想到朱仁义已经成功地踩了赵祯的面子,或是该说把赵柳的面子在按地上反反复复摩擦过了。
细节决定成败,关键时刻或该更谨慎一些。
言不周在敲开珍珠男院门时就很谨慎。她的左手掌心微潮,有三分紧张有七分跃跃欲试,唯独没有恐惧,而在期待着第一次以虚镜制服妖怪。
当开门声响,不待大门完全打开,她快准稳地伸出悬有虚镜的左手,迅速搭上男人的手腕。
珍珠男脸色骤变,他的两只耳朵也忽然透明,在颤颤巍巍中变成了鱼鳍模样。一抖一抖的,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疼!疼!我什么都交代,大人高抬贵手啊!”
珍珠男边说边哭了起来,嘤嘤嘤地泪水一出眼眶就变为不规则的珍珠。珍珠泪叮叮咚咚地洒落一地,随即化成了白色珍珠粉随风飘散。
看来判断无误,虚镜的力量专克妖魔鬼怪,它与高悬的明镜法出同源,可被命名为照妖镜。在此人间非同寻常的力量都被压制了,让言不周初凝虚镜则能辖制住鲛人。
言不周没想将珍珠男打回原形,她左掌能维持镜像的时间极短,趁着开门打珍珠男一个措手不及,仅仅是想要先发制妖威慑一番。
“好,如你所愿,放开你。但你要老实交代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用假珍珠坑过别人的钱?”
大宋市场上的珍珠数量很少,这年头需要从海中取珠,还没有后世养殖一途。或是天道平衡,在此世间鲛人泪化珠,却极少能维持珍珠之态。
“我叫皎瀛,真的没有卖过假珍珠。我对天发誓,如果有说假话,我就再也回不去雕题国。”
皎瀛红着眼眶,他已经恢复原貌,并非昨夜大胡子形象,而是第一次让言不周看到了干净年轻人模样。这会一脸被蹂//躏过的哭样,加之微微发颤的鱼鳍耳朵,还真有些可怜兮兮。
言不周只微微蹙眉,哭得美是一种本领,不是谁都能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真的伤心或痛苦,是会眼泪与鼻涕齐出。
“擦擦你的鼻涕,从头开始说起。你怎么来了汴京,为什么要盯上丁谓?”
皎瀛都痛到被逼出了鱼鳍耳朵,他岂敢有所隐瞒,立刻从头说起,“我是南海之南的雕题国而来。按照现世的历法,是一年半前从广粤崖山附近上岸进入大宋。刚一上岸,我就被人抢骗走了珍珠妖丹,这才一路追至汴京。”
雕题国,鲛人集居地之一。鲛人泣泪成珠,所织绡纱入水不濡。
唯有在红月升空之际,大海被染成一片血色,鲛人才能出入结界来到现世。
鲛人天生为鲛身后开启人智,等到生出人智才有可能变化双腿。与故事传说不同,鱼尾化腿并非禁术,全看妖力是否足够,更重要的是鲛人变作人类的意愿是否强烈到了一定程度。
其实,大多数的鲛人并不向往现世人类世界。他们生于大海长于大海,妖力妖术全都与大海息息相关,又岂会等待特殊时机远渡重洋去过另一种生活。
不过总有鲛人与众不同,人类世界才会留下了那些美人鱼的传说。
无疑,皎瀛也是一条向往外面花花世界的人鱼。因为知晓现世受天道所定妖力受限,他则先将一些妖力炼化在特殊的珍珠中以待日后备用。
“我一上岸,装有珍珠妖丹的锦盒就被抢骗走了。”
皎瀛初来乍到就被上了一课什么叫做人心险恶,存有妖力的珍珠妖丹最大的有婴儿拳头那般大,而另外四五颗亦是光润非凡。在他设法办理户籍身份文牒时,忘了要警惕财不露白,被人半骗半抢走了锦盒。
“当时,我刚刚远渡重洋身体虚弱,没法及时拦下那一伙人。修养了半年后,我循着妖气残余一路追到了京城。”
哪怕时隔半年之久,但珍珠妖丹是皎瀛所炼化,可以模模糊糊地感应到一盒珍珠的去向,那是被送到了丁谓府。
皎瀛也想潜入丁府仔细探查,但是现世天道对非普通人类的力量有所压制。他不运用妖力进出丁府仍是无碍,一旦在府中动用妖力,则必为司门神力所阻扰。
言不周听到这里发出了疑问,“司门神力?你是说家家户户门口贴的年画,诸如神荼、郁垒之类的门神吗?”
“是的。不经屋主应允,外来的妖魔鬼怪一般不能在人类家中肆意动作。”
皎瀛了解地也不全面,有的事近乎本能直觉,他将自己所知的事情说了出来。
人在家门口贴上了门神之画,其或多或少都有震慑之力,以而阻挡外部的妖魔鬼怪随意出入,尤其是鬼魅魍魉等阴物。
哪怕如同皎瀛能正常进出普通人的住宅,但在他进门的那一刻无形中就遵守了一种规则,他不得在屋内肆意动用妖力,除非取得了主人的允许。
这种规则不会落成为白纸黑字,但比其更有约束力。
不过,强者打破规则的道理在哪里都适用。当妖魔鬼怪的本领突破了某一境界,司门神力就再也不能将其约束。
“丁府门上的司门神力比普通人家更强,我怀疑他认识奇人异士特别加持过门神年画。”
皎瀛却没再执着要进入丁谓宅邸,因为他感觉到了超大珍珠经不在丁府,它被送去了另一个更加无从探知的地方。“是皇宫。那一盒珍珠妖丹被分开了,几颗小一些的在丁府,最大的那一颗被送到了宫里。”
“皇宫。”言不周缓缓念着这两个字,垂眸思量了半晌,再抬眼就对皎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如此说来,你一路上京没有用珍珠换过钱。只有我倒霉,被你送了大珍珠,又空欢喜一场发现它变成了粉末。如今,你最希望能夺回被抢走的妖力,对吗?”
皎瀛看着言不周的笑容,他的鱼鳍双耳止不住地发颤。当下竟有一种被鲲鹏之类大妖盯上的寒毛卓竖感,好似前方有一个很大的坑,却不知是为谁而设。
他怎么敢点头承认唯独坑过言不周,“言先生,你别笑了。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第10章 哎呦!你人老珠黄了
“你紧张什么,难道还担心我斤斤计较大珍珠变珍珠粉之事?放心吧,既然是打赏,本就是额外所得,我该谢谢你才对。”
言不周说完这一句,她发现皎瀛更加惴惴不安了。“皎瀛,你放松点。我真没想要你做什么,只是想问问你打算做什么。”
一盒非同寻常的大珍珠被诓骗走,由手下送给丁谓,再由丁谓送入皇宫讨人欢心。
大宋皇室流行珍珠花钿妆容,拳头大的珍珠肯定不能用来装饰面容,但十有八/九是会被送给宫里最位高权重的女人——当今太后刘娥。
皎瀛想要夺回的其实并非宝珠,而是在其中储存的妖力。他一路顺藤摸瓜找到京城,根据一盒珍珠的妖气顺出了一条丁谓手下暗线。
一旦将珍珠中的妖力收回,恐怕宝珠即便不变作粉末,也会彻底失去光泽。恰好应了人老珠黄四个字。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朱仁义的底气不仅仅在于朱彪,更在于丁谓。丁谓是太后倚重的大臣,如果丁谓出了纰漏呢?
比如他进献给太后的大珍珠一夜间失去光泽,难免被当做不祥之兆,表明太后的身体不佳是应了天意。
这些事仅是推论,言不周没将其诉之于口,却已经决定要尽力给丁谓使绊子。
她不信朱仁义被吓一吓就会彻底老实再也不闹事,也不会完全寄希望于身份不简单的赵柳能迅速出手将朱家一捋到底。说白了,既然不存在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那么就要顺势而为,能给丁谓一系挖一个坑算一个坑。
皎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言不周,她似乎真的不生气珍珠粉之变,这让皎瀛讪讪一笑。其实,他早有准备离开雕题国后会妖力不济无法永久凝成珍珠,也做不出诓骗人的事情,所以一路走来都是用珍珠粉换钱。
偏偏那天听了鲛人故事一时忘情,才会出手打赏了一袋有时效的珍珠。当时,话一出口他则觉不妥,却是为时已晚。
“言先生,我真不是故意耍你。是你的故事太动听,我一时没有忍住……”
皎瀛越说越小声,如此解释还不如不说。生怕惹怒言不周再受鲛体之痛,再来一下怕就要痛出鱼尾了,他生硬地转了话题,表示确实希望夺回妖力。
“我是想要取回妖力,目前的情况却有些难办。在现世中因为规则限制,我必须接触到珍珠妖丹才能取回妖力,可它们分散在两处难以偷盗的地方。
还有一个办法,我听前辈说过有事找妖籍衙门,趁着每年鬼月正中灵气最重时,请府尹做主隔空取回妖力。前辈提过妖籍衙门往往在一个王朝的国都,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它的位置。”
言不周闻言笑得更加柔和了,作为一名称职的妖籍衙门府尹,怎么能不尽心尽力为处境困难的妖怪讨回公道。
“有句话说的好,人在做天在看。这话放到妖身上也适用,做好事是有回报的,你看回报来得真是快,之前是你大方打赏为我造势,现在也该轮到我为你做些什么。别怀疑,你要找到妖籍衙门府尹实则近在眼前。”
皎瀛听得是目瞪口呆,言不周被此表情逗到笑出了声。
“你是不是觉得很巧?其实也不算巧合,如果我与妖籍衙门无关,又怎么会执意要找到你的踪迹。现在前因已经说清楚了,而我愿意在七月十五帮你取回妖力。不如,你收拾一下行李和我回府,回去了我们在具体商议。”
皎瀛闻言一对鱼鳍耳朵又开始瑟瑟发抖了,他后知后觉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老鲛人提到过辨别妖籍衙门的府尹的方法,其人必是掌握着专克妖魔鬼怪的古镜之力。
如此说来,言不周的身份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来了,他此去妖籍衙门,真的不会被穿小鞋吗?天道好轮回,轮到他又是什么情况?
一顶帷帽,遮住了皎瀛暂且收不回的鱼鳍耳朵,也遮住了他惶恐的神色。
虽然皎瀛心有不安,却仍是麻利地收拾妥当,与言不周一起去了荒府。此地果真不同寻常,尽管屋檐墙体大都破败了,但是灵气充裕到让妖怪一下感到神清气爽。
皎瀛暂且被安排在荒府西侧住下,那里原为妖籍衙门官差的宿舍。是旧了一些,好在屋顶不曾破漏,夏季勉强可以居住。
言不周没有错漏皎瀛入府后的一脸舒畅感,这正是她故意漏给皎瀛的一点甜头。荒府在府尹的授意下对内可以滋养灵物,被认可的妖怪在府中生活,那就是四个字——如鱼得水。
这一段时间,言不周不仅忙于绘本一事,天气总会转凉,她必须考虑在秋风来袭后破旧屋子不再适宜居住。
然而,翻修府邸不仅需要足够的财力,更需要找到了可靠的建造队。
陈知玄说从前荒府修缮时雇佣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妖怪。毕竟,此地不似一般宅院更近似衙门构造,而且门窗瓦墙所用材料都不一般,普通人想要接手如此工程真有些难度。
言不周里里外外仔细将荒府摸查了几遍,府邸的土木用料极为少见。以她对建筑材料的认知,拿不准原本是用了何种石料与木料,更不提有些地方还有特别铭文。
再提一句已经被湮灭的火精。据说那一抹火精与三昧真火有些许关联,才能在走火入魔暴起时,一瞬烧掉了荒府后院还蔓延到了前衙。否则普通的火又如何能烧毁那些特殊的建筑材料。
目前为止,靠谱的妖怪建筑队不知在何处,而必须的翻修建材也不知从何获取。言不周能做的是先攒钱以及寻觅合适的帮手,皎瀛来得正好,不仅是送来了给丁谓挖坑的办法,更是让她发现了另一条致富之路。
这都要缓缓再议,先让皎瀛在荒府住下。待为其夺回妖力,而他在荒府中舒服地住了一段时日,是极有可能主动提出留在荒府做事,乖乖主动跳入坑中。
*
七月十五,月圆似明镜,子时更漏响。
言不周置身在妖籍衙门大堂,多多少少也感觉到天地气息之变,高悬在匾额中的古镜亦有暗光流动。
果然,鬼月正中是一年内非常力量最强的一天。此刻站立于古镜下方,也许能借助古镜穿透时空的力量,为皎瀛隔空汲取超大珍珠内的妖力。
闲话无多,言不周依葫芦画瓢,根据荒府指导小薄册所示,心无旁骛地催动古镜。其过程并不繁琐,唯心诚尔,静待了一炷香左右,她就看到左手虚镜中出现了一颗超大珍珠的影像。
下一刻,仿佛感觉有海水轻抚手心,那是来自于鲛人的妖力,正通过虚镜隔空被取出,射向一侧皎瀛的眉心。
不过一瞬,皎瀛的鱼鳍耳朵变回了人耳,他的脸色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因远渡重洋而受损的鲛身彻底康复。
适可而止,未再过分进补,皎瀛取出了备用特殊珍珠。他按照事前计划将余下的妖力都转存到新的珍珠中,没有了超大珍珠做储存器,这下只能用小珍珠,是装了满满一袋子。
“我们成功了!”皎瀛笑颜逐开地晃了晃手中袋子,不由自主地扭腰摆臀了起来,又是及时收住了动作。真是高兴到有些忘乎所以了,忘了他现在不是一尾鱼,双脚站立根本甩不了鱼尾。
言不周低头凝视了左手掌心片刻,将今夜施法的感觉牢记于心,每一次出手都是积微成著的过程。此刻,她更好奇宫内的反应,一夜之间超大珍珠失去光泽,又会引起何种动静。
天光放亮,皇城庆安宫,正被战战兢兢的气氛所笼罩。
恰如言不周所推测,那枚超大珍珠正是由丁谓当做年礼送给太后刘娥。
太后喜欢珍珠,平时会以小珍珠做花钿妆容,又岂会将一颗极为罕见的宝珠其束之高阁。是把宝珠放在寝宫内博古架上,时而进行观赏把玩。
今天的情况却有一些不同。刘娥一醒来就发现宫女的神色有异,起身扫视一圈,只要不瞎一眼就能看出超大珍珠忽而失去光泽。一件价值连城的光润宝物骤然变作了一颗蜡黄圆球,其上竟然还有一丝丝干裂细纹。
大宫女白芍带头,庆安宫寝殿内的八位宫女都已经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说起昨夜至今没有发现任何异响,不知为何超大珍珠会有如此突变。